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APH】【东西柏林城拟自设】Ostalagie 全文完

【4】

 

Was macht uns so vielSorge?

Was bringt uns so inNot?

Was detoniert sograusam in

Unserm Abendrot?

Was läßt uns soverzagen

Und fällt auf unszurück?

Die klenen Sterneglitzern,

Sind feucht in unseremBlick.

 

什么让你如此担忧?

什么让我们陷入困境?

什么在我们红色的夜抹上了灰色?

什么使我们如此破碎地让我们滑落过去?

一个小星星闪烁,湿润了我们的眼睛

 

特蕾莎没有想到,当初詹姆口中的会谈会迎来这般的结局。

当她拿到那份协定书时,已经离刚开始詹姆和伊顿的来访过了17个月。她一条条协定看下来,捏着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在看一份判决书。

“不错的结果,是不是?”浅金发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大家的关系变好了,真是太好了呢。你也可以去东德那边了,交通也会改善,看起来一切都美妙极了——怎么样,我说是好消息吧?”

“这个是怎么回事……”特蕾莎指着协定中其中一条问道,她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个啊,我不是说了吗,你是特别的。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处于特殊的法律地位,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这点你应该知道?”见特蕾莎没有答话,他继续说:“这一次只是强调了这一点罢了。这样一来我们三国政府就可以直接监管你,也并不妨碍你跟路德维希先生的交流。”

“……路德维希他会被调去哪里?”特蕾莎的嗓音嘶哑。

“当然是波恩。现在你已经不是首都了哦,而且柏林离联邦德国也挺远,他办事不方便啊。”

“你们是故意的吗……让他从我身边离开……”她盯着对方,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可能,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啊。包括路德维希先生本人。”詹姆的唇边挑起一抹笑意,“这样对大家都好。”

特蕾莎嘴唇发颤,手中的文件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地上。

 

『美、英、法三国政府声明,维持和发展西柏林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之间的联系,西柏林不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一个组成部分,今后也不属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管辖。

此协定于1972年6月3日正式生效。』

 

——我跟那只狗熊走,你跟特蕾莎待在西边。

——帮我好好照顾她。这家伙可不能跟我一起去受苦。

 

我们的时间到了。

 

 

“姐姐你怎么了,今天脸色好像不太好哦。”汉斯放了学后,看见特蕾莎在庭园里拿着针线发呆。特蕾莎回过神来,冲着走进园子里的男孩笑了笑。

“是汉斯啊,我没事。放学了?”特蕾莎强打精神着说。

“嗯嗯,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汉斯坐在她旁边,望着她的眼睛闪着期待的光。

“有趣的事……好像没有呢。你想听什么?”

“唔……那就讲个故事吧?”

特蕾莎想了半天,脸上漾出浅浅的微笑。

“那,讲个汉斯的故事怎样?”

“汉斯的故事?”汉斯疑惑地看着她。然后她微笑着开始讲述那个童话。

“从前有一对兄妹,哥哥叫汉斯,妹妹叫格蕾特。他们的父亲是一个伐木工人,母亲死了,于是他们父亲娶了一个继母。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很少,一旦土地到了可怕的匮乏季节,他们的父亲就没有办法获得他们充足的日常食物。然后,他们恶毒的继母给父亲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继母说‘明天一大早我们就把孩子们带到森林里去,并把他们留在最深处,这样他们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然后我们就能只为自己工作了’。父亲则叹气,说自己不能这么做,可却拗不过继母。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窗外听到了这些话。等父母睡下后,汉斯出了门,借着月光捡了很多很多的鹅卵石放在口袋里。他安慰妹妹说没关系,上帝一定会照顾我们的。”

“然后他们怎么办?”汉斯一脸紧张。

“第二天,继母带着他们进入了树林深处。在路上,汉斯不断地回头,把那些鹅卵石扔在他走过的路上。 到了树林深处时,继母让他们收集柴火,并借口要去找他们的父亲,说会回来这里接他们。于是他们一直坐着,直到睡着。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可怜的格蕾特开始哭泣,她说‘我们怎么从树林里出去啊?’,汉斯则安慰她说‘不用害怕,等一会月亮升起来后,我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他们找到了回家的路,是不是?因为有鹅卵石。”男孩兴奋地叫了起来。特蕾莎微笑着点点头:“没错,他们借着月光下的鹅卵石回到家里。他们的父亲非常高兴。”

“那他们回到家就没事了对不对?故事就这样完了吧。”

可是特蕾莎摇摇头。“不。没多久,食物又开始短缺了。继母跟父亲说,要把孩子们带到森林的更深处,这回不能让他们回家。这次的对话,也被孩子们听到了。汉斯打算跟上次一样去外面捡鹅卵石,但他发现继母锁了门,他出不去了。”

汉斯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然后特蕾莎继续说下去:“他安慰自己的妹妹要她不要担心。隔天早上,继母又把他们叫起来带去森林里。汉斯弄碎了自己的那份面包,将面包屑洒在去时的路上。然后他们跟上次一样……在树林里睡着,直到月亮升了起来……”

特蕾莎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仿佛被故事附身一样,定定地凝视着虚空。汉斯疑惑地看着她,她用接近耳语的声音继续说:“但他们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没有鹅卵石,面包屑已经被鸟吃掉了。……他们找不到回去的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迷失了。像个迷路的孩子。整天在树林里,这边跑,那边跑,时而勇敢,时而怯懦,做过错事,做过好事。现在天黑了,他只想回家,可他迷路了。

 

“你会后悔的。”她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看到了某个不存在的怪物。

“你会后悔的。”她的手爬上了自己的脸颊。她重复着喃喃,一次,又一次。

“……姐姐?”一向温柔稳重的大姐姐仿佛中了邪一样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句话,汉斯震惊地看着她的表情一点点崩溃,仿佛一整块拼图被拆碎一样。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将它弄得一团糟,然后使劲将它们扯下来,好像那是令人痛恨的仇人。男孩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站起来抓住她不断扯下头发的手,声音因害怕而颤抖:“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你别吓我……别这样,姐姐,你别这样!别扯头发!姐姐!”

孩子的力道比起一个大人来说还是太小了。汉斯被特蕾莎以出乎意料的力量甩到一边,然后她站起身,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

“不!不!阿黛尔!你别——不!别走!求你——!”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不得不把你杀掉!”

你把我击碎。你毫不留情地将我杀死,要我住嘴。你杀了好多人。他们尖叫着要杀死我。

你将这具肉体还给我了。

我是你失去的那一部分。

你将永远拥有我的一部分。因为你曾双手攥有我的生命。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我没有人性没有感情没有激情没有上帝我不能接受不可理喻不可理解无法挽救我如此丑陋如此荒诞我溺毙在悲恸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你活该

你活该受到惩罚,但我需要你。

我觉得你死了。

我试图理解你的生命但理解不了。

不要这样。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你要我注视着你吗?注视着你的消逝

你有注视过我吗?

你是什么样子?你还是那个样子吗?我要怎么认得你?

 

光。月光,晨光。

你和光共同死去的那日。我看见了。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这里是荒唐的地狱。

这是我的肉体。

这是我。

 

求你回来,回来吧。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带你回家。

不然的话,我们都会迷路。一直迷路,迷路,直到睡着,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不必知道,特蕾莎。”

“不,我不准你这么做!这是我的身体!你无权这么做!”

“这也是我的身体!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闭嘴,否则我会杀了你。”

“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你会后悔的!别听那个人的!!”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你不要管我。我会赢的。”

“不……!你会后悔的!你绝对会后悔的!把身体还给我!!!”

 

她冷漠的面庞像落泪的蜡烛般逐渐融化,似乎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

 

她做了噩梦并且说出了那噩梦的名字。

 

『 ————阿黛尔。』

 

 

当她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

“醒了?”头顶上传来的浑厚男声将她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沉稳脸庞撞进眼帘,她微微舒了口气。

她尝试着想说话,但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路德维希有点悲哀地盯了她两秒钟,然后折身走进厨房。

“我来做点什么吧。”

她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从沙发上下来,走进厨房。路德维希系着围裙切着香肠,炉灶上生了火,锅子里冒出几缕蒸气,很快就咕嘟咕嘟地响起来。特蕾莎揭开锅盖,一股意大利面的寡淡麦香扑面而来。她把锅盖盖上,转而注视着连切香肠都一板一眼的路德维希。他身上的围裙是当初基尔伯特买的,明亮的鹅黄色,美名其曰与他所钟爱的小鸟一个颜色。只是现在那个吵嚷的身影也不在了。

想到这里,特蕾莎又感到太阳穴开始微微地刺痛。

“围裙,重新买一条好吗。”她抱着双臂倚在门口望了很久,突然开口。

“为什么?这条还能用啊。”路德维希头也不回。

“不为什么,只是不想看到而已。”特蕾莎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厌倦地将头扭到一边。

 

她用手搓了搓脸,深深吸了口气。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有着勾人食欲的力量。她拿起叉子卷了一大堆送进口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菲利西亚诺又来了吗?”

“……唔。”

“我就说嘛,不然你怎么会买意大利面呢。”她故作开朗地说。

“不必勉强自己笑的,特蕾莎。”一句话让女子的笑容陡然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停下叉子,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你知道,你的精神状态……”路德维希欲言又止。他一向不是个很擅长言辞的人。

嗯,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她喝了一口啤酒,在心里默默念着。

“要是累的话,多休息也无妨。”

路德维希斟酌了很久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这大概就是他全部的温柔了,特蕾莎想。

“你什么时候走?”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这么说道。

“明年六月份。离协定生效还有一段时间。”

“哦。”她应了一声。然后卷起一团意大利面送进口里。

路德维希叹了口气。“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股难受的沉默。

“抱歉。”特蕾莎突然说。

“道什么歉?”路德奇怪地看着她。

“做饭是我的份内事,但也让你来做。”

“什么话,这种时候还分什么份内份外。”

“如果到时候基尔伯特看见你,说你瘦了,就会怪我没照顾好你呀。”

“你说反了吧,他是要我照顾你啊。”

路德维希低声地笑起来。他很少笑,但却因为一个奇怪的甚至算不上未来愿景的理由笑出声,不过很快,他的笑声渐低,最终变成了跟呜咽没什么两样的怪异声音。

“哥哥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她望着缓缓将脸埋进双掌里的路德维希。失魂似的喃喃:

“她也在说话……她就在这里说话。明明已经不在这里了,为什么她还在这里说话……”

——你为什么,在我体内发出这样不甘而悲哀的声音。

路德维希抬眼看着她,只见一直如同大姐姐一般温柔稳重的女子,此刻像失了魂一般空洞地望向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

她不断地喃喃着,无法停止。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阿黛尔,我听不见。

——不,不是我听不见。

而是我拒绝去听见。

 

你的悲伤,我的绝望,你的疯狂,我的罪孽。

到底是你替我背负绝望,还是我在替你背负罪孽。

 

——你恨她吗。

我恨。

恨得要命。

但是比起她,我更恨无法阻止她的自己。

 

“你看上去很痛苦,特蕾莎,别再折磨自己了。”

特蕾莎惨笑起来,胸腔痛得要命。到底是谁折磨谁呢。她可是恨不得就这样死去才好。

“我想死。”她喃喃着放下叉子,仿佛松懈下来似的望向前方,“可以的话,我想死。路德维希。”

“你死不了。”

“为什么我们被生下来,却死不了?”她近乎固执地低语,然后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别想了,这种事我们都无法摆脱。”路德忧虑地望着她。“但不管怎样,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

“我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但你却自暴自弃。”

“这痛苦不结束,我无法解脱。”

“你会好起来的。”路德维希说,“别放弃,会好起来的。”

“基尔伯特走了,阿黛尔走了……连你也要离我而去,这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特蕾莎声音低哑。

路德维希沉默了半晌,然后无言地拍了拍她的手。

“不要太过担心。‘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那句诗是这么写的吧?”

“那可是布拉金斯基家的诗人写的啊。”特蕾莎微微苦笑起来。

路德也跟着笑了,“又不是不能见面了。而且这个协定除了我要走也没什么不好的,还可以跟那边有更多往来——也能去探望基尔伯特了,不是吗?”

特蕾莎点点头。她想她此刻除了微笑,不能再作其他的表情。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依然是家人。”路德维希坚毅的脸庞上浮起了安慰似的笑容。他将特蕾莎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宽厚的手掌十分温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路德维希说:“你还记得那首歌怎么唱吗?——那部电影里的歌。”然后他轻轻哼起那首歌的旋律。

特蕾莎的眼睛像阳光透过灰尘般渐渐明亮起来,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已经飞驰而去的美好时代。她应和着对方低沉的嗓音,轻轻地哼唱着那令人怀念的,略带寂寞的歌谣。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 

  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岁月由小变大, 

  他的烦恼增加了。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无忧无虑乐陶陶。 

  但有一天,风波突起, 

  忧虑烦恼都到了。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 

  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岁月由小变大, 

  他的烦恼增加了。

 

她蓦然觉得自己原本狂躁不安的心终于尘埃落定下来。他们的烦恼很多,而且有增无减,但是似乎许多事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心灵的放松。却是在路德维希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

 

“你知道,我总是在做噩梦……我几乎每天都在做,从未停止过。”当歌声停止后,特蕾莎在沉默的余韵中出声。

“什么噩梦?”路德维希关切地看着她。

“各种各样的……大多是战争时的梦,死亡,战争,集中营,空袭,柏林墙……我永远都想不起梦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总是忽然到了某个地方,却想不起是怎么去的。”她顿了顿,“……还有阿黛尔。我梦见了她。”

“是不好的内容吗?”路德说。

特蕾莎点点头,美丽的脸庞上漾起复杂的微笑。

“也有人说,做梦是为了忘记。”

“记忆是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的。就算你的人格想抛弃记忆,但你的本身却不想抛弃。没有什么回忆是值得轻易丢掉的。梦恰好反映了这一点。”

“真奇怪,明明我和她之间没有一丁点的温暖回忆,为什么我还会惦记着她呢。”她自嘲道。

“那是因为,她是另一个你啊。你永远没办法真正放弃她。”路德维希朝她微笑。

“如果没有温暖的回忆,去创造就好了。”

 

这天晚上,他们破天荒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普通的家人,兄弟姐妹或者夫妻,仅仅享受着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的温暖。

特蕾莎面朝路德维希躺着,她并没睡着,只是在惯有的发呆。直到路德维希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又在两眼放空了。”路德无奈地指出,“在想什么?”

她扯起嘴角,向他伸出双臂。男子看出她的意图,一言不发地将她揽入怀中。平稳的呼吸声成了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源。

“我从未拥抱过你。”特蕾莎柔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们都是。”

曾经的他们就连互相安慰都做不到。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个有着同样的伤的人,互相抱在一起仅能刺痛彼此,或是让对方的伤痛更深。除此之外的效果几乎为零。

然而这时他们静静互拥彼此,倾听交叠的呼吸声,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拥抱也可以治愈内心的创痛。

“我们应该多拥抱的。趁着还未分开之前。”路德维希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

特蕾莎将脸埋入他结实的臂膀,她深吸着属于他的气味,眼睛不停地眨着。

“我不敢睡着,路德维希。我怕一闭上眼,醒来的时候你就会不见了。”

沉稳的背头男子加大了手臂的力道,特蕾莎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但并未流泪。

“不会的,我会好好道别才离开。”

“……你离开后,我要找谁去创造温暖的回忆?”特蕾莎嗓音低哑地说出这句话后,她觉得自己要哭了。

路德轻轻吻着她的头顶,低沉的声音有着宽慰人心的力量。“不要紧……你身边还有人,那个叫汉斯的孩子,他会陪着你的。而且,她也并未真正消失。”

“你是说阿黛尔?”她抬起眼望向他。

“嗯,或许你需要好好想想。她可能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就像我一样。”疲倦的嗓音催人犯困,一向冰冷的脚好像也暖和了起来。她缓缓闭上眼睛,在温暖的包围中安然入眠。

“……说不定哪天她就回来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地点是他们还在一起时住的房子。她站在那扇桃心木的大门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锁发出“咔嗒”的一声微响。推开门,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煮熟的土豆的清香,花香和木香混合起来的气味。那扇门砰地在身后关闭,仿佛把她体内死去的一部分留在门外,从此便是永诀。

她往屋里走着。熟悉的喧闹声灌入耳朵,她顺着那声音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靠近那个声音一步,她就更窒息一分。但那个声音似乎在告诉她不能停下来。脚下的地砖发出空洞的响声,每一块都像在提醒她曾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丝痕迹。她从来不知道从前门通往客厅的路是那么长,长得好像看不到尽头。

终于她挪到了客厅前。喧闹声一下子清晰起来,仿若她刚跨越了那条梦幻和现实的分界线。一幅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像莫奈的风景画一样铺展在她的面前。

屋子里还是像他们离开前的那样,整洁中透出几分生活感。茶几一尘不染,包括那上面的茶具都散发着亮光。一束矢车菊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苍蓝欲滴。雪白的墙上挂着不知名画家的油画。椅子上随意堆着几本书。沙发上铺着波西米亚风格的织物。他们就坐在那里。基尔伯特一边喝啤酒一边放声大笑,偶尔伸手去揉乱身边路德维希的头发,后者则一脸无奈地应付着哥哥,拍拍脚下熟睡的大狗。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棕发女子,她表情冷淡地喝着茶。她认出来那是她自己。

——她自己?

不,那不是自己。特蕾莎心里断定。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向他们走去。

她往昔的家人发现了自己,愉快地冲她打招呼。基尔伯特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要她坐过来,路德维希则朝她露出了微笑。而她——那个“自己”,她从茶杯里抬起眼,无声无息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她。

“你在那里愣着干嘛,阿黛尔回来了哦。”银发青年对她说。

“骗人……”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冲她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得不像话的微笑。至少在印象中,她从来不会这样笑。

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特蕾莎再也没有忍住泪水。

 

『你回来了,阿黛尔。』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路德维希已经不在身边了。她感到眼睛干疼干疼的,刚开始还思忖是不是窗外的阳光过于明亮,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痕。她忆起梦境的内容,把头蒙在被子里,终于泪如雨下。

不管我们是否忘掉过去,它就在那儿,和未来并肩而坐。

 

可是我至为想念你,阿黛尔。

 

 

 “我走了。到了那边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路德维希提着一只行李箱,勉强提起嘴角。说完了该说的就没词了,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嗯,代我向波恩问好。”特蕾莎微笑着,笑容把所有情绪完美地隐藏起来。汉斯站在她身边,似乎有些纳闷。

“哥哥,为什么你要走?”他紧张得握起了拳头,猜想着会不会是他们吵架了。

路德维希看出他的疑虑,笑着弯下身摸摸他的头。

“我们没事,只是我不得不离开罢了。”

“你的行李怎么办?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吧?”特蕾莎突然开口。

“这些就够了。我想过不久我就会回来了。”路德说着宽慰人心的话,凑过去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特蕾莎眨了眨眼睛,紧抿着的嘴唇挑起一个酸楚的弧度。随后她也在他两边脸颊各自落下一个吻。

“再见,路德维希。一个人也得好好的。”

“你也是。”路德说。然后他将目光投向已是少年模样的汉斯,冲他点了点头。“特蕾莎就拜托你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男孩忍不住问,他露出了一丝苦笑,背过身去。

“谁知道呢?大概是那堵墙倒下的时候吧。”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看着那个肩膀宽阔的背头男子提着唯一的行李箱走出了院子。汉斯注意到特蕾莎交握的双手一直在发抖。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像墙头堆砌的砖块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光的出口,心脏闷得发疼。等到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呐喊已经脱口而出:

“——我会把那堵墙推倒的——你等着瞧——我会推倒它的——!”

走出已有十来米远的路德维希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六月的阳光直落落地洒下来,有某种东西轰然坍圮的意味。

那一瞬间,汉斯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然后路德维希迈出沉稳的步子踏上形同流放的路途。这次他没再回头。

现实在他们面前缓缓拉上了帷幕。

 

【5】

1972年底《基础条约》签订后,特蕾莎只身去了一趟东柏林。局势因为条约的签订缓和了许多,不少家庭拿到了许可证,到墙的另一边与失散的亲人重聚。这么多年来她从未主动去过东德,她想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去一次。

当她走出柏林墙的特殊通道时,本来属于她的、失散已久的另一半城市在眼前展开。是跟西柏林不太相同的景色:高楼寥寥无几,低矮的楼房有棕灰色的砖面。汽车像彩色积木在大街上穿梭着。天灰蒙蒙的,映衬着这些极具社会主义气息的建筑,不免显得有些荒凉。熟悉的菩提树下大街,波茨坦广场似乎都跟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只有勃兰登堡门上的胜利女神风采依旧。

寒冷的北风将她的脸颊刮得生疼。连这风也是跟那边不一样的。

到底还有什么跟以前一样。

 

她依照之前基尔伯特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一座旧公寓里的房子,约有70平方米,墙壁贴上了鹅黄色的墙纸,有一些已经剥落,露出灰白的墙面。整间屋子里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一些衣服随意搭在沙发上,还有地上散落的空啤酒罐显示着这屋子还有人气。将她迎进来的基尔伯特穿着一看就有了些年月的衬衫,脏兮兮的袖子松松垮垮地挽在手肘上,水洗的工装裤,看起来跟每一个东德工人没什么两样。当基尔伯特拿了两杯茶出来的时候,看见特蕾莎正将沙发上的衣服一件件叠好。他愣了愣,随即扯起一个笑容。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他将一杯茶递给她,她接过来,注意到杯口上有小小的缺口。

“你也是。”她笑了笑。“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得了吧,哪有你们这些小布尔乔亚过得好啊。”基尔伯特挑起嘴角,“就算家里的媒体能唬老百姓,但唬不了本大爷。”

“……在这里说这种话没问题吗?你家有被监视吧。”特蕾莎望向天花板。

“管他的,就让国家安全局那些臭虫听着好了。”基尔伯特突然拔高声音,对着房间喊道:“听着,你们这帮蠢货!有本事就来抓我!没关系,本大爷有的是时间!看看谁耗得住!”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像灌啤酒一样喝了一大口茶。“所以这次来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本大爷,突然来肯定有问题。”银发青年冲她做了个鬼脸。特蕾莎苦笑着,垂下头望着杯子里的茶。

“我想问你一些事。”

“说吧,本大爷一定知无不言。”

“你在生路德维希的气吗?”

基尔伯特一口水喷了出来。“啥?”

“不然那堵墙是怎么回事?”特蕾莎看着他的眼睛。他被呛得连连咳嗽,一边咳一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怎、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这对我很重要。”特蕾莎的眼神非常坚定。基尔伯特看似困扰地揉着那一头银发。

“并不是因为生气才建了那堵墙……那是狗熊半强迫我建的。当时我也没想太多,只想着能把事情赶快解决。”他顿了一下,“怎么说也是我自愿到这边的,我没有理由对你们生气。所以,本大爷没有气你们。”

没等特蕾莎说话,他接着说:“——我只是在气自己而已。不过果然最气的还是布拉金斯基那家伙啦——虽然这也是我自找的。而且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

“只是?”

“偶尔也会想念在那边的日子。如果我能回去,我们肯定会一起大口大口吃肉和炖土豆,喝啤酒,喝干了就把杯子摔地上。除夕的时候在屋里摆上枞树,上面扎满绢花。外面会很吵,我们就跟在孩子队伍后面,大声唱歌。然后新年去听音乐会——不是臭屁小少爷家的音乐会,是咱们柏林爱乐的。要不瓦格纳,或者门德尔松——你可以穿上那身黑色的晚礼服,然后我和阿西也穿上西装,给该死的小少爷和男人婆看看咱们帅得跟小鸟一样。”

特蕾莎被他的描述逗得笑出声来。基尔伯特也豪爽地笑起来,笑容明亮得如同勃兰登堡广场上的阳光。然后两个人都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

“基尔伯特,有时候我在想……”

“嗯?”

“如果阿黛尔也像你一样坦诚就好了。至少这样我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明明她是另一个我,可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或路德维希多。”

那双紫红色的眼睛在催促她往下说。特蕾莎看似平静,过快的语速却透露了她心情的焦虑。

“她到底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你知道她走之前依然不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认罪吗?令人难以置信。我当时有一瞬间觉得,她消失掉真是太好了。可是仔细一想,就这样让她逃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岂不是太狡猾了吗?至少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啊。而且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怎么呼唤她都不应我。她是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想要湮灭阿黛尔·贝什米特在这世上存活过的一切证据吗?”

基尔伯特花了好几秒才将这番话消化完毕。他重重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抱胸。难得见他安静的时候。过了一会,他说:

“你是不是对那家伙过于苛刻了?不,我决没有包庇她的意思,做错事就要敢于承担,这点地球人都知道。”他垂下眼,“只是那些事并不是她一个人做的。我和路德维希都脱不了干系,但那个时候我们都没能阻止对方,更不要说阻止她了。”

从未见过他这般自责的模样,特蕾莎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身体因紧张而绷紧。有一些东西在体内滋长着,破开自己一直维护的某种东西。

“那家伙躲起来的原因,我想大概跟你有关系吧。”

“我?她不是为了逃避罪责才——”

“不,不是。”基尔伯特断然说,“当然了,承担罪责需要足够的勇气,但她不缺乏这些。那个时候,你有好好跟她谈过吗?”

现在想起来,她总是下意识否定阿黛尔的话。她对她感到愤怒,从未想过要去跟她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没有……”

“你们俩都倔得跟头牛似的,不好好谈谈怎么行呢。”基尔伯特猛地撑起身子,紫红色的眼里写满认真。“喂,你真的以为那家伙完全不在意你?”

“难道不是吗?她一声不吭地夺走我的身体,一声不吭地消失。”

基尔伯特头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还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傻——听着,那家伙八成是因为觉得你不肯接受她不肯原谅她才离开的。想想看吧,这身体本来是你的,可以说在她出现之前,你等同于你自己的主人。她像个强盗一样抢走你的身体,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坏事,又落得这样的结局,她难道真的会无动于衷?”

特蕾莎望着他张了张口,又有些低落地垂下头。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她并不算是个好人。”

“或许是吧。”基尔伯特耸耸肩,“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说不定她只是在躲着你,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她永远都不会出现。谁知道呢。”

她没有说话。她想象着阿黛尔彻底消失后的情形,但她想象不出来。她很清楚自己现在还保持着长时间的冷静,正是因为对方未曾真正消失。如果自己的另一半被凭空割走后会发生什么呢?光是想象就让特蕾莎感到浑身战栗。

“你是想让她回来?还是不想让她回来?”基尔伯特尖锐的问话让她打了一个寒噤。她无言地看着他,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半晌,她有些无措地说道,然后又沉默下去。男子咧开嘴角,那笑里颇有几分苦涩的意味。

“有时候,你得学会原谅你自己。这样对你和她都好。”

空气又陷入了沉静。直到特蕾莎闷闷地出声:

“基尔伯特,你说我们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要是像梦里一样,我们还是一家人该多好。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银发青年摊开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这个嘛,我也说不清啊。不过,在这里虽然活得很没尊严,但我依然活下来了,这对我而言就是胜利。只是这场胜利不是发生在战场上而已。”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喂,你知道,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东西了。”他话锋一转,特蕾莎抬脸望向他。“对我来说,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了。”

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信仰。——除了生命,他确实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不是有句话说,活的怕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怕不要尸体的——所以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不怕死,但我如果要死,至少也要死在家里,把尸体交到你们手上。随你信不信,我现在确实抱着这样的信念在活着。”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特蕾莎嘟哝着。

基尔伯特爽朗地大笑起来,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一反手将杯子倒过来,两滴水珠滴落下来。

“我是说,不管怎样,绝望的尽头就是希望。总该相信点什么。”他意有所指地盯着她,“你也是。”

特蕾莎与他对视。所有不安的情绪都如同老化的弹簧般被按压下去,再也不能反弹回来。他们有着共同的感受和切肤之痛。基尔伯特不能替代阿黛尔,但他却是从东边来的风,告诉她,那股风总会到西边去。

哪怕中间隔着一堵墙,也不足以阻挡。

“谢谢你……谢谢,基尔。”她喃喃,然后探过身子抱住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他瘦了。粗劣棉布下的肩胛骨硌疼了她的手。她想他一个人果然没好好吃饭,等他回来的时候,她一定要给他做一顿丰盛的大餐,然后把这些衣服全都扔去洗干净。到了那个时候……

“我相信,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的,基尔。我和路德都会一直等你回家。”

银发青年则用力抱住她,喉咙里漏出一串类似喟叹的声音。

“啊,等着吧,本大爷一定会回去的。”

 

特蕾莎离开基尔伯特家的时候,天边已经染上暮色。她坐上计程车,说要到柏林墙。前边的司机透过后视镜望了她一眼,说:“小姐,您是从西边来的?”

“是的。”

“这样啊,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呢?”司机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特蕾莎诧异地望着他,问:“什么事?”

“能帮我把这封信给我家人吗?”他从内衬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西柏林,信封上有地址。但因为害怕检查,一直都寄不出去。”

特蕾莎接过了那个信封。它很旧,看得出来已经被揣在兜里许久,被反复地拿出来看过,然后又塞回口袋里。由于长时间贴身存放,信封摸起来还有淡淡的体温。

“我会帮你给他们的。”特蕾莎把信封塞进包里的夹缝中。

“谢谢您。”司机感激地说。“我27岁那年来到了东柏林,已经十多年没回去了。”

“你为什么要过来呢?”特蕾莎问。

司机叹了口气,车拐了个弯。“阴差阳错。那天我们和住在东柏林的姨妈一家在西柏林聚会。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听到广播里传来苏联修建柏林墙的报道。大家都停下来听广播,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当晚,姨妈和姨父决定回东柏林,把孩子留下。我的表妹和表弟,一个18岁,一个12岁。”

特蕾莎没说话,静静听着他继续说:“我18岁的表妹,执意要回东柏林跟她的男友一起。我家里人觉得要跟她父母沟通一下再决定,当时只有西德人能自由穿行东德,于是我就成了信使。当我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刚好两方坦克都压境,高压水龙头也在旁边伺候着。”

她记得那个时候。东德政府要求双方都从边境后撤50米,而西德政府拒绝了。一时间空气中的火药味浓得几乎一触即发。

 “当时东德军队刚刚架起机关枪,西边的美军坦克刚刚到达边境,我站在这两边的中间,看着坦克炮筒上下移动着瞄准……”司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语气里染上了一丝惶恐,“那时候,我他妈的觉得自己像一只误入雷区的兔子。”

特蕾莎盯着他打方向盘的背影,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然后呢……?”

司机耸耸肩,“他们没有开火。我害怕极了,赶紧穿过边境。我找到了我的姨夫姨妈,他们坚决不让我表妹回去。于是他们被留在了西边,而我也只好留在了东边。”

车里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司机说:“都已经十年了……我孩子也有13岁了吧。如果能回去该多好啊……”

“没有跟他们联系过吗?”

“有。但局势紧张的时候,就连寄信也成问题。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老婆改嫁了我也不会奇怪的。”男人长长地叹气,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那句话:“如果能回去该多好啊。”

日暮下的城市昏昏欲睡,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像是有一千只鸟没入黄昏。纷乱的世界从此终结,只有沉寂的历史,自由的灵魂。她离家已经越来越远,又前所未有的接近。回家的路曲曲折折,苦咸的泪洒遍荒凉的土地,但谁又敢说那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呢。

“能回去的。”特蕾莎被自己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堵墙很快就会倒了。我保证。”

她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震惊,仿佛刚刚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她。她没有任何证据和理由可以证明自己的话——那连预言都不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愿望,微小得连一块墙砖都撼动不了的愿望。但那一瞬间,她无法阻止自己澎湃的情感喷涌而出。她把话说出口后,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害怕。害怕那堵墙一直在那儿,害怕看不见的未来,害怕阿黛尔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啊啊……原来如此。

不管我有多恨你,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哪怕前路再艰辛,哪怕还将承担无数罪责,但我仍希望有个人能够与我并肩而行。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难熬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熬过去。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再孑然无依。

 

她靠在后座背上望着窗外宛如末日一般的风景,无力的焦躁困顿在手心里,疲倦得仿佛要沉沉睡去。

 

等到了墙边的边检站时,特蕾莎付给司机车费,但他固执地缩着手不肯要。几番推托之后,面露颓色的男人冲她扯出一个“没关系”的笑。

“就当做是帮我把信给家人的谢礼吧。”

特蕾莎无话可说,只好勉强收回了钱下了车。司机帮她把门关上,在离开的前一刻说:“小姐,您应该也有亲人在这边吧。正如您对我说的那样,我也相信您的亲人总有一天能回去。哪怕道路再漫长。”

“哪怕道路再漫长。”特蕾莎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没错。”男人点点头,然后驱车离开。她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然后她转过身,迎面而来的风沙刺激得眼睛几乎要流泪,但她依然睁大眼,如同一个百战不殆的将士走向自己的战场,大步踏向那堵墙。

我要跨越它。跨越我那业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祖国。在废墟之上,会有晨光把它照亮。仿若千万个火把,为你照亮回家的路。

 

『回家吧,阿黛尔。』

 

 

【6】

你们住在受到保护的一座自由之岛上,但你们的生活是大海的一部分。因此让我在结束讲话时请求你们抬起目光,超越今日的危险看到明天的希望;超越这道墙看到正义的生平来临的一天;超越你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看到全人类。

——约翰.F.肯尼迪1963年6月25日于柏林墙的演讲

 

在那之后又过了15年。

这天特蕾莎听到门铃响了三声,她放下手里的信件出去开门。门外站着有着稻草色头发的高个青年,看见对方的时候,他们都露出了微笑。特蕾莎踮起脚拥抱了他一下,对方也用一只手回抱她,艰难地解释道:

“我带来了妈妈做的苹果派。”说着扬了一下手里的一个盒子。

“噢,太好了。鲍曼夫人做的苹果派最棒了。”特蕾莎欣喜地接过那个盒子,“谢谢你,汉斯。进来喝杯茶吧?”

名为汉斯的青年点了点头,然后踏入多日未见的房子。

“好久没回来了吧,工作很辛苦?听说你总是在加班。”特蕾莎一边泡茶一边说。汉斯揉了揉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倒没有很辛苦啦,怎么说也是新人,加班加点也应该。”

“年轻人就是好啊。”特蕾莎打趣道,切了两块苹果派放在茶盘上端上桌子。汉斯端起茶喝了一口,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果然还是特蕾莎你泡的茶好喝啊。”

坐在他对面的万年不变的女子笑了,“真失礼,你怎么叫我名字。”

汉斯讪笑道:“哈哈,因为现在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叫你姐姐不是很奇怪吗。”

特蕾莎露出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苹果派送进嘴里。阳光从米黄色的纱帘透进来,熏染得满室透亮。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暖时光。汉斯随手拾起放在桌子上的明信片,上面用工整秀丽的钢笔字迹写着祝福的话语。

“那是鲁美尔夫人寄过来的。”特蕾莎说。

“那个司机的妻子?”汉斯有些惊讶。

“嗯。她会给我寄贺年卡呢。现在偶尔也能跟她丈夫见面,真是太好了。”

汉斯一言不发地翻看其他的信件,其中有路德维希寄来的,还有基尔伯特寄来的。前者还好,可对于后者来说,会寄信简直等同于世界奇观的存在了。

大概是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吧。

汉斯突然感受到强烈的视线,他抬起头望向对方。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十五年了呢。”对面的长发女子笑得有些恍惚,“想当初你还是那么一个小毛孩,转眼间就长得比我还高了。上完大学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进了外交部,年轻人哪。”

“你是在说我的好话还是坏话呢……”汉斯微微垮下肩膀,“考外交部可不是容易的事啊,不都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你说什么?”特蕾莎疑惑地望向他,他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推倒那堵墙的。”青年的眼睛里透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我说到做到。”

几秒钟的沉默后,特蕾莎失笑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哦?”

汉斯的脸涨红了,他不高兴地嘟哝,“什么小孩子啊,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进外交部的啊。”

特蕾莎有些微的怔忡,然后似乎很欣慰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容美得像是天边的一朵云,让汉斯看呆了。

“嗯,我知道。谢谢你,汉斯。”

汉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坦率地回答,一时眼睛不知道放哪儿好。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暗恋着邻家大姐姐的普通男孩罢了。尽管他知道这份感情一定会无疾而终,但他依然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眼前连「人类」都算不上的女子最起码的幸福。

“如果路德维希先生再不回来,我可就要把你抢走了哦。”听起来像是挺勇敢的宣言,但在他满脸通红和忸忸怩怩之下,底气至少没了一半。特蕾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会转达的。还有汉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了?”

“我是知道啊。”可他毕竟是你家人嘛。汉斯在心里嘀咕着。

“如果我是普通人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答应你的哦。”她平静地微笑着。一股无力感在汉斯心里油然而生。

“说来说去你不还是拒绝我了嘛……”

特蕾莎放下茶杯,端正秀丽的面容散发着和煦的暖意,温柔的声音里有不容忽视的诚恳。

“不,我是认真的。我接受你的感情,只可惜我没法跟你一起变老。但是这样就够了。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这样就够了。汉斯,谢谢你。”

金色的粉末在阳光中飞舞,空气陷入静谧。只有厨房里水龙头的水滴下来的声音,一圈圈荡漾开来。青年望着眼前的女子,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特蕾莎。”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从今往后我还可以继续喜欢你吗?”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可是,也要找个好女孩结婚生子哦。不然你妈妈会生气的,反过来还会怪我呢。”特蕾莎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笑容明媚如同五月春光。汉斯则将头扭到一边,嘴里嘟哝着“我知道啦”。

杯子里的红茶透出琥珀的色彩。

 

吃完晚餐后,特蕾莎闲得无事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出当天的新闻。里面西装革履的美国总统在勃兰登堡门前发表演讲,他的身后是一大堵防弹玻璃墙,门上的胜利女神在他头上举着权杖,这副场景让他看上去既庄严又滑稽。最后当他神情激奋地说“戈尔巴乔夫先生,打开这扇门!戈尔巴乔夫先生,拆掉这堵墙!”之时,现场一片沸腾。下一个镜头是路德维希的前任上司站在台上一边与对方握手,一边笑得像个傻瓜。特蕾莎不由得笑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大厅里的灯一下子熄灭了。一个插满蜡烛的圆盘朝她走过来,微弱的烛光映着端盘子的人的笑脸,她小声惊呼起来。

“汉斯?你怎么……?”

汉斯将盘子放在桌子上,她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蛋糕,用红色的糖浆在上面写了“特蕾莎生日快乐”的字样,左边插着七根蜡烛,右边插着五根蜡烛,这些蜡烛围成一个圈。特蕾莎抬头望向陷在黑暗中的那张脸,烛光显得他的笑容摇摆不定。

“这是我给你的第二份生日礼物,第一份礼物你已经收到了……虽然也算不上什么礼物啦。那是我第一份重要的工作,虽然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

电视机闪烁变幻着的荧光,发出嘈杂的欢呼声。群众激动的脸庞在屏幕上滑过,特蕾莎突然说不出话来。

“不过刚好赶上你的750岁生日,真是巧极了,不是吗?”

他的话语差点淹没在又一阵的欢呼声中。但这次的声音并不是从电视机里传出,而是从外面——从远方传来的隆隆巨响。是焰火的声音,还有无数人民的欢呼声。

“生日快乐,特蕾莎。”

等她发觉的时候,温热的液体便已顺颊而下。她的心中从未有这样一刻被填满,没有一丝缝隙。

原来她从未被抛离,从未被遗忘。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天堂,也决不是地狱。因为有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哪怕半身所遗留下的虚影一直未曾远离。

但至少此刻她不再害怕。

 

 

“9月会有好事发生哦。等着吧。”

当汉斯带着神秘的笑容告诉自己的时候,特蕾莎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然后9月中旬,基尔伯特破天荒跟着上司来到西德访问。路德维希也来了。时隔多年三人再一次见面,却碍于各自的公众身份关系,没有更激动的表现。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望着彼此,露出了亲人间才会出现的笑意。身边的一切都变了,但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变。

特蕾莎想,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能像这样活下来。

毕竟人总是要相信点什么,才能活下来吧。

 

从那之后,她做梦的次数减少了。往常在梦里挥之不去的杀戮、诅咒和仇恨也很少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像是之前梦境的延续。

看到自己头顶上微微发亮的清朗天空,得知是清晨。她在一扇门前徘徊,仿佛那里面有她不敢面对的东西。终于她推开了门,在清晨的微光中走进房里,脚下的影子有些模糊。

她上楼,楼梯发出咯吱的响声。她推开一扇扇门——不是,这里也不是。然后她走到长廊的尽头,推开最后一扇门——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晨光一点点透露进来,将原本昏暗的屋子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所有的东西都像浸泡在蜂蜜水里一样。她走进房间,端详着这间既陌生又熟悉的屋子。墙壁是毫无损毁的白,栎木家具散发着浅黄的暖意。她一步步走进去,抚摸过雪白的床单,铺在桌子上和书柜上雪白的蕾丝织物,厚重的诗集和童话。还有窗台上的那一盆盛开的矢车菊。每一样东西都宛如刚刚摆放在这里的一样,没有任何时光冲刷的痕迹。她拿起书桌上的一个相框,那里面有照片,但不知是反光还是怎的,她完全看不真切。

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她转过身,那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对方身上穿的是黑色的西装裙,与自己一袭米白色的棉麻长裙截然不同。她恍惚觉得自己从未那样打扮过,因为她一直都不喜欢黑色。

 

“————————”

面前的女人望着自己,开口说了一句话。跟之前无数次一样,她只看到对方蠕动的唇形,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想,自己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听见她的话了。

然后她又一次醒来。

 

无数次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总是回旋着一个问题:这个梦的意思是什么?为什么总是重复做着这个梦。就好像上帝试图把某种可能性重新剪接成一段回忆,让我将其当作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它究竟在暗示着什么?她想对我说些什么?

她没有头绪,只能放弃。尽管她很欣慰噩梦的剧减,但是反复做一个梦也会加重人的精神负担。做完噩梦醒来,通常是大汗淋漓;而从这个梦醒来后,她只感受到彻骨的空虚,就像失重,像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这个时候她总会下意识伸出手搭向自己的左侧,平滑的床单上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个晚上,那个位置被体温占据。然而那个高大的身影此刻并不在身边。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那里空落落的,像是等着谁能来牵起它。然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阿黛尔伴随我的生活,让我面对她。当有些日子过去当我不再想她,她依然存在。她沉睡在彼端,而我在这头永不安眠。我能填补我的时间,填补我的空间,但一切都无法填补我心底的真空。

放着不去管的话,洞也许会越来越大。我得做点什么。不能任由这城池继续破落下去了。

 

因为我还想活下去,阿黛尔。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特蕾莎来到了一幢旧式的房子前。传统的木框架建筑。奶油色的外墙,白色的窗户以及尖尖的屋顶,都有着一股童话风的甜美。只是外墙太久没人打理,已经显出褐色的败落痕迹。爬山虎顺着墙角一路向上蔓延,直到覆盖了大半个墙面,交错纵横的藤蔓让房子看上去显得更阴森了。黄铜打制的门牌上被铜斑爬满,让那上面的繁复花纹,以及被环绕其间的鹰徽,都有了些颓败的意味。她站在桃心木的门前,身边是管钥匙的老太太。老太太眯着眼睛打量了这个要求开门进去看看的女子许久,有点不确定地说:

“亲爱的,你跟很多年前从这儿离开的那位姑娘很像。但你一定不是她,对吗。”

特蕾莎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她冲这位慈祥的老太太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她的亲戚,想要回来看看而已。”

老太太点点头,没再怀疑什么。她戴上老花眼镜,一边翻检着手中的钥匙一边念叨着说:“好多年了,都有半个世纪了吧。我那时候还年轻,只记得这房子里住的是三个年轻人……两个小伙子,一个姑娘……奇怪的是,大家都觉得他们三个住在一起是理所当然。大概是兄弟姐妹吧。”

她终于找到一把钥匙,脸上露出微弱的喜色。她将钥匙费力地对准已经有些生锈的门锁插进去,缓缓地转动着,嘴里的碎碎念依然没有停止。

“这房子四十多年前被政府收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家人搬出去……四十多年了,政府也没找人来打理过,也没说要拍卖什么的,就这样一直耗着。看起来这房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再没人住的话,说不定就不行了吧……搞不清楚在想什么,简直就好像还等着谁回来住似的。”

门锁发出咔嗒的一声轻响。老太太把门一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某扇记忆之门打开了。特蕾莎踏进一片漆黑的房子里,每走一步,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便清晰一分。

 

她记起了她离开这扇门的时刻。她收拾了一个大箱子和一个包。路德维希带了两个箱子,里面装着必需的日用品。基尔伯特走得最干净,只带了一个包。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多走一步跨出大门。三个人僵持了很久,然后基尔伯特率先出声:

“走吧,又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没有人做声。然后基尔伯特皱起眉头,似乎很不耐烦地叫起来:“别婆婆妈妈的,要走就快走,不然就谁都走不成了。”

说完,只拎了一个包的他伸出双臂一边揽上一个将他们拖出门去。其余两人都默不作声地任他拖行,片刻之后,他们站在门外回头,仰望着这幢住了上百年的老房子。奶油色的墙壁,白色的窗户和尖尖的屋顶。这是他们可爱的家——即将成为他们曾经的家。

“真的……还可以回来吗……”她感到非常低落,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沉下来。

“没问题。”基尔伯特摆摆手,“他们要是敢把它擅自卖掉,本大爷一定跟他们没完。阿西你也要看着点,别被那帮狼狗吞掉了。”

路德维希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他浅色的眉毛微微蹙起,一贯如钢似铁的脸上露出了名为伤感的表情。基尔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尽量用开朗的声音宣布:

“那,我要锁门了哦。”

他们盯着他掏出钥匙上前,将那个金属片插入锁孔,仿佛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锁发出咔嗒的轻响,他们就像王尔德童话里的男人,甘愿为爱从脚下剪掉自己的影子,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瞬间死去,灵魂留在门后,以为从此永诀。

 

此刻她面对着那一片黯淡,鼻腔里灌满了木头的霉味和死物的气息。这里是她离开已久的最初的家,三人留守过的灵魂住所。点点滴滴的过去在记忆里复苏。她忍住几欲泪下的冲动,对着长久失去主人的房子说:

“我回来了。”

——她缺失的某块拼图,终于又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地方。

 

她跨上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咯吱的响声。一切都跟梦境里一样。她走上二楼,踏过昏暗的走廊,来到最后一间屋子前。

那是她以前住的房间。她踌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拧开门把手,推开那扇木门——

吱呀。熟悉的栎木味与潮湿的霉味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大概是被那股气味熏的,差点没忍住眼泪。她走到窗边把窗打开,因为太久没开过,她花了一点力气才将它推开。一股清风顿时吹进屋子,将原先的气味冲散不少。窗外那棵她十分喜爱的菩提树还在,走之前还只有两米高,如今已长成了亭亭如盖的大树,翠绿色的叶子像片片手掌,风一吹过就像在招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环顾着这间曾经住了上百年的屋子。跟梦境里的不一样,房间因为太久没有人气的关系已变得黯淡陈旧。栎木制的家具腐蚀剥落得十分严重,有些已经看不清原貌了。就连原本雪白的蕾丝织物也布满了灰色的霉点。她打开书柜,剩下来的书都已经发黄变脆,有股难闻的霉味。

她真的会在这儿留下什么东西吗。特蕾莎思忖着,将每一本书都翻过一遍,但是一无所获。然后她想到了相框。那个在梦中一直都看不清的相框。她走到窗台边,将放在桌子上的相框拿起来。它的镜面被蒙上了一层灰,她用手将灰抹掉,相框里的脸庞终于重见光明——

那是三个人的相片。她和路德维希坐在沙发上,而头顶小鸟的基尔伯特站在他们身后,以亲昵的姿态揽住两人的肩膀,笑得所向披靡无所畏惧。路德维希穿着白衬衫和西裤,露出略带腼腆的微笑,而旁边的她——特蕾莎从身上的黑色西装裙认出那是阿黛尔——淡淡地微笑着。原来她真的会这样笑。特蕾莎很意外,因为她从未对这个相框有过任何印象,除了在梦中。即使是在离开前收拾屋子的时候她也不记得有这样的物品。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她使劲盯着相框,仿佛这样就能看出什么端倪。

但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家庭照,还能有更多的解释吗。她叹了一口气,将相框翻过来,发现背面露出纸的一角。她觉得奇怪,将相框的背面拆开。随着相片滑落的,有一张小小的被折起来的纸条。

她将它拾起来展开,泛黄的纸张上写着几行字。那个字迹与自己的稍微有些不同,显得更为刚劲有力,笔锋高高地挑起。特蕾莎扫了一遍,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她又不可置信地凑得更近,几乎是在咬文嚼字地,费力地吞咽消化着它们。

当保管员太太走上来提醒她时间到了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愣在门口:那个看起来温柔沉稳的棕发女子,对着手里的一张小纸条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就像一个不小心丢失了影子的孩子。夏日的阳光仿佛蜜糖般流淌进来,使屋子里的一切都溶解在柔软的金黄里。

 

『  给另一个我:

当我不能阻止自己的时候,请你杀了我。这是我今生唯一的请求。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我想我还是爱你的。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对不起。                               

阿黛尔·贝什米特   』

 

在那瞬间我终于明白了,她那个时候到底想说什么。

在她即将沉睡的时刻,在无数个梦中悄然而至的时刻,她说出的但我一直没听到的那句话——

 

 “对不起,特蕾莎。”

 

 

 “——他的灵魂对他说:‘倘使你真要赶走我的活,你一定得在我走之前给我一颗心。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把你的心给我一块儿上路吧’。

而他摇摇头微笑着说:‘要是我把我的心给了你,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
    ‘你存点好心吧,’他的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害怕。’……在想什么呢?”

汉斯从厚重的王尔德童话中抬起脸来,忍不住唤着坐在对面神游天外的特蕾莎。过了几秒后她才回过神来,冲着满脸疑虑的他扯起唇角。

“抱歉。刚刚在想别的事。”

“是童话太无聊了吧?你也真奇怪,难得有假日为什么要用童话来打发时间呢?”汉斯合上手中的硬皮童话集,显得有些无奈。

“不,一点都不无聊。我喜欢这个故事。”特蕾莎歪着头想了想,“我也不觉得假日听童话有什么浪费的。童话总会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你是说我小时候的事?”汉斯吞了口唾沫,他想起了那次特蕾莎的突然发狂,不由得背脊发凉。

棕发女子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表情渐渐暗淡。

“还有以前的事……离开家时的事。”

有着一头蓬松稻草色头发的青年看着她逐渐沉默下去,轻轻叹了口气。

“总是这么皱着眉头的话,会长皱纹的哦。”

“我又不是你……”特蕾莎苦笑。

“你啊,容易低落的坏习惯也稍微改改吧。”汉斯的身子向前探了探,“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难过?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话虽这么说……”特蕾莎垂下眼,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

“真拿你没办法啊。”汉斯揉了揉头发,然后露出了有点神秘的微笑。“不过有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诶?”

“东德那边开始闹事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段时间有许多人开始上街游行,扛着新闻自由和旅游自由的牌子。”

特蕾莎屏住了呼吸。他停顿了一下,说:

“还有,匈牙利和奥地利的边界开放了。”

“什——”

“这个是才收到没多久的通知,现在还没声张呢。”汉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据说东德已经有人趁机逃过来了。”

特蕾莎呼吸急促地望着他,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骗人的吧?”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啊!”汉斯显得很激动,“是真的啊,特蕾莎,这都不是梦!边境在逐渐打开,那堵墙已经站不久了!它就要塌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谁知道呢?大概是那堵墙倒下的时候吧。

“他们都说那边的局势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出现转机,然后——然后大家都能回来了!”

——我也相信您的亲人总有一天能回去。哪怕道路再漫长。

——啊,等着吧,本大爷一定会回去的。

“等墙倒下之后,说不定东西就会合并起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又成为一家人了。”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依然是家人。

“特蕾莎,你还记得吗?那个童话的结尾,汉斯和格雷特都找到回家的路了。继母死了,他们杀掉了巫婆,带回了很多财宝,跟他们的父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又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过了很久,特蕾莎终于抬起头,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汉斯,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陷入过去的梦中。她睁开眼,看见身边的家人。路德维希和基尔伯特,他们一边打着节拍一边用唱军歌的韵律唱着生日歌,昏黄的烛光将他们的面部线条柔化了许多,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毛茸茸的光里。她感觉自己笑了,那笑比现实中的任何一个笑都要更为舒心真实。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不想打断它。

时间啊,停止在这一刻吧。

“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特蕾莎,”他们停顿了一秒,对视了一眼然后高声唱出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还没等歌声完全停止,基尔伯特便叫嚷起来:“快许愿!”

“大哥你着急什么……又不是你生日……”

“好啦好啦快点!”

“嗯,我许好了。”她抬起头来,微笑着望着他们。

“这么快?你许了什么愿望?”

“大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凝视着陷在烛光中的两个家人,他们是那么真实,仿佛触手可及。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那么温暖的微笑,温暖得让她想落下泪来。

“——嗯,我的愿望是,”她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她的愿望根本用不着细想。因为它一直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展翅欲飞的蝴蝶。

“我希望,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吹蜡烛的声音,然后世界重新遁入黑暗。

 

“——特蕾莎,特蕾莎,醒醒。”好吵。

“特蕾莎,怎么叫不醒……”闭嘴,我不想醒。我还想再做多一会梦……

“特蕾莎!!!”

充满命令口吻的低吼让她反射性地坐起身子,睡眼惺忪的她好不容易才对准了焦,视网膜里映出的是那张熟悉的严肃的脸。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路德维希……”

“真受不了,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却在睡觉。”高大的背头男子松了口气。转身抱着一个纸袋走进厨房。特蕾莎恍惚地看着他整理冰箱的背影,好久回不过神。如此普通的日常,就像是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你怎么过来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往挂钟上看了一眼,才六点。但天色看起来已经很暗了。

“没什么,突然想过来看看你。”路德维希将袋子里的食物放入冰箱。“好久没一起吃晚饭了。”

“你做饭吗?”特蕾莎跳下沙发,穿上拖鞋磨蹭到他身边。

“嗯。想吃点什么?”他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特蕾莎笑了。

“那我想吃——土豆番茄浓汤,煎香肠配黑麦面包,还要加半生的荷包蛋,起司也要两片——还有蜂蜜烤鸡和莴苣沙拉配黑醋汁。”她毫不客气地开了一大串菜单,路德维希愣了两秒,笑了起来:“我怎么以前不觉得你这么能吃?”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很少来,一次满足我所有的愿望不行吗?”特蕾莎拿走他手里的土豆走到厨房里。“我会帮你打下手的,放心吧。”

路德维希耸耸肩,又从冰箱里翻出要用的材料走入厨房。

“感觉你好像开朗了一些。”他一边切菜一边说,“最近过得还不错?”

“嗯,托汉斯的福。他经常过来陪我呢。”她手中的土豆皮去得飞快。

路德维希应了一声,接过她手中削好的土豆。“那就好。看来我白担心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只顾着做饭,没人开口说话。厨房里只有切菜声,搅拌声,煎东西的滋滋声,抽油烟机的声音,还有水开的声音。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一切都未经损毁,一切都未曾改变。

“前阵子,我拜托汉斯帮我去做一件事。”当他们把晚饭摆好后,特蕾莎面对着满桌的食物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脸满足。“好香。”

“吃吧。”路德维希将刀叉递给她,“什么事?”

特蕾莎把兜里的一个东西掏出来,示意他伸出手来。路德维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伸出手,然后她把那个东西放在他手上。

“这是……”路德维希看到那个东西,讶异地张大了嘴。

“你认得的吧,我们家的钥匙——我是说,我们以前的那个家。”

那个躺在手心里的小小金属片,正是进入他们回忆的通行证。

“你怎么会有这个?”路德维希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正在切开一整块的黑面包。

“我把它赎回来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想汉斯应该认识不少国家机关的人,拜托他帮我斡旋,我当时有想过实在不行我贷款也要将它买回来。但实际上他根本没费多少工夫,甚至不用让你我出面就将房子弄回来了。”

特蕾莎淡淡地说。路德维希朝她投去了意外的目光,又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那把钥匙。

“只有一点,”特蕾莎说,他又抬起头来,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小动物似的微笑。“装修费可能会很贵。”

路德维希也笑了:“我们多年来的积蓄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这时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特蕾莎站起身来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汉斯。

“汉斯?怎么了?”她试图扶住他,但刚刚碰到肩膀就被他一把扯住。他激动得面色通红,声音都走了调:“柏林墙倒了!!!特蕾莎!它倒了!!!”

路德维希从屋子里走出来,听到这话彷如遭到雷劈。

“你说……什么……?”

“柏林墙倒了!他们开启了边境,那边正在凿墙!”他一把拉过特蕾莎的手迈开步子,“快走!”

 

他们奔驰在宽广的大道上,几乎所有的柏林人都往着那个方向奔走,所有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未知的兴奋和激动。越是跑近一分,从东边传来的声音就愈大。透过大地传来的轰鸣声,震得特蕾莎胸腔发出一阵阵的闷响。她一手被汉斯拉着,另一只手够到了路德维希的,于是三人拉着手就在这上面走,越来越远。他们逆风而行,寒风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泪水几近夺眶而出。在模糊的视野中,她仿佛看见了过去无数个一闪而过的瞬间,走得那样疾迅,丝毫没有停留下来的机会。

虚影。颤动的黑暗。泛黄剥落的死物。干枯的矢车菊。遥远的晨光,有蜂蜜水的颜色。孩子的笑声。水钻般的漫天星斗。带着体温的信件。被独自留下的影子。蒙灰的家庭照。钥匙。黑色的西装裙。月光下的鹅卵石。宛如地狱的火焰。看不到尽头的灰霾。四季冰冷的手脚。靠近过来的体温。转瞬即逝的笑。细密的针脚,缝补出岁月的痕迹。灰白墙面上的五彩涂鸦。盛大的死亡。水洗的工装裤。鹅黄色的围裙。煮土豆的清香。仿佛召唤谁人归来的菩提树。还有那句笔迹工整的“对不起”——

它们仿若失落在时光的角落里的每一个记号,细小得无人铭记,除了她。柏林的吸血鬼。

 

泪水散落在疾驰的风中。她的眼睛里映着他们的世界:无人记得的世界,恐怖晦暗的世界,壮丽雄伟的世界,孤寂冰冷的世界——

它们都好好地在这里呢。在这里,等待着你的归来。

 

他们一路跑到柏林墙边,两边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伸出胳膊往对面招手,大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东边的人们持续拿着工具凿着勃兰登堡门前的墙,砖块的碎片和土砾纷纷落下来。路德维希叫着“请让一让”拨开人群,拉着特蕾莎往前挤。墙被凿塌了一处,已经可以看到对面涌动的人头了。更多的人哭泣了起来,只是这次是喜极而泣。

回家的路漫长又荆棘重重,森严的世间改变了故乡的面孔,肩上的行囊比离开时的更重,但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迷茫。因有人在等我回去,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回家的步伐。

 

特蕾莎在耸动的人群中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在心底呼唤着那个名字。她从未如此全身心地唤着一个人,毫不气馁地一遍遍呼喊着。

——阿黛尔,阿黛尔,你出来吧。

……

——回来吧,阿黛尔,已经够了吧……我知道你还在,所以回应我吧。

…………

——一直以来真是抱歉。以前的我不知道你的想法。现在会太迟了吗?

………………

——你走了以后,我一直都很寂寞啊。……回来吧,阿黛尔,回到我们的家。我们四个人,再一次一起生活吧——

……特蕾莎……

 

紧闭的心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在这里哦,阿黛尔。一个人很寂寞吧,所以,回来吧。”

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都可以一起跨越它。

“我会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把这颗心互相分担吧。你的心就是我的,而我的是你的。从此喜怒哀乐、罪责过错,我们都一并承担。若你某天必须离开,我亦会与你同殉。

一直混沌的黑暗有光在涌动。强光。心脏剧烈震颤。有什么声音传了出来,叹息般的声音,如同在心中回响,紧紧地拥抱着她。

 

“对不起,特蕾莎。”

 

特蕾莎睁开眼睛,晶莹的泪水倏地滑落。被凿开的那处墙轰然倒塌,人们犹如重获新生般欢呼起来。勃兰登堡门上的女神高举着权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东边的人们如洪水般涌过墙的那边去。无数个带着哭腔的欢呼声在柏林上空回荡着。终其一生,死亡为她打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她不在乎那堵墙的倒下会带来什么——冷战终结的序章,国家分裂的结束,西方文明的胜利——这些意义在这一刻都是狗屁。她只知道那堵墙倒了,她的家人就能回来了。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墙的那头。他以顶天立地的姿态站在那堆已成为废墟的墙上,笑容明朗如同最灿烂的阳光。

“哥哥……”路德维希望着那个身影喃喃道,仿佛那是一个幻觉。片刻后一向坚毅沉稳的脸上滑下了泪水,他不顾一切地从人群中挤过去,站立在离墙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银发男子冲着他微笑,然后踏过那堵墙,紧紧拥抱住弟弟。

我们涉过漫漫风景,历尽人世间所有荣耀与苦痛。我们带着满身疲倦回到家乡,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分开。

 

特蕾莎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兄弟,露出了一个沾染着泪水的笑容。她跪在互相拥抱亲吻的人群中央,双臂紧紧地拥抱住自己的身躯。一切都结束了,她想。

然后一切又重新开始。

 

“欢迎回来,阿黛尔。”

 

“我回来了,特蕾莎。”

 

 

——END——

2011.4.1


Ostalagie:在德国统一之后,东西部之间的区别使得许多人身份失落,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所以德国媒体造出了一个新词Ostalagie(念旧),这个词与Nostalagie(怀旧)仅差一个字母,但意思却有所不同。念旧代表着对于童年时光的念念不忘,它承认逝去的时光具有存在上的必要性,并将由此来寻找和确认自己的身份。

资料来源于《艺术世界》2009年11月刊柏林墙倒塌20周年纪念特辑,《德国现当代史》(吴友法著,武汉大学出版社),《王尔德童话》,《格林童话》,在此表示诚挚的谢意。还有感谢带给我许多灵感与感动的《再见列宁》、《窃听风暴》、《柏林苍穹下》、《钢琴家》、《纽伦堡大审判》、《朗读者》等电影。另外感谢小惜在德语和德国文化上给我提供了许多帮助。



Ostalagie后记

当时在杂志上读推翻柏林墙20周年纪念特辑时,这个词让我心头一震,当即决定要以这个单词为题写一篇文章。

它是德国媒体从Nostalagie衍生而来的词,把原来的“怀念”之意化为含有东德色彩的“念旧”。在两德统一之后,东德人经常会怀念起过去社会主义的生活。对当时许多东德人而言,尽管那不是什么天堂,但也绝不是地下室。因为它是自己的家,是自己曾经努力生存过的地方。

这跟文章的主题基本上无关。因为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以特蕾莎想要让阿黛尔回家的视角进行着的,我们无从得知阿黛尔真正的想法。换个角度来想,她们原本是一个人,后来分成了两个人,最后也不过是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罢了。其实当时写的时候没想太多,只是抱着尝试意识流的念头跃跃欲试,可真正尝试后才发现意识流不是一般的难写,于是就放弃了……所以大家看到的,只是某个不知好歹想要挑战难度却又力有不逮的人的失败产物罢了……。

小汉斯这个角色倒是出乎意料地受到了刚开始仅有的几个试读者的好评。本来只想让他打酱油并串联起特蕾莎的回忆而已,但后来却不知怎地就让他告白了……这真是我最超展开的角色没有之一!他被发了卡后大家都对我很不满,对此我还是要坚持:其实他不算被发卡啦。因为特蕾莎的确是喜欢他啊,而且不是对弟弟的喜欢,是确实接受了他的。他和特蕾莎的CP在各种意义上应该也算是人城中的罕见例子了吧,不仅是姐弟恋而且还是相差了750岁的超级姐弟恋(揍

此外还有阿黛尔和特蕾莎的百合CP,从BL直接跳跃到百合我到底跨度有多大(……)。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设定这个人物的时候,难点是“到底是两个人还是双重人格”,后来选择了后者。然后难点又变成了“到底要怎么区分她们”。我当时很恶趣味地提议了“阿黛尔刘海在左边,特蕾莎刘海在右边”之类的设定,被LV吐槽“你以为是哈雷路亚和阿雷路亚吗!”……好嘛最后就是这样了。除此之外,她们的关系也有参考过《空之境界》的式与织。一个人格消失后另一个人格会如何呢?这也是想描述的话题。

对于特蕾莎来说,阿黛尔回归大概就跟“回家”是一个概念吧。

写的时候我一度非常忐忑,因为不管是题材的敏感性还是性格的把握都比之前写过的任何小说棘手得多。但它得到了试读的小惜,LV和LUFFY的喜欢,这是我唯一感到庆幸的事。之前做了大量的功课,但对于这段历史的把握依然是如履薄冰。由于加入了大量个人的理解,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各位忽略。我没有为他们洗白的意思,只是想写“回家”这个主题而已。不管怎样,希望大家不会太排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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