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閃の軌跡Ⅱ】[クロリン]願いが叶う場所(5)

-5-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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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抱歉,刚刚我不小心睡过去了,真是失态了。”

《樱桃》餐厅里,暌违四个月之久的三人再度相聚。已经完全清醒的里恩不好意思地对面前的两位前辈再度道歉,安洁丽卡和乔治对此则不以为然。

“哪里的话,看你睡得这么熟,都不忍心吵醒你了。”乔治露出带着歉意的笑。

“一看就知道又是被学生会差遣了吧。也难怪,毕竟临近夏至祭只剩两天了呢。”安洁丽卡一脸再理解不过的表情点点头。她看起来还是毫无变化,一身皮衣打扮和飒爽的短发和在学校里一样,这让里恩感到安心。

“所以前辈们也是来参加夏至祭的?”

“嗯。好不容易从老爸那儿逃出来,果然还是想要回来放松一下,看看可爱的后辈们呢。”

里恩对安洁丽卡一如既往的诡异嗜好干笑了两声,同时也听见了身边传来的叹气声。

“我也是,刚好这两天工科大学因为卢雷的活动放假,所以就跟着安一起过来了。”

乔治已经除下一身工装,研究室白大褂西服的打扮一时让里恩不太适应。安洁丽卡注意到他的目光,嘻嘻地笑了起来。

“乔治穿这么一身也是人模狗样的,是不是?”

里恩被她的话逗得扑哧一声。好脾气的前辈先是耸耸肩,又跟安洁丽卡相视一笑,神色安心得就像是他们过来就是为了确认他还能像这样笑着。

“学长学姐都在这里……会长果然还是太忙了?”里恩刚说出口才发现已经不该管那个女孩叫会长了,但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安洁丽卡倒也不介意他怎么称呼,搅了搅面前的咖啡。

“还是老样子,全国到处跑。之前用ARCUS联络了一下,她好像也不确定这次能不能赶回来。”

“这样啊……果然NGO也很忙碌呢。” 里恩不无遗憾地弯弯嘴角。

“不过,她倒是很乐在其中呢,对于可以帮助到别人这点。”

“不愧是托瓦,还是这么热心。”身边的鬼魂抱着胸说道,里恩也点头赞同:“是啊,我也不能认输呢。”

克洛转过脸瞪他,“不,你就是太拼命了吧,刚刚把自己折腾那个样子还好意思说?”

这让里恩有些汗颜地挠挠脸,“那,那只是因为前辈们都回来了,所以不知不觉……”

“你不知不觉的次数也太多了——”

“那个……里恩?”

克洛的话被安洁丽卡无情地打断,桌子对面的两人一齐看向她。

“学姐?”

安洁丽卡难得摆出了一脸困惑,她身边的乔治也是同样的反应,而且他们的神色不知为何更多是担忧的成分。

“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在自言自语啊?”

喀锵,里恩手中的勺子落在了搁咖啡杯的盘子里。他神情僵硬地转头看看克洛,又看看面前的两位前辈。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们看不见克洛的事实。

“里恩?”

乔治轻轻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里恩迟疑地看向隔壁。旁边的幽灵没在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当他不存在的两个好友。那个眼神,又像是在怀念又像已经放弃了什么似的,有种虚无的洒脱。

看着这样的克洛,一股奇怪的冲动突然支配了他。他张了张嘴,心一横,把憋在心底已久、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的话对他们两人倾吐:

“安洁丽卡学姐,乔治学长,其实,克洛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

——他就在这里,你们看看他啊。


可是收到的,却是对方更为担忧的视线。

“里恩?……你没事吧?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我没事,我很好。

他按捺着,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冷静,心脏却不听话地剧烈跳动,好像四肢百骸都要烧起来了。他感受到来自身边的视线,但倔强地没有回头,只是直视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前辈们。

我一定要让他们相信。

他们是与克洛认识已久的友人,与他的羁绊那么深厚,一定能够理解的。

“是真的,我没有发烧也没有神经失常。虽然你们可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确确实实在这里,以灵体的存在形式。我发誓我没有说谎。”

他就在我的身边,他在看着你们。所以你们,也看着他吧。


“够了,里恩。”

幽灵在他们微妙的对峙中开口,里恩扭头看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这种事本来就很难让人相信,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我知道,但是——”

这些人就在你的眼前啊!你走的时候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竟然甘愿默默当一个旁观者吗?

“算了。我说了没关系了。再说了你要怎么让他们相信?”

看着摆出一脸无所谓的克洛,里恩感觉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来,不知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胆怯还是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努力被忽视。

这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强硬地要我帮你实现心愿,但现在居然连好友都不敢相认吗?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正当里恩忍不住要冲他发脾气的时候,安洁丽卡蹙眉打断了看起来只有他一人的独角戏。

“我可以插句话吗?”

她难得认真起来的口吻让一人一鬼终于冷静下来。她对着一旁表情呆滞的乔治说:

“乔治,你有带纸和笔吗?”

“我看看……啊,有了。”

乔治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她抬眼看向对面那个无人的空位。

“按照里恩的意思,那家伙是在那里没错吧?”

里恩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眼睛忽地亮起来。克洛也马上明白过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招啊。”

安洁丽卡递过去的本子和笔,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本子翻开,笔在上面唰唰唰地写了些什么。把这个诡异的情景看在眼里的两人面面相觑,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愈发复杂。

笔放下的时候,本子被推到他们眼前。看了上面的内容,安洁丽卡猛地站起身,椅子被绊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动,令整个餐厅的目光都集中到这边。但她无心理会。她的眉头抽动着,拳头啪啪作响。里恩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一拳往无人的座位招呼了过去。

克洛堪堪避过了她突如其来的一拳,大气都不敢出。

“她想杀了我!”他心有余悸地向学弟控诉。

“你已经死了。”学弟残忍地回答。

他没能作出更好的反应。因为下一刻安洁丽卡抓着那个笔记本,露出了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那是他从来没在这个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脸上见过的。


本子上有一行以熟悉的潦草笔迹写就的字。

「好久不见,洁丽卡,乔治」


“你这个混蛋……”

安洁丽卡从喉咙里挤出的话语宛如断了线的风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乔治拾起椅子,拍拍她让她坐下。他的视线投向对面看不见的昔日好友,胖乎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真的好久不见了,克洛。”

看着这一幕的银发青年垂下眼睛,嘴角轻轻挑起。

“啊啊,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们。”

自从学校一别他们就未曾相见,直至生死相隔的那天。

此刻他们重新相聚。


>>>


“原来如此,真不可思议呢。没想到mana还能作这种用途。”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他们从餐厅转移到方便谈话的第三学生宿舍。最快接受现实的乔治一边看着在笔记本上自行移动的笔尖一边感慨道。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里恩能看得到这家伙了?”安洁丽卡抱着胸说。

「不要老叫我“这家伙”!」纸面的字迹表达着鬼魂的愤怒。

里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的,虽然详细的理由我不太清楚,不过最近也已经习惯他在我身边了。”

“等等后辈君,你那个勉强的口气是怎么回事!”克洛从笔记本上抬起头。

“详细的理由吗……”安洁丽卡若有所思地看着里恩,又看看他身边空无一人的座位,了然地笑了。那笑让克洛一阵毛骨悚然。

“不过,实现心愿吗……我还真不知道克洛还有什么心愿呢。”乔治托着圆滚滚的腮帮子,“如果我们也能帮得上什么忙就好了。”

“那还真是谢啦,为我操心这么多。”这句话克洛没有写出来,但里恩听见后一字不漏地传达给了另外两人,惹得他一阵手忙脚乱。

“这种话不说也没关系啦!”

“……他说,这种话不说也没关系。”

安洁丽卡和乔治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喷笑出声。他们的笑声感染了里恩。一时间,大厅里只是回荡着他们三人的笑声。

难得吃瘪的银发青年先是抱怨着“有什么好笑的啊你们这群混蛋”,片刻,他的唇边也浮起一抹笑意,半是无奈半是宽慰。

这个样子,就像是他们仍然在一起,亲密无间的学生时代并未远去。

如果是真的,不知该有多好。


里恩注意到端着手臂观望这一切的男子脸上的笑,似是已经满足了所有心愿,又似有无限寥落。他心里一紧,想起这个人总是这样状似冷淡地旁观着一切,隐藏起自己对这个世间的抗争和无能为力,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却仍假装自己融入。

他不愿意看见克洛这个样子。在夕阳西下的教室里,他也曾目睹过他的寂寞。那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即将沉落的黄昏,好像马上就要离他而去。那一次他虽然多管了闲事却没起到任何作用,但这次他同样不会坐视不管,而且这次绝对,不能放任他沉沦。

即使已经有点晚了,但是他想让这个人,哪怕一次都好,能够参与进来。


  ◆  ◆  ◆


“里恩那家伙……什么事竟然还要瞒着我。”

克洛坐在201室的床上,越想越不是滋味。也难怪,自从他回来以后,里恩脱离他单独行动还是头一遭(当然不算上洗手间和洗澡)。而且这次是他非常直接地告诉自己要跟两位前辈单独聊聊,于是撇下了自己一个人,他竟然无法对此提出任何异议。安洁丽卡和乔治暂时住在了第三学生宿舍,也是为了方便和他们谈话。

怎么想也是暂留此地的自己需要人关爱才对。他忿忿不平地想。白天发生的荒诞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贯懂分寸的里恩竟会干脆把一切和盘托出。本以为让他们承认自己的存在本就是件无望的事,最后却有了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这个后辈,总是能给自己一些惊喜呢。

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的纹路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时间已经不多了吗。他从半透明的手掌上移开视线,转向桌子上里恩留下来的纸笔。

至少他还可以握住笔。他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吧。……真是的,明明我说话只有里恩听得见。”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来人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是洁丽卡啊。……哦对了你听不见来着。”

克洛挠挠头取过纸笔,对方已对这种灵异场面习以为常了,拉了张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后辈君不是在跟你们谈心吗,你怎么过来了。」

安洁丽卡微微一笑:“大致上已经谈完了,他正在跟乔治叙旧,我过来看看你。”

「那还真是光荣。没想到会得到洁丽卡大小姐的青睐。」

想也知道不会是这么简单。肯定是她想要跟自己说些什么吧。没想到摊上这么一个不好打发的家伙,克洛翻了个白眼。

「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一段时间没见倒是冷淡了不少啊。”

不等他写字,她又说:“真没想到会跟你在这种情况下再会。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很开心。能够再见到克洛,真的太好了。”

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安洁丽卡半垂着眼,笑里透露出些许落寞。他没有见过她这个表情,握着笔的手停滞了。

“在你的葬礼上……不,从知道你是《C》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我们虽然作为恶友在一起这么久,但还是没能真正猜透你的想法,总觉得挺失败的。”

「如果被你们猜透了,那我也挺失败的。」

“哈哈,说的也是。不过,我一直想跟你谈谈的,结果你这家伙就这么不争气地留在半途了,连揍你一顿的机会都没有。”安洁丽卡遗憾地揉了揉拳头,看得克洛一阵心惊肉跳。

「饶了我吧,洁丽卡大人……」

安洁丽卡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反正我现在也碰不到你,而且你也不是为了我们才回来,这种事我还是明白的。所以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和乔治,甚至是托瓦。”

克洛瞪着眼前的女人,提防着她接下来的话语。果不其然,她说出了他最不想开启的话题。

“如果不是因为里恩,你应该不会回来吧?”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空白一片的沉默。安洁丽卡耐心地等待着,尽管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仿佛是终于鼓起了勇气,笔在纸面上犹豫地滑动着。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这个回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她微微一笑,似乎不把对方的戒备当一回事。“毕竟是你一直在极力隐瞒的事,如果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穿了,何尝不是一种失败呢?我说得对吗,克洛。”

纸上没有增加任何字迹。安洁丽卡看着床上并排摆放的两个枕头,表情变得有些肃然。

“那孩子在你走了以后,一直都没法好好面对自己。试想一下,自己一直执着的目标就这么追丢了,换了谁恐怕都无法接受。”

我知道的。克洛低声说道,可惜她听不见。

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回来。

“我就不提你犯下的那些无法挽回的过错了,但你至少应该好好去正视那孩子吧。”

「……用不着你来说。」

“你明白当然最好不过,可惜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胆小鬼——”安洁丽卡停顿了一下,即便用了这么恶毒的词汇对方也不会抗议,可见人死了是多么不方便。她连一点点胆寒都没有,继续理直气壮地说:“之前你错过了时机擅自死掉,现在又给了你一次挽救的机会。如果再错过的话,不要说女神,连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哈?」

克洛被她过重的指摘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正想再说些什么,对方却好像看穿了虚空,盯着他清晰地说:

“束缚你的那个愿望,就是里恩吧。”

他避开她的目光,清晰地听见哪里传来了破裂的声响。

“你不是为了让他给你实现心愿,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才回来的吧。克洛。”

笔啪地一声落在纸上。安洁丽卡抬起头,对面安静得就像那里从来没人存在过。


那一晚,克洛从第三学生宿舍消失了。


>>>


在经历了整晚加上一早上的忐忑不安之后,里恩终于坐不住了。

“我去找克洛,接下来就拜托前辈们了。”

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里恩原本以为克洛只是暂时开溜,但隔了整晚都没有回来还是头一回。这种突然从眼前消失的戏码有种令人生厌的既视感,强烈到里恩觉得脑浆都像在灼烧。昨晚本来就该去找他的,他埋怨着自己的迟钝,眉头几乎扭到了一块。

“有什么事就联络我们吧,我们会在约定的地方等你。”乔治说。里恩点点头,看向在一旁的安洁丽卡。

“学姐有什么头绪吗?昨天你说要去跟克洛谈话,后来克洛就不见了。”

安洁丽卡扬起唇角摊开手,“我只是很普通地跟他聊了聊,至于他为什么会跑我就不清楚了。”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呢。里恩在心里吐槽着,心想不该继续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安洁丽卡学姐打定主意不说的事,那是谁都不能从她口中撬出半句的。

他正要离开,安洁丽卡突然的发问又绊住他的脚步。

“里恩,你害怕他消失吗?”

他没有回头。听到这个问题的自己,好像有哪个地方在隐隐颤抖,昭示着他至今仍未随着那个人死去的恐惧。

“是的,我害怕。”他深吸一口气,说。

“可是他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你应该很清楚吧。”

“安。”乔治低声责怪。

“……我知道。”

“那就好好面对自己的真心吧。里恩,不要让自己后悔。”

安洁丽卡的话里掺入了一丝浅浅的怜惜。里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想到一言不发便离开的鬼魂,他顿时心痛难忍,来不及答应便奔出礼堂。

安洁丽卡看着学弟离去的背影,苦笑着自语。

“……那个人,不过就是个胆小鬼而已。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穿过托利斯塔平静的街道,鲜花盛开的街心公园,被装饰一新的教会,潺潺流水的河边,有女仆和管家尽心打扫的学生宿舍,里恩来到张灯结彩的校园。清晨的学校里仍然空空荡荡,只有婆娑的树影和安逸的鸟鸣声迎接了他。棚架都搭好了,零碎的纸花和彩纸屑被风吹着打到他的裤脚上。明天就是正式的夏至祭了,届时这里也一定会变成欢乐的海洋。

里恩缄默而仔细地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从正门走到本校舍和天台,到学生会馆兜了一圈又绕到技术栋,甚至连机库也没放过(虽然瓦利玛表示苍之骑士没来过自己这里)。以前有委托的时候跑再多次学校他也不觉得累,但现在里恩只觉得满心疲倦,就像颠沛流离的旅人。即便如此,他的心底仍然不间断地叫嚣着他的名字。

克洛,克洛。克洛•安布斯特,你死去哪里了。

一定要找到他。他心急如焚,不仅仅是对于那个失踪的灵魂,也是对自己的不安。他以为这种伎俩已经不会再伤到自己了,然而他错了。

他曾经也尝试过漫无目的地寻找他的踪影。漫长而煎熬。但那时他只是心急但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克洛还在某处活着。而现在他再没有自信他能留下来。因为那个人本不属于这个世间,只是恰好出现在自己面前,随时可以走失。

然后他才发觉,真正可怕的不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而是曾经拥有。

就像他们一度失去的美好时光。


“克洛……克洛——”

里恩终于忍不住出声呼唤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响,在安静的中庭里回荡。

“……克洛、…克洛前辈——”

他听见自己不顾一切地嘶喊,甚至有了些歇斯底里的无力感。他不会就这样消失,因为约好了如果消失的话他会提前告诉自己;他也不能就这样消失,因为他的愿望还没有完全实现。

——他如此说服自己,直到声音嘶哑。

“不可能的,不会就这样消失的……”

他筋疲力尽,站在中庭茫然四顾。想到还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的前辈们,他闭上了眼睛,抵抗心中不断袭来的恐惧:难道他又要再一次失约吗?难道他就只能这样一次次地,任凭珍贵的事物就这样离自己而去吗?


“行了,别嚷嚷了。死人都能被你吵醒了。”

里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开眼,那个自己拼命呼唤的人就伫立在池塘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

“连‘克洛前辈’都出来了,你啊,其实还是很喜欢当一个后辈的吧?”

然后那个人转过脸,对自己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

里恩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身体却先于思维一步跨上前去,在对方逐渐惊愕的眼神中逼近。

“喂、喂,里恩?”

克洛看着冲过来抱住自己的黑发少年,内心受到的冲击不是一星半点。他的脑袋埋得很低,柔软而蓬松的黑发下只露出了半截脖子,让他有种伸手摸一摸的冲动。

然后他真的伸出手,轻轻地碰触了那截对他来说过于温暖的肌肤。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找你,我以为你消失了。他的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但所幸没有哭腔。克洛对此感到些许安慰,想要揉揉那头黑发,但有那么一瞬间,手掌却穿过了头发。他停顿了一下,又缩回手。

“我一直都在这里呢,只是你没注意到吧。”

紧紧抓着自己的少年摇摇头。

“骗人,我刚刚在这边找了那么大一圈……”

“好了,我现在不就被你找到了吗。”

克洛随口做着徒劳的安慰,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宛如河底发不出回声的石头。他庆幸里恩看不见自己变得半透明的手掌。他不会知道其实他确实一直坐在这里,他找不到他只是因为那一阵子自己暂时消失了——变成了谁也看不见的,真正的幽灵。

或许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里恩才从失而复得的惊惶中缓过来。他松开克洛,与他并排坐在池塘边。他似乎还在为自己方才的反常害羞,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中。

“说起来,克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短暂的沉默后,湖面因投进的石子而溅起了水花。

“里恩,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也是在这里摸鱼,你过来找我。”

幽灵答非所问的话语掀起了沉淀的记忆,将他们拉回了那个黄昏的池塘边。

少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那时候你想赖掉委托,还要我帮你钓鱼。”

这话引起了克洛的抗议:“不对吧你怎么能这样曲解实情!我那只是随口一说好吗!”

里恩终于忍不住从臂弯里露出脑袋,放松地笑了。克洛看着终于笑出来的他,也笑了。

“嗯,就是不知不觉跑到这里来了。想起很多事情,想一个人静一静。”

“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说呢,虽然现在说这话挺傻的,但我好像突然有了成为幽灵的实感。”

“诶?”

“不是都说老师才是学校的幽灵吗,因为没办法毕业。仔细想想,说不定我才是这所学校的幽灵呢。”

因为没能毕业吗。里恩在心里替他补完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视线投到水面上,那里除了自己的倒影以外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没能毕业,还穿着这所学校的校服,却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吊儿郎当地观望着大家的校园生活。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克洛回来毕业,顿时心如刀绞。

克洛感觉到身边的人站了起来,他望向他,那头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他的目光和他的言语一般坚定。“我不会让克洛变成幽灵。”


里恩拉着克洛快步穿过校园,来到一栋建筑物前。本应锁上的礼堂大门开了一条门缝,这让克洛一头雾水。

“礼堂……?你带我来这干嘛?” 

“前辈们应该都到了。”里恩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打开了礼堂的大门让他进去。“来,进去吧。”

克洛踏进礼堂,礼堂的大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重的声响。里面似乎已经有人在了。听到大门紧闭的声音,礼堂里的人转过身。

那一瞬间克洛想,那一定是早上阳光太过耀眼,才会导致自己花了眼。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呢。

“里恩同学……!”

那个甜糯又有点孩子气的少女音欢喜地叫着,触动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眼睛一跳,双脚被钉在了原地。

扎着蓝色蝴蝶结马尾辫的女孩子朝自己跑来,他来不及接住她,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的身躯,扑向了他身后的里恩。

“会长。”里恩代替他说出久违的问候,“好久不见。”

女生仰起脸,笑容明亮如夏日暖阳。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不,变了吧。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强了。

尽管她看不见自己,但能有这样一刻看着她的笑脸,克洛想,也就足够了。

出乎意料地,跟前的少女下一刻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方向展露笑颜。

“欢迎来到你的毕业典礼,克洛同学。”

安洁丽卡和乔治从礼堂内走过来,他们纷纷露出了得逞似的微笑。

“你们这群家伙……”

克洛恍然大悟,转身去看在场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始作俑者站在女孩的身后,笑容平和。他暗自想,自己真是难得着他的道。但就这回,也不算坏。

他认命似的干笑两声,双手插进了裤兜里。这还真是个超大的惊喜啊。他调侃道。

但对方却回以坦然坚定的眼神。

“我说过要让你毕业的。我说到做到。”

你曾经跟我说过要珍惜朋友。朋友是校园生活中最宝贵的财富。现在是回馈你这句话的时候了。


没有盛开的莱诺花,没有校长的讲话,没有煽情的毕业歌。四个人在偌大的礼堂内站成一排,为他们业已逝世的好友举办一场特别的毕业典礼。

“嗯,那么——”前学生会长托瓦站在礼堂的舞台上,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我宣布,克洛•安布斯特同学的毕业典礼,现在正式开始!”

礼堂里响起四个人的掌声。托瓦清清嗓子,表情严肃。

“首先,请克洛同学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克洛看着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毕业证书,一时啼笑皆非。原来如此,里恩昨晚就是在跟他们准备这个吗,而且还特地把托瓦也叫了回来。真是,自己也有被蒙在鼓里的一天啊。

他的目光在诸位友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停在里恩身上。他笑着对自己点点头,示意他上台去。

真没办法,就陪陪你们好了。

克洛勾起嘴角,转身郑重走上舞台。不知为何,总感觉越是接近那个终点,脚步就越是沉重。

托瓦双手捧着毕业证书,直视前方,她看不见克洛,所以只能一直把那张纸保持递出的姿势。

不一会儿,她便看着那张毕业证书仿佛被谁拿起,郑重其事地停驻在空中。那一瞬,他清清楚楚看见她圆滚滚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恭喜你毕业,克洛同学。”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克洛不愿去想也不敢想。他能做的只是接过她手上的那张毕业证书,轻薄的纸张在手中似有了千斤重量,那上面铿锵有力的黑字证明了他在托尔兹军官学院学习生活过。

那是他作为学院生克洛•安布斯特,曾经存在于此的证明。


“接下来,请克洛同学发表毕业生致辞。”

这又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啊。克洛对着面前一脸期待的托瓦犯了愁,只好回头求助学弟。他没有费力气就跟里恩对上了视线,后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迈着凛然的步伐走向舞台。

他走到克洛身边,冲他扬起了鼓励的微笑。真是败给你们了。他认命地跨步上前,深吸一口气。

“我没想到我竟然还能站在这里。”

“……我曾说过要珍惜朋友,因为朋友即便毕业后各散东西,也绝对不会背叛你。但其实我才是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人。因为我背叛了你们。”

“但是对我这种差劲的叛徒,你们竟然这么执着、不惜做到这种程度都要让我毕业。”

“谢谢你们,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做了这么多。”

“虽然说这些好像有点晚了,不过跟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还有……”

他止住话头,回头去看身边的代言者。他的学弟身姿挺拔,英气蓬勃,薄紫色的眼眸因为他的突然沉默而转向他,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喉咙好像哽住了,于是只好逼迫自己直视前方,免得在他面前更多的失态。

“洁丽卡,乔治,托瓦,还有里恩。谢谢你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他顿了顿,听见了背后女孩小声的哽咽。“还有,对不起。”

“我骗了你们,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并不是虚假的。”

它们是那么的美丽,仿若三月转瞬即逝的春光。

只是在那时,我只能这么欺骗自己。


将这些话说出口后,他顿感一阵轻松。

——啊啊。

说不定我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虽然在意料之外,但是他知道,自己又一个心愿完成了。

他会得到多少东西,上天就会夺走他相应的时间,这点他已经向女神应允过了。

但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的时间能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这样他才能来得及将这群友人的脸,一点点刻在心底,永不消失。


一束花凑到自己的面前。火红的玫瑰衬得黑发少年的笑脸热烈而明亮。

眼前的情景陡然与记忆中的那张笑脸重叠起来。那时候他也是捧着红玫瑰冲自己笑着,只是如今立场调转。

“恭喜毕业,克洛前辈。”

他用回了原来的称呼来唤自己。克洛没有纠正他。

“其实我知道那时候你说的都是谎话,但会长说没关系,只要我们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少年仿佛将一切都了然于胸,若无其事地谅解了他。

“诶嘿嘿,因为克洛同学就是一个不坦率的人呀。”托瓦破涕为笑。

“是啊,老是死鸭子嘴硬。”安洁丽卡帮腔道,乔治赞同地给了最后一击。“偶尔坦率地依靠我们一下也不错啊,作为朋友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哈哈……你们……”

他哑然地在友人的脸上来回逡巡,最后停在里恩清朗的眉眼上。

“克洛,”他轻声说,眼底似有怜惜。“其实你一直都很喜欢吧,这间学校的朋友们,还有那一年多的校园生活。”

和那次一样,他毫不费力地看穿了自己心中的软弱。

原来如此。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丝毫没有任何进步。


为什么,我会认识你们这群笨蛋呢。

如果不认识的话就好了。

如果打一开始就一无所有,我一定会毫无遗憾、心无旁骛地接受自己的死吧。

可是这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好像也不赖。这大抵是上天对人生犹如竹篮打水的我,最后的怜悯。


这时候哭出来就太丢人了。于是克洛接下那束祝贺自己毕业的玫瑰,弯下身子,为了不让大家看到自己的表情,鞠了一个躬。       

“——谢谢。谢谢你们,我的朋友。”

真心诚意地对谁道谢,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这恐怕还是头一回。


  ◆  ◆  ◆


晚上,在结束了夏至祭最后的布置工作后,里恩从浴室出来,没等擦干头发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好累……”

“真是难得啊,总是精力充沛的后辈君喊累。”

克洛坐在他身边说着风凉话,收到了对方的一个白眼。不知是谁害得我一大早找遍了整个小镇和学校。他嘟囔着。

“是是……不好意思啦。”克洛没辙地叹气,“不过真没想到,竟然连托瓦也叫回来了。”

托瓦与安洁丽卡和乔治一同,暂时住在了第三学生宿舍里。在那场毕业典礼后他们只有午饭时间可以叙旧,之后就各自投入了紧张的筹备工作当中。那时他才知道托瓦原本打算结束工作后就过来,只是因为他们突然的请求提前了行程。

“因为我想,如果是克洛的毕业典礼,三个前辈是一定要在场的吧。”里恩偏过头看他,“自作主张了,抱歉。”

“我可听不出你有后悔的意思啊。”克洛伸手拨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额发,惹得对方笑了起来。“嗯,我是一点都不后悔。”

他又一次被这家伙的直球击沉,无法回嘴,只好恼怒地挠挠脑袋。

“真是的,就这样擅自帮我实现了愿望……”

他偷眼看向一脸天真的里恩,心里莫名酸楚。要是他知道自己的真相,他还会这样执拗地为他实现愿望吗。

说到底,这家伙直到现在还是一点自觉都没有。为什么只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就会显得那样迟钝呢。

然后他的脑海里毫无预警地响起了安洁丽卡今天私底下敬告过他的话语。

——把所有的都告诉他,克洛。然后你就安心消失吧。成佛恐怕不适合你,但也一样可以在地狱里赎完罪,转世投胎,说不定下一世能成为他家里的一只猫或者狗,看着他老去然后死去。

真过分呐,洁丽卡那家伙。说什么猫猫狗狗,就没想过我能转世成人吗。

克洛露出无意识的苦笑。里恩终于发觉他似乎不太对劲,半撑起身子关心地询问:

“克洛?”

“喂,里恩。”

转身注视自己的眼神让里恩心里一震,他未曾见过那双眼睛有那么沉郁的颜色。

“你啊,以后要找个好老婆,生好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哦。”

里恩愕然得几乎语无伦次。

“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看,七班不还是有好些个可爱的女孩子嘛,亚莉莎大小姐啊,班长啊,唔,劳拉也不错的,菲和米莉亚姆就有点犯罪了……对了,你妹妹也挺好的嘛,反正也没血缘关系。”

“不不不等一下,”里恩有点慌神,“爱、爱丽榭是不可能的……——不对为什么会说到这——诶?!”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粗鲁拥抱按倒在床上。他呼吸停滞,却感觉到长长的发尾扫过颈边,耳际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

“……找个可爱的女孩子成家,生个男孩,然后我转生的话,也许就有去处了。”

那样的话,或许就真的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

那具没有温度没有心跳的躯体传来了颤抖。里恩一时无言,心脏却猛然抽动,一如折断的茎叶,余息尚存但绝望。

克洛,他低声唤着,仿佛要安慰一个孩子似的,手慢慢攀上男人的背部,轻轻安抚。

 “……在害怕吗,克洛?”

“怎么可能,别乱说啊混账。”

“那就是在撒娇……?”

“……你都对我撒娇那么多次了,偶尔这样一次也没关系吧。”

小气鬼。面对他的指摘,里恩笑了笑却没有反驳。

“好吧,就算是对你平日照顾我的回报,就这么一次。你可是毕了业的人啊,前辈。”

耳边沉默良久,终于响起一丝颤抖的笑声,引得少年阵阵惆怅。他感觉无助,因为这个人平日里绝不会展现的脆弱。

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鬼魂的悲伤,那是他在这个人生前或死后都从未见过的,几近绝望的痛楚,就像一头丛林里即将消失的野兽。他想问,在他的生命中有哪些是无法说明无法解决的问题?但那真是太多了。他几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这样突兀地离开。那么这次他的归来又能说明什么呢?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里恩,你害怕他消失吗?

我当然害怕。但是即使害怕,我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不想让他后悔,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克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如果你有烦恼,我希望你能直接跟我说。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吧。”

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没说话。里恩见他没有反应,神色黯然地说下去:

“我不希望……不想像以前那样,只是无关痛痒地关心你,但看不穿你真正的想法。我希望我能帮得上忙,也希望你能让我帮上忙。”

克洛稍稍撑起身子,对上少年真挚的眼神。那双薄紫的眼睛清亮得像要滴水。他看得心里一阵酸涩,尽力如往常般勾起嘴角。

“这算是后辈的本分?”

“不是,”里恩坚定地摇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你留下什么遗憾……我知道,也许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但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们能互相理解,好好地道别,不要像这次、还有上次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

他在责怪自己那次孤身前往帝都,走前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吗。尽管他知道自己那次是为了多么过分的理由离开,但他只是待他如常,就像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活该下地狱的恐怖分子。

——如果有什么人始终是站在你那一边的,可能就是他。

在那次目送着里恩跟随前来救场的七班成员和一干教官女仆等人离开帕坦古艾之后,卢法斯大少爷用近乎怜悯的口吻对他感慨道。那时候他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只觉得那艘飞艇的红色是多么夺目,用过于晴朗的天空作底几乎要让他滴出眼泪。

如今他终于明白。无关乎他是作为学院生的幌子,抑或是帝国解放战线的《C》,还是贵族军的《苍之骑士》。这些对里恩•施瓦泽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克洛•安布斯特的那个人,是曾经与他度过一段欢乐时光,给他造成过强烈的影响,是他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友人。

他是第一个能完全接受自己的人,不管是伪装的一面,还是残酷的一面。尽管自己不断地伤害他,但他仍然没有放弃,而是想方设法将自己带回去。

“……为什么,你总是可以接受这样的我。明明我对你做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事。”

克洛叹息,拨开他还有点湿润的黑发,手掌贴上少年的额头。他从他的眼里看清自己,一个强装镇定的罪人。

对方无畏无惧地对上他的目光,温暖的笑意在脸上涟漪般扩散开来。

“克洛是第一个看见我的另一面也不会害怕的人。在见识到我那可怕的一面后你还像原来那样对待我,真的让我很安心。”

在旧校舍,他第一次见识他的鬼之力。白发红眼,被愤怒和恨意所侵蚀的少年,在那一刻并不属于人类。那时候他更多的只是震惊,并无丝毫惧意。恐怕是因为,他变成这样只是因为自己所爱之人,那么他也一定会为了所爱之人找回自我。

跟自己不一样。

“被人接受的感觉有多么好,我希望你也能感受到。所以,我也会接受克洛的一切。不管是仇恨还是快乐、悲伤还是恐惧。”

被人接受,然后才能够喜欢上自己。

“我一定会实现你的心愿的。”

这回里恩主动伸出手,就像伸展向天空的枝条,温暖的双手摩挲着他银白色的头发。

“所以,请不要再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少年的气息在他的颈边拂动,清冽的尾音碎裂在黑夜之中。

他已经无须担忧自己是否能成为别人的回忆。他是个混蛋,但正因为是,所以他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克洛为自己这可恶的成功侥幸地笑出声,鼻腔却酸得发痛。那只是不小心把鼻涕吸进去了,他说服自己。同时为了避免比鼻涕更难堪的东西流出来,他紧紧抱住了里恩,将脸埋在他旁边的枕头上。

“……我啊,是个非常贪得无厌的男人呢。”

“诶?”

“你会知道的。”他闻到里恩身上的味道,宿舍公用洗发精的香味,温和干净的青草香。“所以现在,就这样,给我抱一下就好……”

我想要的,远远不止如此。

为什么,他都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多呢。

为什么,人总是这样不知餍足呢。


——时间啊,请多驻留一阵。

我还想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多一会儿。还有一些,不,很多事还没做完。

所以现在,我还无法对他道出真相。

不是为了减轻罪孽,而是为了告诉他一些事,我才来到这里。

所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为了抵御那几乎将他卷入深海的恐惧,克洛就这样维持着与里恩拥抱的状态很久很久,直到它因少年沉静的呼吸带来的安心感而逐渐退潮。


  ◆  ◆  ◆


夏至祭之中的大半日,里恩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

即便是节日,麻烦事也半点不会减少。为了让活动进行得更顺利,学生会特意设了一个当日委托信箱。于是里恩没能太享受到难得的节日,反而当了一天跑腿。不过在跑腿的间隙,他还是顺道感受了一下被学妹拉上舞台做王子的安洁丽卡的英姿,与在机库检修瓦利玛的乔治探讨了一番对骑神的使用和沟通事项,还一时大意答应了托瓦的请求,穿上了克洛为祭典设计的女仆装和她一同站在咖啡店门口给游人派发免费饼干和饮料。虽然他羞耻得几乎抬不起头,但黑猫套装+女仆装的设定似乎引来了大批有特殊嗜好的女性(顺带一提托瓦的是粉色的猫耳套装)。在露天茶座翘着腿欣赏这幅美景的克洛不由得思考起是不是桃乐丝的新小说销量太好,从而罕见地担忧了两秒帝国的将来。

里恩间或从人群的空隙中对上克洛的视线,马上就会害羞地别开脸。自从他早上起床时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和前辈两人相拥而眠了一夜后,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这家伙,平时明明总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那些让人能钻地洞的台词,却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脸皮薄。不过还真是得感谢托瓦,还有设计了这套女仆装的自己——虽然他当时怎么都想不到这身能穿在里恩身上。克洛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看着后辈君满面通红地招待客人,觉得这日子真是无可挑剔了。

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能一直留在这里倒也不错。


点心和饮料派发完,里恩终于得以逃出生天,脱下那一身差点要了他命的轻飘飘的装束。在托瓦笑容灿烂地说幸亏有里恩同学帮忙的时候,他第一次没了被她赞扬的满足感,取而代之的只有残留在极度疲倦后的庆幸:还好这次克洛设计的衣服没那么暴露。

他望向坐在露天茶座的克洛,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挑起眉冲自己扬了扬手。他下意识转身避开,却跟小个子的女生撞了个正着。

“克洛同学在那里吧?里恩同学就用不着管别的了,去跟他逛逛吧。”

“可是委托……”

“委托那边我会跟学生会说的,总是把事情推到你一个人身上也不行呀。”

快去吧。托瓦冲他努努嘴,推了他一把。既然她都说到这份上,里恩也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走向不远处的克洛。

“哟,辛苦啦,女仆后辈君。”克洛轻快地对学弟打了个招呼,被对方丢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白眼。

“你怎么没去别的地方逛逛?”一直坐在这里又没茶喝。里恩在心里别扭地补充了一句。

“没事没事,我只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而已。多谢款待~”

“……”

“怎么了那副臭脸?”

“……没什么。”

“难不成是不想让我看到那身装扮?哎,反正穿你身上也挺可爱的,也没什么关系吧。”

里恩又红透了脸,低垂着脑袋攥着拳头不知在嘀咕什么。克洛隐约听到了“去死”,“才不好”之类的词。

“你这人真是……”他无奈道,“夸你可爱也不高兴,到底要怎样才好呢。”

然后他起身绕过桌子拉过里恩的手。后者惊吓地抖了一抖,脚步却被迫跟着身前的人移动,还差点被茶座的椅子绊倒。

“走吧,去逛逛。”

说起来一个人逛又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迟钝如里恩是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的。但这话还是让他松懈了力气,任由幽灵拉着自己走向街道,抬头撞见那铺满了整个天空的余晖。

橘红跟深浅不一的紫色在眼底静静燃烧,柔情而令人心碎。里恩垂下眼,地上只有一个拉得狭长的影子。它显得那样形单影只,伸出去的手就好像在捕捉虚空。

胸口顿时袭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到底还有多少次,能和他一起看夕阳呢。

里恩暗想,不自觉握紧了那只拉着自己的手。


在他们游玩过三分之二的摊档之后,里恩的心情也好了大半。面前的幽灵穿着夏季的便服——他已经从这所学校毕业了,没有再穿校服的必要——从人流中毫无阻碍地穿过,使紧跟其后的里恩好几次差点被挤散。他像一个从未参加过节日的孩子,对所有的东西都种奇妙的热忱。

于是在克洛的授意下,里恩捞了几条金鱼,吃了棉花糖,虽然这些都无法跟他一同分享,但克洛还是很开心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里恩想,如果有什么项目能够两个人一起玩的就好了,但为了不引起骚动他又不能这么做,未免有些失落。

“下一个玩那个吧。”

里恩顺着克洛指的方向看去,是射击摊子。

“诶?那个我不行,我从来都没练过射击……”里恩摆摆手,如果是要斩下什么东西他可在行得很,但射击这方面……

“怕啥,有大爷我为你撑腰呢。”克洛拍拍胸脯。

“不……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你又没法代打。

“行了行了,就当是体验一下嘛。”

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里恩就被克洛二话不说拉到摊位前,射击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奖品,甚至还有限定品的咪西闹钟和玩偶。老板是个没啥耐性的大叔,叼着烟瞥了他一眼。

“玩吗,100米拉一局,可以打五发。”

他手足无措地看向身后的幽灵,后者冲他挤了挤眼。里恩没辙地叹了口气,只好从兜里掏出100米拉交给摊主。他拿起那把跟马奇亚斯的武器很相似的仿真枪,心里一阵忐忑。

“没关系,放心打吧。我会在后面支持你的。”

听上去还真像那回事似的。里恩嘟囔着,把枪对准了看上去挺好打中的一个玩偶,开枪。

“没中。”老板和克洛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看就知道了。里恩没有回嘴,继续打了第二发。还是没中。

“唔……果然很难啊。”里恩挠挠脑袋,这种事情对只修炼过剑法的自己来说大概注定无缘了吧。不过,说起来克洛也是个使剑的,但双枪也用得很上手。

顿时觉得自己输了的里恩有点垂头丧气,如果克洛能上的话,应该不费劲就能拿到奖品。怀着有些怨忿又惆怅的心情,他又毫无章法地开了两枪,理所当然落败。

看来自己只能以零收获结束这一局了,打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过反正都要结束了——里恩不抱希望地举起枪,瞄准了全场最大的那只咪西玩偶。

——也就不在乎赌这一把。

然而在他瞄准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端枪的手,耳边响起那个人略略低哑的声音。

“这么心浮气躁地开枪当然打不中了,傻瓜。”

里恩怔住了,然后他皱起眉头,轻声斥责道这可是犯规。

克洛一阵叹息:“你这个死脑筋,你就好好感受一下吧。”

他靠得太近了,发丝扫过他的颈窝。昨晚的情景无预警地出现在脑海中,手不自觉抖了抖,脸颊也开始发烫。

“别动。”这回轮到克洛低声斥道,“这可是重要的教学环节。”

里恩立马不敢动了,他尽力平静呼吸,把准星交给克洛,手心不知是被他握的还是因为紧张冒了汗。

然后他们一起开了枪。那一瞬间,里恩才终于明白对方那句“我会在后面支持你”是什么意思。


当老板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那只最大的咪西玩偶交给里恩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和克洛一起办成某事的喜悦中。他接过奖品,转身朝银发青年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你高兴得,原来你喜欢这种小女生的玩意儿。”克洛觉得这笑实在天真得有够傻气,忍不住要挖苦他。

但少年一点也没被他的话激怒到,或许现在就算是亲生父亲出现在面前也不会让他的心情变糟。

“我只是,终于有一件事是能跟你一起完成的了,所以非常开心,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怀念。”

克洛愣了愣,看着半张脸几乎埋在那个巨大玩偶中的少年,在一片灯火阑珊中落寞地笑了。

和他共同完成委托和实习任务,那是他曾经作为里恩的同伴的时候。之后他背叛他,毫无顾虑地在七班所有人面前重伤了他;而他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以后,自己又再度成为了他的同伴。

人生的际遇真是千回百转。但是,他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里恩,此刻在自己眼前毫无防备地笑着呢。


他在这人声鼎沸的夜晚捕捉到一线微光,在这相视而笑的瞬间。

他记起来他是怎么喜欢上这个人的。


“啊,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里恩一手抱着咪西,一手牵过发呆的幽灵的手。

克洛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哪?”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丢给克洛一句后者总是挂在嘴边的话。然后他们逆着人流,往祭典的外围走去。


站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本校舍楼顶,喧嚣已经离他们十分遥远,只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

“在布置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其实视野很好,意外地没什么人来呢。”里恩把咪西放在长椅上。

“所以呢,接下来有什么节目吗?”

克洛抓抓头发,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毫无头绪。不擅长撒谎的学弟只给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拉着他走到围栏边。他们一同眺望远处的灯火通明,这个安静的小镇似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今天真的很开心呢,虽说被迫穿上那种东西,不过也算是增加了不少人生体验。”里恩说,声音里已经完全没了白天被迫羞耻play时的怒意。“谢谢你,克洛。”

听到这句话,克洛挑起眉。“我有做什么吗?”

“做了很多啊,给我改方案,给镇上设计了招待装,跟我一起逛祭典,还让我体验了一回射击的乐趣。”

听里恩一样样数着,就好像自己真的有为他做那么多事似的。克洛低低一笑。

“这些事你自己也做得来。”

其实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已经给了我太多,而我从来没能给过你什么。除了伤害和痛苦。

但里恩摇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如果这些事不是跟你一起做的话,我肯定不会觉得有趣的。”

他干笑两声,感觉喉咙里像滚落了砂砾,眼睛也差不多。 

“哈哈,你也太狡猾了吧。”

那简直就好像在挽留我不是吗。

拜托了,不要这样子煽动我啊。


他花费了很大气力才把堵在喉头蓄谋已久的话挤出来。

“说这种话……岂不是搞得我更没办法离开了吗?”

话音未落,他的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一朵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


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仰头望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飒飒坠落。里恩抓着他的手臂,神情单纯仿若孩童。

那是夏至祭终场的信号。克洛这才想起来自己动手改过的他的方案,终场祭的烟火表演。被花火绘满的夜幕直直撞落眼底。绵延不绝的流光在天空中绽开,又像游鱼一样悄然潜入黑暗。七曜石的光芒照亮了托利斯塔的黑夜,在画布上大肆涂染暮色,末日般辉煌绚丽。

一切都融化在这片亮得耀眼的天空里。


“不走不行吗。”

身边传来了略显压抑的清冽声音。克洛偏过头望向似乎在全神贯注欣赏这场烟火的少年,橙黄火光在他的侧脸浮光掠影,使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晴难定。

“抱歉,说这种话只会让你困扰吧。我知道的,只要克洛实现了愿望就会离开。”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里恩早该预料到他实现了愿望会发生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彼此都刻意忽略了这个事实。

“可是,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克洛能一直留下来的话,该有多好。”

克洛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看着他,让他的话在自己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上一刀刀刻出苦涩的痕迹。

“我开玩笑的。”顿了一顿,里恩回头,朝他露出腼腆的笑,笑里带着丝丝倦意。“现在克洛能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而且,我想让克洛的愿望实现。”

轰鸣声隐隐震撼了地表,新一轮烟火开始绽放。

少年清澈的眼眸让他看见他眼中流露惧意的自己。他像是看到了最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表情逐渐失去了冷静。

那让他再一次记起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恐惧,又是在恐惧什么。

那是他曾经自以为能洒脱接受的一切。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不怕死的人。

十三岁便背井离乡,一无所有地来到了陌生的地方,结识了同是亡命之徒的同伴,组成了帝国解放战线。

不管怀抱着怎样的梦想,仇恨与偏执,都不能以牺牲别人为代价。但抛弃了一切温情的我无法阻止这些事,我只是让它们发生。

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赎罪,这具肉体会伴随血污死去,带走所有的痕迹。我所能做的是尽力不跟这个世间结下关联,有了牵挂的事物就是给自己留下弱点,我不会干这种蠢事。

满怀傲慢的我从不肯低头,我把这生命当成一盘赌局,我要像熟练的老手那样掌握世界,在它面前保持无动于衷,不失理智。

然而一切都戛然而止在名为里恩•施瓦泽的少年出现之后。

有好几次,只是好几次。在他不设心防地对着我微笑,在放学无人的教室里陪我打Blade,在后夜祭的篝火前与我并肩而坐之时。他说他也把我当作重要的友人,说我是7班的一员时——我竟然对死亡产生了恐惧。我竟然产生了想要永远活着的愚蠢念头,不是因为贪恋,而是因为挂念。

我不想承认那时候在他的怀里,看见他泪水的那一刻,我竟没用地惧怕了起来,因为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死亡。我要离开这个人了,可天知道我最不想离开的就是他。

我想触摸他,想要再一次看他在我的身边绽放笑容。

这是一个视生命为草芥,做了无数错事、活该下地狱的我,唯一的愿望。


“克洛?”

少年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任由眼前的幽灵手掌温柔地捧住自己的脸,对可能发生的事全无自觉。这个无知、天真的可怜的傻子,同时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

他总是替别人着想,不在乎自己受到多少伤害,以至于让克洛认为自己必须替他在乎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永远是真相。所以他曾试图温柔地把真相葬送在自己的黑夜里。

但是它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去而死去。它依然活着,并且已经抽根发芽,生机勃勃。 

如今他再没有不让它开花的理由了。


炎热的空气和硝烟的味道包围了他们。在下一个更大的烟花绽开之际,里恩感觉到一个柔软薄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带着无尽的怜惜和爱意。

夏日里盛开的花火照亮了贴近的两人。那一瞬间,似乎有咸涩的液体顺着仰起的脸颊濡湿了嘴角,他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如果永远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就好了。那我就可以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了吧。

可是,如果我不离开的话,他大概就无法向前迈步了。

所以结束这一切吧。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的愿望。

正是因为那个愿望,我才会来到他身边。

——为了告诉他,“我喜欢你”。


少年听见夏日的声音如同幽灵一般包围着自己,他看见流转的光亮倾泻而下,在终末的时刻来临前,如同那双坚实的双臂迎接自己。

此时他才发觉,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对方时刻会离开的准备,实际不然。

他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所包围,太过巨大,与那相左的剧烈悲伤,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他知道这都是谁害的,并且在那个吻的间隙呢喃出了凶手的名字。


—TBC—


*用了不少那朵花的梗,毕业流程参考了AB的最终话

*我想那边的烟火大概是由七曜石碎片作出的类似火药的东西(没人在意这个

*小小捏他了一个甘城里的声优梗(没人知道 

*写得我风中凌乱,可能会有不少bug……改不动了

*下一章完结


顺附上平时写文在听的B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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