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闪之轨迹3】(クロリン)灰色と青

*全篇闪3剧透注意




灰色と青

 


全身で翻した旗影は

君が夢見た残像

 

 

如同隔着玻璃在观望。

被包裹在冰冷的海洋之中,无法发出声音,亦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散乱的光,冷冷的声音,交错的人影,时常在他紧闭的眼帘前晃动。他被吵醒了。

他最初所感知到的是寒冷,那是把全身包裹住的无名液体的温度。这里明显不是个适合睡眠的地方,但眼皮宛如被胶合,除了脑子以外他调动不了任何器官,试图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以及,自己到底是谁。

经过了大概相当漫长的思索后,他弄懂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他的过去,他的为人,变成这样的前一秒在做什么。

——“我”是什么?

对自我的存在没有任何概念,意识所触及到的仅仅是无边界的空茫。他像是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当中,又像被严密地禁锢在牢狱当中。

那滋味无法言喻的难以忍受,但他却无计可施。也许是本能指挥着他冷静下来,再度陷入睡眠,蛰伏着等待。

漫长而空虚的睡眠之中, 一个梦都没有。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人唤醒的。彼时他躺在一张床上,身体接触到的是空气而不是冰冷的液体。他深深呼吸,将空气灌入肺中,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身边一个声音说。他朝声音的源头望去,那是一个体型胖硕的男子,表情严肃地凑过来。“你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

他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些嘶声,却干哑得难以为继。那男子沉默地走开,片刻后端回来一个杯子,用勺子喂给他里面的液体。喝下去后他出乎意料地顺利发出了声音。

“——你是谁?”

“我是乔……铜之格奥尔各。”

铜之格奥尔各?这什么拗口又奇怪的名字。他想抬起手抓抓头发,却注意到自己全身都还插着管子,不知绵延到哪里。

“这是哪里?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黑之工房》的基地。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一时半会很难说清,但是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利用了‘地精’的技术将你修复到这个程度——”

令人难懂的词汇接二连三地出现,对于刚刚苏醒的大脑也太不友善了。

“……总之,你们救了我一命,是这么回事吗?”

眼前的胖男人点点头。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既然我在你们手上活过来了,也就是说,我对你们来说有利用价值。”

格奥尔各怔了怔,胖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苦涩。

“……没错,这也是我们救你的目的。至于你的过去,已经随着那个死去的‘你’一同死去了。”

唯独“记忆”是他所不需要的东西。救了他一命的男人如是说。

 

他的胸口曾经破了个大洞,左胸修补得再好依然有个巨大的疤痕。他放弃去询问格奥尔各自己是为什么会经受如此严重的伤,因为后者对自己的一切过去都讳莫如深。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过去,却连过去的名字都不愿告诉自己。但要管他叫什么,显然格奥尔各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带着沉思离开了工房,翌日为自己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苍之齐格飞”。那就是他获得重生的证明。

 

在工房待着的日子十分无聊。

工房里只有死气沉沉的机械体和在巨大的水槽,里面泡着的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又感觉不到人类的气息。在这种没有一丝暖意的地方,他无从感知身处的季节,也没有多余的事可干。每天,他除了阅读屋子里留下的一大堆艰涩难懂的书籍,就是复健自己僵硬的肌肉。他在水槽里泡了将近一年,一开始甚至连站立都困难。格奥尔各每天都按时给他带来丰富的饭食,帮助他恢复身体。那也是为数不多的他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刻,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幸除了自己的身世过去,格奥尔各对他的问题都知无不答。包括现在是何年何月,帝国的局势,以及工房到底是什么存在,和复活他的目的。

老实说,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个组织所做的这一切的意义,“黄昏”也好,实验也好,这些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体质特殊了一些,就活该从坟墓里被唤醒吗?有一瞬间,他甚至对黑之工房有所怨怼。但自己活过来的事实已无可动摇,事到如今抱怨或仇恨又能有什么用呢,那并不会填补自己心中那巨大的空虚。

如果会迎来世界的终焉,倒是不妨活到那时候,看看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光景。

 

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他的身体总算能活动自如了。格奥尔各带他来到一个房间,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武器,让他选一件用得顺手的。他的视线扫过了远距离狙击枪、钢刀、双刃剑和手枪,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这里的多数武器都很熟悉。以前自己是佣兵吗?为什么这具身体对这些武器都有印象。

他的手放在双刃剑上时,原本平静无波的脑海忽然漾开一圈圈紊乱的涟漪,某些不知名的碎片像玻璃块一般撒下来,刺痛了他的神经。

钢刃中映出的模样,眼神比刀锋还冷。但与之相对的,是几近灼伤视网膜的亮色,火焰般的颜色,像是制服。有好些年轻男女站在自己的面前,以仰视的角度。温暖的液体打在脸上,沁入嘴中是咸涩的味道。有一个身影站在自己跟前,用太刀指着他说了句什么。听不清,但态度异常坚决。

格奥尔各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回神,不无忧虑地问他怎么了。

“我以前用过这玩意儿吧。”

“……你想起来了?”

“只是感觉很熟悉。”

看了表情瞬时变得复杂的格奥尔各一眼,他没再说什么,把双刃剑放回了原位。然后他拿起了搁在旁边的双枪。那双枪的手感也非常熟悉,他几乎立刻确信,自己以前也用过这个。

他试着闭目回忆有关这武器的一切。这次不再有冰冷的感觉了,仿佛被温暖所包围——还是红色的制服,但没有眼泪,没有恨意,似乎这武器留给自己的,都是些快乐的回忆。然而武器能带来什么快乐?这些道具纯粹是为了杀戮而生,一如自己,除了悲伤和仇恨以外,还能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他感到不可思议,握紧了枪,顺手朝着远处的靶面打了几枪。枪枪正中靶心。格奥尔各看着靶子,又回头看着他手中的枪。

“就决定是这个了?”

他点头同意,没告诉格奥尔各自己选择武器的基准。


拿到武器后没过几天,格奥尔各带来了一个人,工房之主“黑之阿尔贝利西”。那个气氛诡谲的白发男人看不出真实年龄,嘴边勾着没有一丝温度的浅笑,让他感觉一阵生厌。

“关于工房,格奥尔各已经跟你说明了。我无意惊扰你的睡眠,不过对于我们的计划而言,你是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

“照我看,这算不上‘无意’吧。这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吗?”

被自己救活的人如此回击,阿尔贝利西愉快地笑了起来。

“即便是在诸多启动者里,你也是非常有资质的一位。希望我们没有找错人。格奥尔各。”

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格奥尔各应声上前,而在他的身后,竟凭空冒出了一具奇异的人偶,那拥有红色涂装的东西漂浮在半空中,发出意味不明的机械音。

“……战术壳?不对……”

“放马过来吧,苍之齐格飞。要是你连格奥尔各都对付不了,那可就白费了我们的一番心血了。”

“哼,真是自说自话。”

闲置已久的身体早就跃跃欲试,嘴上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掏出了双枪,严阵以待。

只消一场战斗,他就找回了原本的感觉。自己原来对战场是如此熟悉的吗?他的动作里几乎全无生疏,仿佛与生俱来就知道如何战斗。

并不习惯战斗的格奥尔各自然敌不过苍之齐格飞。后者看着因主人体力不支应声消失的傀儡,收起了双枪,挑衅地望向在一旁观战的工房之主。阿尔贝利西轻笑着拍了拍手掌,对他说了句过来,魅影般消失在房间里。


阿尔贝利西带他来到一个停放各种机甲的格纳库,那里伫立着一架海蓝色的巨大人形兵器,在齐格飞站在面前的时候,眼睛发出了亮光。他仰望着这架鬼斧神工的机体,内心涌上一股不知名的熟悉感。

“这是……”

“《苍之骑神》奥尔迪涅。你就是它的启动者了,苍之齐格飞。”

进入奥尔迪涅的驾驶舱内,他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感到自己像是“回归”了某处。他确信自己驾驶过这架苍之骑神,但自己为何会成为启动者,又是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脑子里搜刮不到任何记忆。

“《苍之齐格飞》吗,不知为何,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奥尔迪涅发话了。可是照它的样子看来,它的记忆大概也被删除了。

“啊,我也有同感。”齐格飞不无遗憾地说。本来还寄予仅有的一丝能够有人记得他的期望,都被本应记得一切的同伴掐灭了。他被赋予了使命,但除此之外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仰望着他和苍之骑神的格奥尔各和阿尔贝利西,一股虚无的焦躁感涌上心头。

万事俱备,不过还没轮到你正式出场,作为复健,先去外面收集下情报吧。

阿尔贝利西交予了他一个黑色球体。那是我的替身。他意味深长地说。


第一个任务,是去克洛斯贝尔。

在看似被废弃的楼顶,他发现了无家可归的黑猫,后者因陌生人的侵入压低身形向他低吼,又因为他抚上头顶的动作而安静了下来。是以前这栋楼里的住客豢养的猫吧。然而在人去楼空的当下,它还打算在这里守护什么?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可以断定以前的自己也不是。但是,在他看着那个拥有凛然身姿的黑发青年对着自己的学生有说有笑时,他自苏醒以来头一回,胸腔内升腾起某种冲动。压抑又激烈,如火焰般灼热又如深海般冰冷的,两股截然不同的情感,像是一股巨大的蛮力要将他撕成两半。

刚才看见的黑发青年,不知为何与面前这只猫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哪怕失去了身边的一切,也要执拗地守护到最后。

是那样寂寞,又那样坚定的身影。


那个黑发青年的模样他早已烂熟于心,格奥尔各给他看过arcus上的照片。那有着一张好脾气的面容的年轻人,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享有《灰色骑士》美名的,现任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的教官,里恩·施瓦泽。工房给他的任务其实并不是盯梢这个人和他的一干学生,但齐格飞当即决定,在那无聊的使命之外,也许跟着这个人能给自己找点乐子。

而且他有种直觉,这个人或许跟自己有某种关联,除了同为启动者的吸引因素之外的。


不得不说,对于一群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来说,一步步搜索到星见之塔这个地方,还是相当出乎他意料的。托尔兹士官学院Ⅷ组,就像格奥尔各所说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魔女的后裔固然令人感兴趣,其余的成员看起来也大有来头。

但是,还够不上成熟。空有热忱和信念是没用的,他观察完整场他们与结社的战斗,决定要给这些可怜的傻瓜们一点提醒,告知他们这局面远远不如他们想象得那样简单。然而当他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些看起来很是面善的男女们大惊失色,并不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吓到了他们。那震惊的神色,看起来就跟认识自己一样——

而他最为关心的灰之启动者,只是透过灰之骑神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但仅仅是这样的对视,也足以让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威压。但这跟那个开着紫色骑神的大叔不一般,他所散发出来的压力,完完全全针对的是“自己”。

“不用继续观察了,给我撤退吧,齐格飞。”

如果不是工房之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想待得久一点,获得更多的情报。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从那些年轻男女仿佛要在自己身上剜出一个洞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了。

他庆幸自己戴了奇怪的面具,叫出奥尔迪涅离开星见之塔,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等一下”,那是他第一次听见那个青年对自己说话。

但他自然不可能真的等他。


回到工房,齐格飞陷入了沉思。看出他异样的格奥尔各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能问出关于Ⅷ组,还有灰之启动者的事。

“格奥尔各,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认识以前的我吗?”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他警觉地看着他。

“也就是说认识吧。”他自顾自地接上话头,“你是不是也认识那群士官学院的人?”

迎上的是彻底的沉默。这个人,虽说干着这样的事,但心思也未免太好猜了些。

“要我戴着这玩意儿怕不是为了好看吧,尽管它一点也不好看。”他摘下那遮掉半边脸的可笑面具,“是我的模样要被什么人看到了会很糟糕?”

面具底下是张俊朗的脸,双眼鹰一般锐利地盯着格奥尔各。后者像被打败似的苦笑起来。

“这种事当然瞒不过你,我早知道。”

齐格飞垂头轻笑,玩弄着摘下的面具,说,你放心,我没打算背叛你们。

但那张胖乎乎的脸上却并未因此而放松,反而浮起了忧虑。

“……如果你真的记起来一切,大概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他嘟哝着,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本以为他一去不回头了,结果过没一会儿他又端来一杯药水递给他。齐格飞接过杯子盯着看了两秒,一口气喝了。

格奥尔各的表情很微妙:“你就不怕我下什么奇怪的药?”

“事到如今我还怕这些吗?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死过一回的人要谈爱惜生命也挺扯淡的。况且现在除了要利用这副躯体的他们以外,还有谁在意自己的死活呢?

这能让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格奥尔各缓和了眼神说道。若不是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许他会信以为真这个人是为了自己好。他的思考很快便重如铅铁,困意丝线一般缠绕住他,把他扯进深海般的黑暗。那里没有绿树和云彩,没有少男少女们的面影,也没有那个表情温和的白衣青年。那里什么都没有。

 


君のいない世界なら

震えるだけの祈り人が

本当の姿でも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又戴上了那傻透了的面具,来到海都奥尔迪斯。闪耀着粼粼波光的海面湛蓝如洗,海鸟悠闲平滑地擦过他的衣角。宽广的沿海景色,不知为何令他怀念异常,连嘴里都仿佛能尝得到那股海水的咸味,但他并无此地的记忆。

与他几乎同时到达的,还有那群熟悉的身影。身着蓝色校服的学生,以及他们的教官。他告诫过自己要专心于交代的任务,但身体却很自然地往他们的方向走。

他觉得自己是对那个人过分在意了。虽说是灰之启动者,但他却亟欲剥开这层身份的外衣,从那些互相吸引的理论之中解脱,一探那令他目光无法移开的背后。

他花了些时间跟踪他们。大半时间里恩·施瓦泽和他的学生们都在城里城外到处奔波,做些助人为乐的无聊委托。尽管眼下有猎兵方面的事要追查,还要寻找突然失踪的铁血的小鬼头,但在这种关头这人还不忘给孩子们买冰淇淋,这群少年少女便再好懂不过地喜笑颜开,他也因为学生们的笑容而绽放了微笑。那一瞬间这位地精代理人顿时有种危险的想法:他竟然觉得一个男人的笑容好看。

里恩·施瓦泽的笑容属于他所有亲近的人。他的学生,同僚,旧日的老友和同学们,还有为数众多的协助者,甚至包括不是人的黑猫。

然而对着敌人——他就只能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比如现在,普里奥尼亚岛的灵窟,他就饱含怒意地喊出了自己的代称,让他滚出来。

被圣女卖了的齐格飞站在高处,迎上了黑发青年静静燃烧的眼瞳。那坚定执拗让他内心震颤,从某处传来的共鸣音,重重地敲打着本该死去的心脏。

这具肉体过分熟悉这种眼神,隐隐发颤的指尖让他理解这点。也许他们曾经也像这样对立,总之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和自己认识,但恐怕并不是什么温馨和睦的关系。

“……哎呀哎呀,还是瞒不住啊。”他无奈地耸耸肩,“看来圣女一开始就发现我了。还是太嫩了啊,我也是,你们也是。”

“嗯,看来你们确实和结社是对立关系。”黑发青年的视线一秒也不曾离开他,“在这个岛屿和峡谷地带的争端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不……比起那些事——你为什么要戴着那种面具?!”

最后那句诘问与他的神色一同充斥愤怒和受伤,让齐格飞有一瞬间更加怀疑到底“自己”与他有着多么如同泥浆般混沌黏稠的过去,才会让一贯温和示人的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顿时有种想摘下面具让他如愿的冲动,但理智阻止了他。毕竟那个男人还在透过球体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他也并没有理由让对方得知自己的身份——有鉴于他还记得他们的立场是敌对。

“圣女不也差不多么。我没有回答的义务,也没有必要奉陪。”

他有点顶不住黑发青年那焦灼的视线,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转身就要逃,果不其然听见了那远远传来的急切呼唤。

“等、等等——”

他狼狈逃离,脚步顿错迟疑却不敢停下。他害怕这副身躯会真的因为那声音叫他停下就停下,尽管他自己也没弄懂为什么灰之启动者对这身体会有这么大的掌控力。空荡荡的胸腔就像是真的有心脏在跳动——自从他重返人世,他几乎都不曾注意到它是否还在跳动。用格奥尔各的话来说,严格意义上,他已经连“人”都不是了。

那么,这是否代表连身为人的记忆和情感都该抛弃?苍之齐格飞驻足于荒芜的海岸边,灰之骑神如钢铁巨鸟飞越头顶,在夕阳下划过一道倔强壮丽的直线。


夜晚,临近夏至祭的奥尔迪斯被数千篝火和彩灯妆点,灯火映在漆黑的海面上,美得如梦似幻。此等美景齐格飞却无心观赏,他本不该还在这种地方晃悠的,但眼见那群学生在街上散步观光时,他又起了些莫名的骚动——白天还对自己怒目相向的黑发青年,此刻温和了眉眼,对学生们的要求千依百顺,陪他们逛了好几个街区,请他们喝了果汁。末了女孩子们要去商店给同学和家人买些手信,里恩让男生们陪着一起去,自己则在正对海面的长椅上坐下等候歇息。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疲倦,看来是白天的消耗过大了, 鬼之力险些暴走也让他的身体徒增负担。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那看着海面,那略显孤单的身影不知为何让齐格飞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他想要靠近这个人。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从里恩的背后靠近,虽然尽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但这招对久习武学的里恩来说没有效果。他清冷又带着些落寞的声音被海风挟持而来。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青年的语气全无白天那股刀锋般的锐气,只有燃烧殆尽般的漠然。他没有再走近,只是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遥遥眺望着被灯火点缀的海面。

“好美的景色,不是吗?”

开口的是里恩,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他身后的人早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敌人。

齐格飞感到迷惑,明明他们从来没有过如此平和的交谈,可他竟觉得这样的氛围令人怀念。

“真宠孩子啊,里恩·施瓦泽。”

“为什么不呢?人生苦短。总有人你是想为之付出的。”

黑发青年终于回头,清澈的眼眸带着丝丝苦涩。

“付出吗……”

他细细咀嚼这个词汇,它对自己而言太过于陌生,为了谁而付出,这种念头怕也是这个当惯了滥好人的教官一厢情愿的理论,但对他们这些利己主义者一文不值。

“你果然是个很奇怪的人。”

“……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他笑笑,“所以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很在意你。你别在意。”

“你在意我但让我别在意你。”里恩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无言以对。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心想这不应该是一双历经磨难的启动者的眼,他从未在任何人的眼里见到过如此干净的色彩。难就难在经历过太多事情之后还能保持原样,他脑子里莫名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我很累,现在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和你对着干。”里恩罕见地让步了,“当然如果你要对我做些什么,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我的学生们很快就会来了。”

“你认为你的学生会是我的对手?”他不由得从鼻子里哼出一道笑意。

“要是太小看他们,吃亏的可是你。”

说这话时,他就像个护着幼崽的母鸡。齐格飞并无再进一步惹恼他的欲望,耸了耸肩。里恩跟他对视了一小会,发现这个人真的没打算离开,也没打算对他不利,表情复杂地背过身去。

“既然你在这里,我能说一个故事吗,你可以当我自言自语……”

他说的是一个青涩少年的校园生活。从懵懂无知地离家到入校,开学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学长,还被对方骗走了自己50米拉。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包括那个学长知道了少年特殊的体质,非但没有嫌弃还如常对待;他转到了自己的班上,搬到了少年对门的宿舍;两人经常一起行动,明明性格一个洒脱一个认真,却还能成为一对恶友。学园祭他们共同演出,在后夜祭的篝火晚会上,学长还给了他那50米拉,他还问对方利息。

“他笑着说‘真是个守财奴啊’,又说‘知道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然而再见到面的时候,已经是敌人了。”

“……之后呢?”

齐格飞下意识地问,在里恩叙述这些的时候,他脑子里好像闪过了什么,但转瞬即逝,如同接触不良的导力显示器。

但回应他的只有沙沙的海浪声。面前的黑发青年望着海都的夜景,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凝滞。他说的这些事,应该就是他的过去吧。可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那个成为了敌人的学长,是谁?

“在那之后,他——”

远处女孩们呼唤教官的声音打断了那个故事的后续,里恩不无遗憾地站起身,注视着他被面具掩盖的脸,神色说不清的复杂。

“我得走了。”

他只能点头。再见面他们就会是敌人了。

这倒是与他方才所讲述的故事如出一辙。



もう一度だけ

微睡んだら

消し去るから

忘れるから

全て

この想いも


齐格飞觉得挺奇怪的,他身边的人似乎都认识自己,但他对他们半点印象都没有。比如说那和自己拥有同样体质的西风大叔,他身边的两个小弟还老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打牌喝酒。我跟你们很熟吗?他好几次都想这么问,但忍住了。

本应和钢之圣女进行的战斗,被猎兵王让给了半路杀出的黄金罗刹。由始至终里恩都在牢牢盯着他,与昨晚那个平和地跟他讲故事的他判若两人。而除了里恩的视线,他还注意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执念,一身男装打扮的飒爽女子,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安洁丽卡·罗格纳,四大名门的罗格纳伯爵之女,名字也只是听说过的程度罢了。然而她为何要用这般如有血海深仇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毫无头绪。

完全搞不明白这具身体的主人过去做了多少辜负别人的事,齐格飞只觉如芒在背。干脆回去问格奥尔各——不过想必他也不会告诉自己吧。

怀着有些混乱的心绪,他在午夜时分回到了黑之工房。听见某间屋子里传来一些响动,想来大概是格奥尔各也回来了。他叫着对方的名字推开门,却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格奥尔各怀中抱着一个面熟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

那是安洁丽卡·罗格纳。她双眼紧闭,看上去仿佛熟睡。但很明显贵族家的大小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绝不是因为困倦。格奥尔各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他的视线竟有些无处躲藏的惊慌。

“——库……齐格飞,你在啊。”

“我还不知道你原来有这种嗜好。”齐格飞语气平板地说,立刻引起了对方强烈的否认。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没办法,不然安她……”

“你跟她很熟?”他意识到他口中的昵称。

格奥尔各一时语塞,垂头望了床上的女子半晌,招手让齐格飞一同走出房间,锁上了门。

“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阿尔贝利西本来要我除掉她,我让她陷入假死状态才把她带了回来。”

“你打算把她一直困在这里?阿尔贝利西会怎么说。”

“只要把她囚禁起来,断绝她跟外界的联系,她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这还是第一次他从这个胖子的口中听到如此天真的说辞。虽说他相信格奥尔各能有办法制住安洁丽卡,但后者的实力和背景毕竟是个不安定因素,他不认为工房之主能放过得知秘密的她。

“如果她以死相逼怎么办?你会心软把她放走?还是说你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她?”

齐格飞若有所指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脑袋,对方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无比。

“……喂不会吧,你是真这么打算的?”

“不。”格奥尔各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不会那么做的。”

“虽然与我无关,”齐格飞抱着胸看着面前的同伴。“不过能让你冒着这样的风险,她对你来说也够特别的吧?”

格奥尔各默然无言,踌躇的态度早已默认对方的说辞。齐格飞摆摆手,不打算在这种事上纠结下去。他转身离开,忽然又停下脚步。

“对了,格奥尔各。为什么里恩·施瓦泽每次见到我,都仿佛跟我有深仇大恨?”以免他并不作答,齐格飞插了一句,“看在我不深究你和那位大小姐的关系上,你总得给我点什么报酬吧?”

真是得寸进尺,格奥尔各苦笑之余决定给予一些回击:“唔,大概是你欠过别人债?”

这个说法倒完全是意料之外。齐格飞愣了一下,“欠债?我以前欠过他钱吗?”

“谁知道。”格奥尔各耸耸肩,“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后面那句话明显是在骗人,但再追究下去他也不会再透露什么了。齐格飞没有发表评论也没有生气,他微微一晒,“你就不怕我找他问个清楚?”

“那也没用。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事,对你自身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我告诉你,你们俩以前是恋人,你也不会相信吧?”

如果说欠债勉强还有迹可循,恋人这个词可谓是毫无由来的冲击了。难以想象以前自己和那个黑发年轻人有那种温柔的关系,即使现在格奥尔各坦白他和安洁丽卡是恋人,也不会比这个说法更荒诞了。

良久,他不可置信地嗤笑出声。

“……还不是你们一手造成的。在让我不再相信任何人这件事上。”

“你宁可躺在墓地里,也不想丢失记忆?”

“作为一个已经复活的人,有立场讨论这个吗?”他摊开手,“但我猜有些事也许比行尸走肉般活着重要。”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同等的沉默。格奥尔各举棋不定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齐格飞不带感情地笑道:“怎么,你在考虑再给我添点药量吗?”

“抱歉。”

“嗯?”

“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感到很抱歉。这话我早就想说了。”

这个强行把他从坟墓中叫醒,又抹掉他一切记忆的冷酷青年老实地冲自己低下头,显得既憨厚又软弱。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认识的格奥尔各。

“没什么好道歉的吧,你也不过是履行自己的使命。”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似乎没被这句理所当然的理由说服。末了他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本打算离开的苍之齐格飞又回头,“你说什么?”

“所有失去的一切。它们都会回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做了梦。这对他而言相当罕见,在那之前有赖于格奥尔各的药水,他总是睡得跟死了一般。在连篇累牍的梦里,他体会到在醒来后还不曾体会的痛苦,身体底下流淌大片鲜血,胸口破了个大洞,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风箱般呼呼作响。与心脏破裂、逐渐流失的体温相对的,是某人紧紧抱住了自己。那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气味,苦涩的泪水打落在他的脸上。他在梦中濒死地渴求着这些,希望自己溺死在这里。

下一秒他回到像是被灰白光芒笼罩的校舍,一群少年少女背对着他哭成了一团。他见到某个身影的肩膀在颤动。因何事哭得如此伤心?他们的人生中,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吗?

但他无缘得见那身影回身的模样。梦境转瞬即逝,然后他发现自己就坐在奥尔迪涅的驾驶舱里,对面是那架他打过几次照面的灰之骑神。它甚至连武器都没有,弱小,无助,在自己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但它没有退缩,一次都没有。这竟让他感觉安心。


当他醒来时,他的左胸为了那永无休止的梦而痛楚,并不仅是因为反复梦见胸膛被贯穿的场景。还有那颤抖的背影,仿佛痛失一切的人。梦中出现的人都没有脸,他无法得知对方是谁,但感觉很熟悉,而对某人感到熟悉的想法也令他感到惊讶无比。

毕竟在他空白的过去里,所有人都应该是陌生人。但对于梦中出现的身影,他也并不是毫无头绪。他这段时间跟踪的Ⅷ组,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都让他有种怀念的感觉。

至于这种感觉是好是坏,就不是他能说上来的了。


对格奥尔各把安洁丽卡带回工房的独断行为,阿尔贝利西不出所料地大发雷霆,但在格奥尔各的解释下,认同她还有作为人质的价值,于是默许了他。

在那之后,安洁丽卡一直没有醒来。格奥尔各每天来到工房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着香气四溢的早餐走进她的房间,半晌又垂头丧气地出来,换上营养剂点滴。但对方没醒来的现实又让他好似松了口气,兴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的她吧。

结果某一天,格奥尔各因为某个任务不得不出门,只好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待命的齐格飞。齐格飞没有拒绝的余地,但他可不像格奥尔各那么有耐心,他没有带食物进去,而是直接换上新的营养剂。他刚换完,一回身发现床上的人正盯着他,目光锐利一点都不像是躺了几天的人。

“……你醒了。”

“哈……总算不是乔治那家伙了啊。应该说,终于等到你了,苍之齐格飞。”

那女人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果然没有受什么重伤,也不是因为喝了什么奇怪的药而昏睡不起。

“你一直在装睡?”

齐格飞不无讶异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来的意志力,竟宁可用营养剂来维持生命都要在格奥尔各面前装死。

“因为不知道见到那家伙要说什么好啊,乔……不,铜之格奥尔各,你们都这样叫他?”

床上的女子唇边露出无畏的笑,虽然在朱诺得以一窥她的身手,不过此时齐格飞才真正理解,眼前的人不可小觑的同时,还十分棘手。

“我不认为你这样逃避真的管用,你总要面对他的。”齐格飞觉得自己话有点多了,但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他挺担心你。”

安洁丽卡对此蹙眉冷哼一声,盯着自己被束缚在床沿的手腕。

“你管这叫担心我?他只是在担心我会不会逃走。”

“如果不是他,你早就死了。”

“如果不是他,你也早就死了。”

安洁丽卡猝不及防的回击让齐格飞一时卡壳。他有点分辨不出这话到底是好是坏。人活着是好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你是指我不该活着?”齐格飞决定问个清楚。

“谁知道。你当时确实是死在他们面前了。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我也看着你的尸体下葬了。到底是动了什么手脚让你活过来,又对你做了什么,说真的我不确定我想不想知道。”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太大了。齐格飞停顿了半晌,默默梳理了一下。

“所以你认识以前的我,对吗?‘他们’是谁?”

安洁丽卡锐利的眼神扫过他被面具遮住的脸,“我告诉你又如何?你会改变现在的立场吗?”

“……不会。现在我仍然是《黑》的代理人。”

“那我说了对事态毫无帮助,不是吗?而且万一察觉你想起来了,另外两人会怎么对你也不难想象。”安洁丽卡脸上浮起一丝愠意,“不过,你这家伙竟敢忘得一干二净,对于我们的事,对于里恩的事,还有你过去背叛过的同学的事!”

“我背叛过的……同学?”

“也许死而复生并非你本意,也许你听命于他们也是无奈之举。但是,你会后悔的,等你回想起一切的时候。”

“为什么,我会后悔。”

“为所有事情。为你抛下的一切人和事,以及你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不得不偿还的东西。”

齐格飞想起了格奥尔各说过的“欠债”,顿了一顿,“你是指钱?”

安洁丽卡嗤笑了两声,比那贵重太多了。她半是嘲弄半是叹息。


他以前有过“同学”,并且他确实跟里恩·施瓦泽有某种关系。从安洁丽卡的话语当中,他捕捉到了这些信息。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但也给了他某种提示。最近阿尔贝利西也忙碌起来了,天天都见不着人影,连监视用的球体也不常出现。这给齐格飞制造了天然的不务正业条件,一有空闲便跑去跟踪那个黑发青年和他的一干学生。

他遥遥眺望远处那栋老建筑物,以前被闭锁的游击士协会如今灯火通明,里面传来饭菜的富足香味和愉快的欢笑声。内心涌现的酸楚,他理解为是只用一个干巴巴的面包当晚饭的自己对于此情此景的自然反应,而不应该是羡慕或是其他的,比如自己为什么不在其中。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格奥尔各的声音又如鬼魅般从身后响起。

“你在这里啊。”

“嗯。”

格奥尔各与身前的银发男子一同注视着骑着导力摩托车疾驰在街道上的背影,那孤独的身影总让他联想到半熟的鸡蛋,敲碎那一层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外壳后,内里柔软得像要流淌出来。

“你很在意吗?”

“不——只是有种很怀念的味道。”那味道是指饭菜的香味还是那个房子像要把人吸进去般的温暖,他自己也迷惑不解。他感觉自己想起来了些什么,因为进出这所房子的那些身影,一瞬间跟他梦里那群抱头痛哭的少年少女重叠起来。

但如今不是谈论这个的好时候。他瞟了身后的男人一眼,说:“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状况。”

“是吗……”格奥尔各出人意表地发出一声叹息,“干脆你直接骂我一顿反而好些……我是不是想多了?”

莫名其妙。这是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单词。但下一秒他想起了安洁丽卡的话,还有格奥尔各之前对他的道歉。这家伙大概一直在为复活自己的事良心不安,但作为工房的一员,他不认为这个人是如此具有人伦常识的良善之徒。

——莫非他以前跟我关系很好?他内心浮起疑问。但不管关系好不好,如今都已经是过去时了。

“你这个疑问本身就毫无意义。告诉我阿尔贝利西的指示,铜之格奥尔各。”

“我知道了,库……不,苍之齐格飞。”

这是第几次说漏嘴了?那是自己曾经的名字吗?自己过去是个怎样的人?是像安洁丽卡所说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吗。

念及此,他忍不住有些期待地笑了起来。他头一次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好奇,同时又感到羡慕——因为这些人对自己的反应。过去的这个躯体,给这些人留下来的记忆是深刻的,不论好或不好,那是他的灵魂唯一留存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要找回来。身体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喊。黑发青年孤独的影子自意识深海浮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次都没见过那个人舒畅开怀的笑容。

但脑海的某处似乎对他的笑容有着浅薄的印象。由此,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病入膏肓的事实。


限りを知らぬ螺旋の

果てはどこにあるんだろう

君が夢見た蜃気楼へ

僕ももう向かうよ


“到暗黑龙的寝所等着”,这就是阿尔贝利西给他的口信。阿尔贝利西以假身份引导里恩一干人等来到暗黑龙的寝所,剩下的都交给了齐格飞这个“代理人”。与地精似乎有着复杂渊源的金发少女语气平淡地表示如果阿尔贝利西在这里她会干掉他,但遗憾的是,驻守此地的他只是个代理人,并没有那个殊荣。不论是钢之圣女还是魔女长老,似乎都不怎么喜欢给人留面子。被出卖了踪迹的齐格飞俯视着底下的年轻男女,有些不是第一次见,但有些是生面孔。那些面孔上或多或少地划过震惊、意外和悲恸,这些他都已经看太多了。他不切实际地希望里恩能给他更好的反应,但后者只是用那双堇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心底激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满心想要让这个人露出别的表情,于是故意挑衅道:

“难得的机会,要不要在这里打一场?”

每次见到他,都会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种跃跃欲试的激动,到底是从何而来?

“——啊,求之不得。”他果然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他的视线,“我们所有人都相信着一件事。但是,就算再怎么用语言表达,对你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对吧?”

与自己一样,青年的眼里也充斥着某种冲动。他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下,压抑着何等汹涌的情感,齐格飞不得而知。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终于能直接跟对方交手。

“嗯,我没有‘过去’。有的只是被赋予的使命,和只能去完成使命的无聊。”

只要能与他交手,也许潜藏在心中多日的疑惑就能迎刃而解。梦里的那些人是谁,他们与自己到底有什么渊源。他需要了解这些,了解自己是什么人。

这是必经之战。

“那么——你们打算多少人上?全部一起来我也无所谓。”

他铁下心,采取了最能激怒人的方式向对方宣战。本以为里恩会带上几个善战的同伴应战,没想到他只是坚定地向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我和两年前3对1的时候已经不同了。你是一个人的话,我就代表7组和你交手。”他抽出腰间的太刀,略带低哑的嗓音也稍稍带上了些挑衅意味。“也有不用刀剑交锋就无法传达的东西。——虽然你用的是枪。”

他想对我传达什么呢?那想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

但眼下血液里翻涌起来的激情,迫使他架起自己的手枪。那长久以来一直都没能派上实际用途的武器,仿佛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他们相互纠缠,厮杀,与锐冷的刀刃相反,在那背后的双眼透出的色彩,有如烧红的木炭般热烈而脆弱,分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无声的控诉。

他内心一动,梦中出现的人影似与面前的重叠起来。仿佛痛失了最为珍贵的宝物般,泪流不止的脸。明明除了武器碰撞的声响以外没有任何动静,脑海里却不期然传来哭声。

他为了这幻觉怔了一瞬,也就是因为这片刻分心,里恩寻得空隙,一刀向前将他打退了两步,所幸他下意识抬起了枪挡住了这一击,否则很可能就会被他占得上风。

看来里恩所言非虚,在这两年间——尽管他不知道两年前发生了什么——这个人一定有了长足的进步。洗练的刀法,绽出落叶散尽般的凄美。如果不是处于这种立场,他巴不得看得更久一点。 他为自己驻留的注意力,仅仅如此还是不够。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占据这个人的视线,乃至全副身心。他甚至为此感到困惑。活过来的时候,这副躯壳不是无欲无求吗?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里恩的身手比他观测到的更为犀利,而且比起他往日对上的那些棘手人物,他对待自己要来得更加不留情面。那些猛烈的攻击代替了他藏了一肚子的言语,悲哀,和更多无处可去的怨气。

看来格奥尔各和安洁丽卡说的不无道理,也许自己是真的欠了他一大笔债。否则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泫然欲泣的表情,对自己发起这样的猛攻呢。

交战十几个来回,齐格飞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处于下风,为了不让计划被破坏,他决定提早结束战斗。被拉开明显距离的里恩看起来很是不甘,气喘吁吁地宣告道我今天就要把你的面具摘下来。

“什么齐格飞啊,装酷也过头了吧?!”他的语气里突然带上了些凄楚,“难道不是吗——库洛!”

他喊出这个名字的同时,有个人影在脑海里也在叫喊着这个名字。虽然格奥尔各总是不小心说漏嘴,但至今他才确定,原来过去的自己,是叫“库洛”。

他很想抓住对方刨根问底,自己的来历和过去,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梦里的那些人和场景……然而悬浮的球体突然出现在空中,那是来自工房之主的某种提醒。齐格飞咬了咬后槽牙,默默啧了一声,叫出了奥尔迪涅。苍之骑神应声出现,将他吸入驾驶舱内。他透过屏幕居高临下地看着表情忽然变得哀伤的里恩,感觉胸腔内本应不在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我是代理人,没有立场在这里说三道四。只不过是作为战败的代价,我支付一些情报而已。”简单地提示了他们两句,他透过面具对上黑发青年的视线,在心里对自己昔日的债主道了个歉。但反正自己都不记得了,过去的债务一笔勾销又有什么不可以。“……可不要再找我要利息了哦?”

说出利息这个单词之时,里恩的神情先是震惊,随即就像是被抛弃在雨中淋湿的小狗。那张动摇的脸渐渐在奥尔迪涅的上升中愈发遥远。

“等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关于我们的事,一点都——”

就连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也无法完全传达到他的耳里。齐格飞头也不回地逃了,体内有一个他有着强烈的留下的冲动,但另一个他告诫自己一刻也不能停留。理智占了上风。

“你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齐格飞一跳,回过神来才发觉是奥尔迪涅在发问。他想要摘下自己的面具捏一捏发痛的太阳穴,但忍住了。

“……奥尔迪涅,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混蛋。”

“你是指现在,还是以前?”

“你认识以前的我吗?”

“应该认识,但我的资料库里已经没有属于你的记忆了。我大概也和你一样。”

同病相怜啊。齐格飞叹了口气,虽然早就知道从奥尔迪涅口中也问不出什么,但是从刚刚短暂的交手中他察觉到一件事:也许里恩·施瓦泽与自己的关系,比想象中更为纠结。若以前他们是敌对关系,为什么他会有那种反应,会为了自己记不起来而悲伤不已。

那种反应,仿佛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齐格飞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们既然注定是对手,那么就不要去考虑过去他们的关系如何会更为轻松——本该是这样的。

可是里恩难过的神情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知不觉,他的行动准则竟以这个人为中心,宛如被卷入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他是一个空虚的容器。自醒来之后便全无自我的扯线木偶。但承载着那些本不熟悉的人们的呼唤,他第一次后悔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是谁,他到底在做什么。连最根本的东西都搞不清,仅仅是因为对方复活了自己便甘心被他驱使——那个叫“库洛”的自己,真的会乐见这一切吗?

接下来的任务,他真的还能毫不犹豫地执行吗。


“你当然是个混蛋。”仍然被禁锢在房间里的安洁丽卡不留情面地叱责,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

这预想之外的用词让询问者受到了精神冲击,他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女生们,感觉背脊发凉。

“我不认为我跟那些七组的女生有过什么。”他惊魂未定地说。

“我有说过是女生吗?”安洁丽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瞪了他一眼。“对于某些人而言,你忘记了这件事,比过去对他们做过的事过分两百倍。”

“……这其中也包括你吗。”

“也包括我。”安洁丽卡沉默片刻,承认了。“在那个人眼中,你早已经是死去的人,本来不该再成为梦靥纠缠着的。因为你带给他的和让他失去的都太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失去记忆也不是我的本愿。”

“是啊,都是乔治那混蛋……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还有你。虽然失去记忆不是你的错,但你让这个错误持续下去了。”

“我只是活下去罢了。”

“活下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吧。”她讽刺地说。“也许你有很多理由,但我不会原谅的。你和乔治都是。”

齐格飞漠然地扯起嘴角,“你说的一点没错。”

这个女人的气势,仿佛她的手脚并没有被禁锢,也丝毫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点羡慕她内心的自由。

“我后悔了。对活过来的这件事。”他说,“我已经充分了解了,自己以前是个只会伤害别人的混蛋,生前给别人添麻烦,死后依然没能让你们轻松。”

“我要听的不是这种后悔。”安洁丽卡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中燃起了愤慨的火焰,“擅自死掉,擅自活过来,我不知道哪个更过分一点,但你既然在这里,就负起责任啊。后悔活过来?别开玩笑了,我不准你逃避现实!”

一会儿诅咒自己不该活过来,一会儿又反对自己后悔活过来,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他压根摸不着头脑。但也许她说的对,自己确实是在逃避现实。

“你得明白自己做过什么并且现在在做什么,并且该对自己的无知和愚蠢懊悔得痛哭流涕,逐一收拾你丢下的烂摊子——这才是我想要的后悔!”

她的气势震慑了他,他哑口无言,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承认了这个女人的说法。

“既然你活过来了,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能放弃思考。”她严肃地盯着他。

“快想起来,库洛·安布斯特。”

快想起来,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乔治。”

安洁丽卡忽然目光投向门口,吐出了来人的名字。格奥尔各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眼神有些忧郁。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踌躇半晌还是对上了齐格飞的视线,告知阿尔贝利西唤他有事。

阿尔贝利西想说什么大概他也能预料到,黑之星杯的准备已经基本完成,而结社也已经与他们达成了协议。

“接下来会热闹起来呢。”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男人站在垂落巨幅窗帘的窗棂旁背手轻笑,那里阻挡了一切可能侵入的日光。这个地下室总是阴湿不堪,与这底下个个心思阴暗的住人倒是合衬。

齐格飞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我要做些什么吗?”

“你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确保计划的进行。无论遇上什么人,什么事。”

那血般鲜红的眼瞳不知何时注视着他,让齐格飞的背脊升起一阵寒意——已经被他看穿了吗?方才安洁丽卡告诉自己的事。

但阿尔贝利西没有揭穿他的打算,抑或他有着即便自己想起来也能控制一切的手段。他淡淡地继续说,骑神与启动者已经准备好了,你是其中之一,若事情能往最初的计划发展,也许不会有你出场的份。

灰色的也包含在内吗?齐格飞忍不住脱口而出。而阿尔贝利西只是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说,你希望包含在内吗?

他不明白这样的问话是什么意思,顿了半天吐露出一个不字。

“启动毁灭世界的钥匙,是谁很重要吗?”银发男人漫不经心道,表情上写着满不在乎的冷漠。

“……如果是他的话,估计会很麻烦。”

齐格飞斟字酌句,这话也并不假。以里恩·施瓦泽那种一尘不染,清廉端正的老好人而言,倘若他知道自己成为了毁灭世界的元凶——不管是不是出于无意——恐怕立时发疯、终生被罪恶和内疚的炼狱之火啃噬身心也不为过。

要那样温柔善良,内心某处又存有空洞软弱的人成为诅咒一切的罪恶之源,未免太残酷了。

“你放心,他是‘那位大人’的儿子,想必大人也不想他落得这样的境地。”阿尔贝利西靠近齐格飞,苍白到不似人类的手安静地搭上他的肩膀。“但阻止他不要干取代你们职责的傻事,这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苍》。”

“……我明白。”

结果,他还是只能遵从这个人的吩咐,守在他理应在的地方,做一个可能会背负上全世界的诅咒的角色。在这个阳光透不进来的房间他一秒都不想待下去,他离开工房,来到晴空灿烂的帝都,四处都洋溢着欢乐的节日庆典气氛,沉浸在喜悦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能度过的最后一个夏至祭。

这种热闹的气氛令他浑身不自在,于是很快也放弃了在城里继续寻找那个身影的念头。如果要完成最后的任务,要阻止那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再跟对方建立更多的情感连接。

起初他只是想去离宫看看情况,但路过一片墓地时,一股奇异的力量令他情不自禁地驻足。稍后,他走进因城内举行祭典更显得冷清的墓地,不出百米远,他便见到了方才还打算从脑子里赶出去的身影。

里恩·施瓦泽独自一人蹲在最靠边的墓碑前,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出于好奇心,齐格飞躲在不远处的一个高耸的墓碑后,悄悄探头观察,并在内心唾弃了自己一番——到头来不管在哪,他还是在干着这种跟踪狂一样的事。

“……抱歉,我真的很没用,没能守住你的身体,甚至察觉不了……”

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坟墓里的人说话。

“我当时亲眼看着你死去,事到如今有人说你还活着,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执起一瓶酒,浇在坟头上,“我也说不准这是好事还是……若你还活着,我应该高兴才是的,库洛。”

他安静了几秒,将余下的一点酒对着瓶口喝了下去。

“……可是,想象再见到你,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那对我来说太难以置信了吧。毕竟,这两年你只活在过我的梦中。”

再见到面的话,你会对我说些什么呢?不过你大概也已经不认得我了吧。

最后一句话隐隐带着苦涩的笑意,消散在夏风之中。听见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个瞬间,躲在墓碑背后的人感觉自己的喉头像被攥紧般无法呼吸,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本应躺在坟墓里的自己,在这两年间频繁地造访里恩的梦境。

别说是仇人,这简直像是失去了爱人的反应。想起格奥尔各说过的他们俩以前恋人的话,他不寒而栗。

但是,面对那个显得无比落寞的背影,他霎时有种不顾一切想拥抱对方的冲动,下一秒他为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吃惊得差点咬了舌头。他离里恩只有数步之遥,却无法相见,也无法碰触他。

等里恩终于离开,齐格飞走到那个墓前,看见了那家伙的全名——

库洛·安布斯特。

他缓缓蹲下,抚摸刻着名字的石碑,冰冷的墓碑提醒他仍然活着,而不是梦中的幽灵。有一瞬间他滑稽地想象自己回到这座坟墓里,被泥土和鲜花所覆盖,是否会比玻璃罐里的虚度的时光更好?此地有人纪念他,却无人挂念自己。

如果是库洛·安布斯特,会如何看待里恩呢。他也会像自己一样,不自觉地被对方吸引,又对他所付出的感情无可奈何吗。那炽热而寂寞的感情,仿佛能够侵蚀空气,尽管他人难以察觉,但自己却几近可恨地察觉到了。

不知为何,他有点羡慕这个叫库洛的人了。他尽管死去,却拥有里恩的全副心神。而苍之齐格飞,是他的敌人。

哪怕他们共享的是一副身体。


きっと光が届かぬ闇夜も

君を印に歩いたから

何も怖くなかったんだ


没多久就会迎来终末。齐格飞望着那处已经看不出离宫模样的异世界踌躇了脚步,格奥尔各靠过来催促他该进去了,他却提不起兴趣——不是缺乏勇气,而是他明白,只要一进去,迎来的将会是世界终焉。

“你怎么了?”看出他的犹豫不决,格奥尔各很是意外。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

“你的愿望就是毁灭世界吗,格奥尔各?”

格奥尔各诧异地看着他,又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眼神飘向了别处。

“我要履行身为‘地精’的使命。”

“那就是你的愿望吗?”看起来可一点不像,齐格飞抱着胸发出感叹。格奥尔各狼狈地逃避着他的目光,说:“那你呢?你后悔了?”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你们就能放我走?”他发出一声嗤笑,“我没打算逃,只是以前我从未考虑过这件事的结果。做了这事之后,你要怎么跟安洁丽卡交代?”

格奥尔各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然后他又毫无底气地回击道:“我跟她早已经不是朋友了。”

“哦,是吗。”

“你最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你被什么影响到了吗?”

影响。

第一个浮现的是里恩的脸。在墓碑前,泫然欲泣又带着苦笑的脸;在临别前,他不顾一切想挽留什么的脸;在学生前,宽容而又不失威严的脸;在独自眺望海面时,寂寞而又哀伤的侧脸;在他出现时,那难以置信又极端愤怒的脸。

“……只是想看到笑容而已。”

是的,他在自己面前,一次都没有开怀笑过。

这样的理由太难为情而且对于地精代理人来说也太不合时宜,他几不可闻地低语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再理会身后格奥尔各的追问,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个异空间里,走上最后的舞台。

脑海里所幻想的东西,他已经不可能再得到了。愿望也好,梦想也好,已死之人真的还有资格去追求吗?

目睹世界的终结,并不是他的愿望。他只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如今的他除了见证之外别无他法。他所能做的,竟仅仅是按照阿尔贝利西所交代的,确保这个计划顺利进行。

但是,心底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排斥感,沉沉地拖着他的脚步。他有一种荒唐的想法,如果让里恩·施瓦泽以及他的同伴通过,他们说不定能够阻止黑工房之主,以及那个男人。

这毫无疑问是背叛。即便他真的这么做了,跟他有着同样职责的“同伴”也不会允许。

“怎么,还有闲工夫发呆?”

发声提醒他的是精悍的西风猎兵团长路德加,虽然他那一脸慵懒看上去并不具说服力,但齐格飞还是戒备地转向他。

“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了吧。”

“那是自然,不过我感觉小哥你怎么另有想法呢?”

“你想多了,我能有什么想法。倒是你们,”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一直低头不语的紫发女子,“跟他们不都是熟人吗?你们真的会对他们下狠手么。”

“哦,好尖锐啊。如果说是菲的话,我要是不认真对待她,反而会吃亏的。而且猎兵打架从来不含糊,哪怕曾经是家人呢。”

“我已经背叛了大小姐,不会奢求她能原谅我。为了她的成长,我也会全力以赴。”

一个两个口是心非的家伙。齐格飞冷笑着扫过他们言不由衷的脸,心想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真对上了他们会表现如何,却被“死线”不留情面地回击:

“那么您又如何呢?《苍》之齐格飞先生。如果您待会儿遇到里恩先生,也能心无旁骛地阻止他吗?”

说起来,这个女人似乎跟里恩也走得很近,也许她知道自己的事。但对上她的目光,齐格飞总觉得比起讽刺,她更像是在责难自己。

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情。

她敏锐刺穿他心中所想,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一旁夏莉懒洋洋地说他是地精的代理人,应该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拎不清。美丽的紫发女子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不再作声。这显然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但真正的答案不需要让她知道。

他最后只把答案透露给了亲自前来的里恩·施瓦泽。在得知他的肉身就是库洛·安布斯特的时候,所有人都微微睁大了眼,但看上去里恩并没有特别惊讶,他的表情只掠过一瞬的空白,又归于平静,像是全然接受了事实,又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他并没有真正在注视自己。在那个时刻齐格飞意识到了,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把库洛藏在心中的圣殿当中,容不得一丝半毫的损毁和污染。只要他还是苍之齐格飞——只要他依然丢失了身为库洛的回忆,他就永远不是他本人,也永远进驻不了里恩的内心。

他与里恩对峙,如同与一个死去的自己一决高下。他甚至还不如一个幻影——纵使他心知肚明从怀有这个想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这场战斗中输了。

“——我要用Ⅷ班的力量,让你想起来。”

里恩如此断言后,那群少年少女的背影陡然闪现在眼前,那令人心碎而又温暖的场面,与眼前的这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们重叠起来。

他打一开始就无法阻止他们。拥有坚定的信念、要去拯救自己同伴的他们,怎么想都比纯粹为了任务驻守此处的自己要更有资格走到终点。但是,若放任里恩抵达,很可能是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启动毁灭世界的钥匙,他的内心深处——无法辨明是属于苍之齐格飞还是库洛·安布斯特,有种强烈的不情愿。他对于让里恩成为扣下终焉开始的扳机发自内心地抵触,他宁可自己来做这份弄脏手的工作,因为他在乎的东西只有一样,而对方在乎的东西太多了,需要他承担的东西也太多了。

唯独这件事,不需要洁白无瑕的灰之骑士来承担。


“回去吧。”齐格飞在用枪挡住里恩斩下的刀刃时劝诫道,“你不应该掺和进来。这件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阿尔缇娜是我的学生!我作为她的教官,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来!”

那具现在还能呼吸的武器,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武器。她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能够更轻松一些地死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对她而言说不定会更加幸福。然而这些话他不能告诉里恩,即便说了,也不足以改变他的想法,还可能会适得其反。

但难道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有人会为了她专门跑来这个地方,不顾她的身份,只为了那份曾经一同欢笑一同战斗的情谊。

齐格飞怔住了。

自苏醒以来,他从未思考过“幸福”是为何物,因为那对他而言太过虚幻,太过遥远。但为了谁去拼命战斗,无论如何也要跨越一切前进,这样的画面他竟有种奇妙的既视感。

——跟大家的心愿还有帝国的命运都无关,库洛,这就只是我跟你对等的比试!

灰色的骑神手握发光的太刀,那少年闪闪发亮的双眼,燃尽一切的决绝。

他理应对此毫无印象了,但那场比试的结果历历在目。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想必再来几次,结局都会是一样。


“走吧。”菲和莎拉和亚丽莎留下来拖住余下的人,就在里恩犹豫的当口,齐格飞放下枪朝身后指了指,表情平静。里恩有点不相信,他端详了他好一阵,烟紫色的眼睛写满了不解。

“为什么?你刚刚还那样劝阻我……”

“愿赌服输。我阻止不了你。”

也许是他放弃得太过干脆,里恩稍感意外,似乎还要问些什么,又闭上了嘴,似乎是对他的放行感激地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携着为数不多的同伴们奔向前方。这不是个好主意,放过他,等于放他去送死,抑或是放他成为开启潘多拉之盒的罪人,他不知道哪一种更糟糕一些。但是,这具身体在意识到自己阻止不了他的时候,就擅自放弃了战斗意志。自说自话的身体,他暗自骂,内心沉郁,却无能为力,看着那黑发青年凛然匆匆的背影,悲戚感油然而生。若再也见不到这背影,再也触摸不着这人,活过来又有何滋味?

他知道他们将会跨越前置的一切障碍,因为守关的人未必就心甘情愿,再者也不足以与他们救出同伴的执念相匹敌。但守在最后的最后,是怀有千年妄执的怪物,一群初出茅庐的小鬼头能够战胜他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后,他一直没能集中精神在眼前的战斗上。他远远俯视着黑之星杯最下层的几个细小影子,目睹他们与被污染的圣兽缠斗,然后,他们上了穿过结界的机体。那一刻,对抗着巨大魔物的机体身影,忽然唤醒了某些尘封的碎片。

灰色和蓝色的骑神站在同一战线,它们对峙着的,是那架即将被唤醒的绯之骑神。

这是什么?

这是……库洛·安布斯特的记忆吗?

——他笑着说“真是个守财奴啊”,又说“知道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然而再见到面的时候,已经是敌人了。

——因为你带给他的和让他失去的都太多了。

——再见到面的话,你会对我说些什么呢?不过你大概也已经不认得我了吧。

——快想起来,库洛·安布斯特。

快想起来,什么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鲜血,很多的鲜血。胸口破了个大洞,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风箱般呼呼作响。与心脏破裂、逐渐流失的体温相对的,是某人紧紧抱住了自己。苦涩的泪水打落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对上的是那双魂牵梦萦的烟紫色眼眸。年轻,洁净,令人心碎。

他在哭。他叫着,库洛,库洛,不要,我不要这样。

“米莉亚姆————”

那小小的女孩子躺在灰之骑神的手心里,淌着血的嘴角露出了最后一丝微笑。这场面真是熟悉得令人可憎了,那些呐喊,那些哭声,和毁灭性的场景。

觉醒了鬼之力的里恩失去了理智,灰色的机体也染上了不详的鬼气。根源虚无之剑,也被染成了诅咒的色彩。

复仇。毁灭。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单方面的杀戮。里恩已经完全陷入疯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而始作俑者作壁上观,似乎对此毫不在乎。

——阻止他不要干取代你们职责的傻事,这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

阿尔贝利西的话语冰水般浇醒了呆站的《苍》。

他死后会下地狱,这他早已答应过了。因了他所作所为,那不可饶恕的一切,那仅仅为了报仇、却又注定会失败的一场捕空。但为何偏偏要他遇上这个人。若是了无牵挂,倒也一了百了。他未曾想过,自己死后还有谁会纪念自己,更别提他还不间断地出现在某个人的梦中。

那对库洛·安布斯特而言,本是痴心妄想。但里恩的执着让这一切成了真。

于是,他并没有死。与其说他被黑之工房救活了,不如说他是被唤醒的。

被汇聚成海的思念,被悲哀而丰沛的怀恋,被遥远而又紧密的羁绊,被所有完美得像不配拥有的一切。

他亲爱的后辈,被自己反反复复地欺骗。被生前的自己欺骗,死后也不曾放过。与这些背叛相对,这个人却一次次选择拯救自己,而自己又再度伤害他。他的死对他伤害至深,而他的活也是。

但即便是对着自己这样一个混球,他也从未退缩。

他经受了太多的苦难,太多的失去,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的丧失了。

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注视他。


“——真是的,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来了。”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到那个人的身边。就像那家伙当年不顾一切披荆斩棘顶着一张怒气丛生又意气风发的脸站在自己面前,要把他带回去毕业。

我会带回你。



絶望の淵を照らした

君は眩い一縷の閃光


END.


其实这篇是闪3打完之后就开始写的……中途不断被各种事打断耽搁,断断续续写了3个月之久……唉我真是牛逼得快叉会儿腰吧。

闪3的结局把我shock到不仅仅是因为惨,还有官方爸爸给我CP发糖发得如此真情实感让我头顶青天暴风哭泣。还有我真的想吼一句:我tm居然奶中了失忆梗!!!!妈呀到底谁能料到当初我瞎写的(自以为)最不可能成真的失忆梗竟然被官方玩出来了!!!

随便就写了写心目中的苍飞哥视角的闪3,觉得写得可傻,将就看看吧。

插入的歌词来自于chouchou的《Ray》,贴切得可怕。题目来自于八爷的歌,有兴趣可以听听看w

那么……有缘再见吧(顶锅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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