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P5】【主明】Spring Reminds Me of You(1-3)

*大量P4和P5的剧透,请通关后食用!

*自家主=有马清治(arima seiji)

*一个原作后7年IF。bug可能会很多请尽情无视

*灵感来源于《多田便利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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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 Reminds Me of You


1

一再地与那个自己重逢。

那个软弱无力,瘦瘦小小,只能看着身边人的脸色行事的自己。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旁,脚下的雨水灌了进来,已经没过了脚踝。他听见身边一个孩子嘲弄道:“老师,我想换座位,我不想跟没爹妈的孩子做同桌!”

没有爹妈?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人,胡说八道。他当然不能饶恕,毅然站起身反驳。

然而老师——这个空间唯一的大人走了过来,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说坏话的孩子,只丢下一句不要吵架。

他看着同桌得意洋洋的嘴脸,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某人消失的冲动。

你们懂什么。我也是有父母的。

我的父亲,再过一阵子就会来接我了,我的母亲告诉过我。

很快,我就可以和父亲一起生活了。

他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一遍遍地说。浸过脚的雨水慢慢升上来,没过小腿肚,腰,胸口……

 

于是他在令人窒息的朝晖中醒来。

昨晚忘记关窗了。几片樱花瓣被春风送入窗台,落在床头。天气很好,恐怕有点好过头了。

明智吾郎起身拎起床边椅子边的衣服换上,习惯性地整理仪表。转过身时窗外半开的樱花树闯入视野,他稍稍提起嘴角,倾身将企图探进屋子的春光关在窗外。

 

咯噔咯噔下楼。店子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黑色卷毛青年熟练地冲泡咖啡,听见声响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咖啡?”

“拜托了。”

趁他泡咖啡的当口,明智顺手打开电视机,电视里的美女播音员愉快地告诉大家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说来,我那个屋子果然还是需要窗帘。”他想起早上被照醒的不愉快。

“我以为采光不错是那个屋子唯一的优点。”

“……”

摒弃掉这人时不时的挖苦,明智其实对住在那屋子里没什么怨言。虽然他明白打一开始让自己住阁楼小屋,就是有马清治的恶趣味。

咖啡送了上来。明智怕烫,仅仅是端起来吹了吹,白雾便一下糊住了镜片。

眼镜布和煎蛋卷一块被推到了他的眼前。他也没客气,摘下眼镜轻声说“我开动了”。清治在吧台对面坐下来,神色淡然地喝着咖啡。天气预报之后的晨间新闻,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个穿着过时西装的老教授,探讨随着近年来校园暴力的不断升级,有没有必要降低刑事责任年龄。后者表示不能以极端恶性事件以偏概全,否则会陷入人类文明越进步刑事责任年龄越应降低的悖论。

在那之后,世界也并没有变得更好。

带截白的黑尾巴扫过了兀自发呆的黑发青年的鼻尖。

“喂,清治,吾辈的早餐呢?”

“抱歉,忘了。”

没有任务在身的莫甘纳变成了真正的家猫。每天除了睡到自然醒之外,就是和身为人类的他们共进三餐。在有委托的时候也会跟着去,在现场颐指气使地指挥他们干活。

稍后,有马清治把另一份加了鲔鱼罐头的煎蛋卷放在明智的左手边,黑猫大摇大摆地跳上吧台,瞥了明智一眼便开始大快朵颐。吃相倒是挺好看。明智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托着下巴看猫咪吃煎蛋卷。莫甘纳仿佛受到了冒犯,凶巴巴地抬起头。

“干嘛?你这么看我也不会分给你的。”

“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对一只猫讨吃的。”明智也没生气,微微笑着。此刻要是有女客人推门进来,想必会被这看似和善的笑容折服的。

“你说什么?!”

“好了。”有马清治拍拍炸起尾巴的猫咪,又看了跟前的同居人一眼。“等会还要去委托人那儿,别迟到了。”


 

今天的委托是帮堂岛先生整理屋子。清治带着整理工具和装着莫甘纳的包出了门,明智把门牌翻了边,上面写着“出勤中,有事请电话联系”。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上,来这家咖啡店光顾的客人并不多,也是因为这样,清治才会选择兼任起便利屋的工作。虽然镇上人少,但需要便利屋的地方意外的多,“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是清治一贯的理念,但在明智看来,这不过是前怪盗团头子面对逝去的东西无端的挽留罢了。说到底,这就是个劣化版的怪盗团。

对此清治只是微微一笑:如果能让你这么觉得,那也挺不错。

明智自然没有立场拒绝工作。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春日的河堤上,与迎面而来的遛狗老人打招呼;河堤换上了绵软的青草色,快迟到的高中生一路小跑过去,溅起了尚未消散的露水。

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和光怪陆离的东京大相径庭。最重要的是,此处无人知道他们。

明智也想过为什么会选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开咖啡店(或是便利屋),不过除了上述的理由以外,他也不愿意往深里想,仿佛那里藏着一个自己也不愿知道的秘密。

正想着,明智突然鼻子一痒,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他知道为什么——头顶上刚好是一片茂密的樱花树。

“花粉症?”清治有些惊奇地看着他。

“有一点。”明智揉了揉鼻尖。

“是吗,我都不知道。”清治若有所思,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惜字如金并且说的话都很让人在意,明智了解这点,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认为现在最好什么都不深究,或者说,还不到深究的时候。

 

委托人堂岛辽太郎是个50岁出头的大叔,一脸胡子拉碴,白衬衫皱皱巴巴地穿身上,好像才熬过夜,黑眼圈有些狰狞。出来应门的时候好像才想起来自己请了便利屋,愣了两秒才放他们进来。

“抱歉,我女儿过几天就要上大学了,但最近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整理屋子,只好拜托你们了。”

“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清理一遍吗?”清治确认道。

“嗯,想把旧东西清一清,书啊杂物什么的。这房子里的屋子都要整理……哦不对,二楼的那间空屋子不要动。那是我外甥的房间,我女儿不高兴别人动它。”

清治点点头,戴上劳动用的白手套,顺便也扔给明智一双。堂岛似乎对年轻人帮自己干家务活感到过意不去,给他们冲了两杯速溶咖啡。两个人都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唉,本来还想自己收拾,但毕竟还是上了年纪啊,光是加班就有点吃不消了,腰也……”

“请不用在意,这是我们的工作。”清治开始着手整理起壁橱里的杂物,明智打了一桶水把抹布浸湿。莫甘纳从包里探出头,低调地在角落里看着他们。

这老旧的房子里只有两个人在住的迹象。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去关心家里的女主人去哪里了。堂岛到底闲不住,从房间里搬出一大堆相册和书本,本是想着让两个便利屋收拾,但一翻就停不下来,像个笨蛋父亲一样对过去的老照片啧啧称奇。

没想到啊,那么一个小女孩长成大姑娘了,我竟然也能好好把她养到现在……堂岛不时感慨,脸颊挂着怀念的笑意。

明智顿时有些没由来地焦躁,他拉开一个壁橱的门,里面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倾洒下来,砸得脚生疼生疼。他嘶着冷气伸手去够那个令他受伤的罪魁祸首。一本沉甸甸的剪报,因为跌落而翻开了尘封的页面。

那好像是关于某桩案子的剪报。前侦探的好奇心促使明智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那是十几年前发生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乡间小镇的连续杀人案。一连串的事件扑朔迷离,几度错认真凶,结果谁也没想到,真凶竟然是这镇上驻扎的刑警。

一副巴掌大小的剪报上印着凶手的模样,神情倦怠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些软弱。横竖也看不出来这会是引发一连串事件的罪魁祸首。

“喂,怎么了?”堂岛走过来,看到明智手里的剪报,顿住了脚步。“啊,那个是……”

明智这才手忙脚乱地把那本剪报合起放在一边。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刚掉下来……”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堂岛把那本剪报拾起来,有些珍惜又有些失落地抚摸着书背。“当年是我负责调查这案子的,没想到最后抓的是我的下属……那家伙直到今天都没被放出来。”

恐怕也很难了。明智似乎听到这么一句低语。明明戴着闷热的手套,体温却迅速从指尖流失。

“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要注意一点,一旦走上歪路可就很难回头了哦。”

堂岛叹了口气,把剪报递回给明智。明智呆呆地捧着那本剪报,抬起头时视线与清治撞了个正着。读不懂那隔着镜片的眼睛在想什么,但多半不会是好的含义。他仓皇地扭开视线。

来这里就是个错误。不,当初会跟他一起走就是个错误。

尤其是,这种像被这个人监视,不得不与他朝夕相处的生活,恐怕不比那些年好过到哪里去。

明智泄愤似地擦着柜子,企图用单纯的体力劳动埋葬自己的思绪。


帮堂岛把几大包清出的垃圾处理掉,已经是傍晚时分。清治收取了费用,向委托人道谢后便离开了。他们在天黑之前在爱家外带了牛肉饭,回到海姆达尔。清治也曾接到几个电话,但都是关于委托,并没有谁特意来询问咖啡店的营业时间。早就猜到在乡间小镇开咖啡店不是个好主意,明智疑心就凭便利屋的那点收入来维持这间店,恐怕不过半年就关门谢客了吧。

清治用冰箱里仅剩的芜菁煮了味噌汤,给莫甘纳舀出自己饭碗里的一部分饭和牛肉。明智坐着没动,看着对方空了三分之一的饭碗。

“你够吃吗?”他问。

清治先是点点头,思考了几秒钟又摇摇头,“那给我一点你的吧。”

明智忍住吐槽的欲望把碗推给他。这举动让他自己都诧异不已。要知道在以前,他可从来不是会和别人分享同一份食物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一猫都只顾专心吃饭,店里弥漫着不属于这里的食物香味。汤足饭饱之后,清治沉默地收走了碗筷。明智在烧开水的当口扭头看着在厨房里洗碗的清治,恍惚中一种奇妙的满足在一刹那随着填饱肚子的感觉涌上心头,但接踵而来的,却是跌入深渊般的窒息感,言之凿凿地敲击着他的脑子。仿佛喉咙被掐住,明智完全不能控制地吐出冰冷的词汇:

“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清治正忙于擦干碗,头都没回。

“接受这个委托。堂岛先生是刑警的事,还有他办过那个案子的事。你是故意让我接触,警示我的吗?”

厨房里的声响终于停下了。黑发青年回过头看着他,令明智内心一阵惊惶——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无法直视这人镜片之后的犀利眼神。

“我倒是不认为我有这么做的机会。毕竟把剪报打翻的是你。”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些镇定的困惑。

“喂,明智,迁怒也该有个限度。你是有被害妄想吗?那种事谁会预料到啊,况且清治还什么都没说吧?”莫甘纳跳到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不快地皱着眉。

明智瞪着那人和黑猫。理亏什么的他心里清楚,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伤害对方。

仿佛不这么做的话,崩溃的就会是自己。

“冷静点。”清治完全放下了手里的餐具,在围裙上擦干了手。

哦,去你大爷的冷静。这个人怎么会明白呢?毕竟坐了七年牢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他有着自己没有的所有东西——同伴,亲人,他人的爱。什么都好。他一无所有。过了那么多年,即便已恢复了自由身,但他始终无法从自己的牢笼中逃脱。

连他都觉得自己非常可悲。他真的不想再在这个人面前暴露更多了,尽管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早已被对方看过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所以才会把我带到这里来?这么做满足了你那慈悲为怀的同情心吗?”

明智强忍着不让声音提高,但僵立的身子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出卖了他。莫甘纳还想骂些什么,被有马清治制止了。他直视着跟前的青年,毫不讳言地说:

“在还没走出来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觉得是在伤害你。”

啊啊,就是这个模样。

总是一副自己一切都了然于心的嘴脸,窥伺人心最黑暗的地方。被看穿也好、被了解也好,这些感觉都令他感到反胃。就像身体里某只沉眠已久的困兽被唤醒。

再和他争执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他的愤怒来源于根植在他心底认为自己所遭受的痛苦造就的劣等感,如果不怪罪点什么,内心就难以平复。就算做不到这点,至少看见这个人面上的动摇哪怕是一点点,都能让他心满意足。

“那我问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么个破地方开这种店?模仿你之前待过的地方?”

清治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

“我想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所。”

“什么?”

“勒•布朗是那时的我唯一的容身之所,你不也是吗?”

黑发青年的意有所指让明智微微红了脸。那些与黑暗为伴的日子以来的唯一慰藉,只是每周一杯的黑咖啡和见他一面。

但这些,在他嘴里竟然就变成了舍弃大城市的生活、远离家人和亲友,不远万里地跑来这个偏僻小镇开一间咖啡店的原因。

果然这男人的话,一句都不能多信。

“谁说是了,少自作多情了!”明智徒劳地挣扎,却有意避开了对方略带促狭的目光。莫甘纳听不下去了,竖着尾巴咆哮道:

“好心没好报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给我向清治道歉!”

自然不可能得到回音。清治目送着退了几步,最后擅自逃到阁楼上的棕发青年,勾起了一丝苦笑。

“为什么要和他一起住啊,真是让人火大的家伙。”莫甘纳满脸不悦地舔了舔爪子,清治安抚地摸了摸猫咪的脑袋。

“因为不能放着不管。”

“真是的,你从以前开始就太为别人操心啦。”黑猫叹息道,“不过看他这样,总比过去那个装模作样的侦探要好多了。”

清治看着和自己同甘共苦了多年的老伙计,笑了。

“同感,我也是这么想的。”


明智三步并两步地逃回阁楼,摔上门,眼神急切地在屋子里逡巡。有些年代的衣柜、一个木制的置物架、书桌和破损的皮沙发是清治从旧货市场上淘的;落地灯和单人镜是在JUNES买回来的,布置几乎与那人在勒•布朗居住的阁楼屋子如出一辙。就连衣物和鞋子,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这房间里的每一丝一毫都不属于他明智吾郎,简直是个可笑的复制品。

多日来积累的情绪如熔浆般喷发,明智猛地一脚将角落里的垃圾桶踢翻,将他触目能及的东西全都摔落在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仿佛一头无计可施的受伤野兽,瘫坐在一地杂物之间,像个看完恐怖片却无人在旁的小孩子一般紧紧蜷缩起来。

“我已经出来了我已经出来了我现在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

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凌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熙熙攘攘。哪里传来的锁链声,狱卒的冷漠声音,狞笑声,某人的求饶声,枪声,小孩子的耻笑声,女人的哭泣声,还有男人傲慢的声音。

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我不得不受制于人?为什么我偿还了罪孽,却依然把自己当成罪人?

那就走吧。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可是,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无力地靠在床边,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穿透樱花树的枝桠,想必明天楼下的水洼会飘浮着数不尽的樱花瓣吧。雨水带来的清冷气息笼罩着孤坐在地上的背影,雨点的残影在摊开的手脚上滴落。楼上这么大动静,也不见有人上来看一看,哪天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砸了他的店,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象着那个场景,埋在膝头的脸颤抖着发笑。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每天都在幻想如何才能让那张神情淡泊的脸出现裂痕,同时也在思考,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曾经的他活着,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把那个男人送进地狱。毫不在意自己身为领路人的同时也会亲手把自己送进地狱。

结果真的实现了之后,从地狱回到人间的自己,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直到有马清治出现再面前,把他带走。与以往昭告天下偷取人心的行径大不相同,他做这一切仿佛并不是为了获取什么,沉默得让人看不懂他的意图。那更像是兴之所至,而自己只是顺手带回的一个廉价助手。

他才不承认自己乐于与前敌手斗智斗勇,尽管那不过是琐碎日常的集合体,换作以前的自己,肯定会对此嗤之以鼻。

一旦沉浸其中,他清醒过来时便越痛苦,因为这代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场赌局中,成为一个失败者的事实。向那个人认输,是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的一件事。

等回过神来,脑子里就全都是那个人的事了。天天在猜同居人在想什么,却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不仅仅是因为有马清治是个狡猾的混蛋。而且即便他说了真话,自己也不会相信吧。

一边试图捏爆那张戴着蹩脚黑框的平淡无波的脸,一边抵御着脑子里那些久远的嘈杂回音,明智吾郎感到非常、非常疲倦,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床脚,头枕雨声睡去。



2.

他尝试回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憎恨这个人。

除去他所能确信到这个人就是自己所要追捕的怪盗团头子之后,在见识过他身边围着诸多同伴而自己只有孤身一人的瞬间所爆发出来的嫉恨。

那嫉恨伴随他直到入狱的那段岁月,直到那一天为止。


“编号P509056TS,今天你就可以出狱了。”

那是一个多云的寒冷日子。在早餐之后,刑务官找到明智吾郎,带来了这个消息的同时递给他一个袋子。

“去换身衣服,办完手续你就可以走了。”

纸袋里面是白衬衫和牛仔裤,还有一件军绿色的连帽外套。明智被带到管理栋的一个房间,把衣服换好,尺码都意外合身。什么时候监狱还如此贴心了,他可不记得监狱有为犯人准备新衣服的义务。但他没去细想,也许这是对平时表现良好的自己的一点褒奖吧。

作为洗心革面的纪念,宣誓过后是副所长致辞,他离开之前还拍了拍明智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回去重新开始吧”。

回去?回去哪里?明智有一瞬的茫然,却只能微笑着点头。

与这个监狱里唯一对自己多加照顾的图书管理刑务官好好道谢之后,明智怀揣着为数不多的工资和无喜无悲的心情走出了东京少年刑务所的大门。

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他,接下来要去哪里是个问题。但不管去哪里,对他来说又是另一场漫长的酷刑了。

他在门外呆然伫立,却被冬日的萧索寒风吹得缩起了肩。这时,身后传来了车子的喇叭声。明智回头,却发现司机是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个被自己视为仇敌、却全然不以为苦的黑发青年,一脸像是昨天才与他见过面般的平淡,摇下车窗看着他,指了指副驾驶。

“上车吧。”

明智没动。他完全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上车。”有马清治重复了一遍。明智察觉到看门的狱警似乎注意到这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绕过车子打开副驾驶车门。直到坐上车,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对方脸上,像以这个人为圆心规整地画了一个半圆。

有马清治安静地观察着他,明智正奇怪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的时候,他开口了:

“系上安全带。”他发动引擎,“衣服,看来还挺合身。”

明智闻言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身衣服原来是他带过来的?早知道——

“七年前的衣服再怎么说也不会合穿,除非你想裸着出来。”有马清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明智凝视着他的嘴,恨不得撕了它。

他尝试回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憎恨这个人。

想必这就是另一个开始。


“我有好几个问题。”

“请。”

“……为什么是你?”

“因为没有别人了。”

“这回答约等于无。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狱?”

“熟人告诉我的。他认识刑务所里的人。”

明智咬咬牙,“你我七年没见,你怎么会知道我穿什么尺寸的衣服?”

遇上红灯,黑发青年果断刹车挂挡,手指在方向盘上令人焦躁地敲了一阵之后,微微偏过脸,眼镜片微妙地反着光。

“你猜。”

明智记不起来这是第几次按住自己想揍他的拳头了。恨意真的会让人思虑不周。

“这是要去哪里?”

“待会就知道了。”

“不会打算把我带到多摩川绑块石头淹死吧?”明智残忍地打趣,这次却意外收获了这个人截然不同的反应。

“别说那个字。”有马清治蹙起眉,虽然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拜托了,别再说这种话。”


“……那为什么要带我走。”

“你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没有。”

前怪盗头子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耸耸肩。这种看穿一切并胸有成竹的地方,从认识伊始就相当的让人讨厌。

这个人,真的没什么变化。

时光在他身上漫不经心地走过。那张端正的脸只比以前轮廓更硬朗了些,摆脱了少年的青涩感。但不管是淡然的神情,爱捻额发的小动作,都是明智所认知的那个他。

明智顿时有些恍如隔世。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和这个人尚未成为敌人,平平凡凡相处的那段日子。

而现实是,他与他已经七年未见。最后一次会面是在法庭上,有马清治作为检察方面的证人出席作证,指控他的罪名。

彼时狮童正义的案子尚未尘埃落定。明智奇迹般地生还,只记得射杀了认知的自己,便再不省人事,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警察医院。他在随即前来盘问自己的新岛冴口里得知,受伤的自己昏迷在国会议事堂大门前,被保安发现,于是通知了警察后送往医院。他受的伤足以让他躺一个月,但所幸神志清醒,面对检察的审问供认不讳,并且同意成为检控狮童正义的污点证人。

过程相当顺利。被改心的狮童对所有的罪名都一一承担下来。与自己同样作为当事人出席作证的,还有怪盗团的领导者有马清治。之后,当初的女事主出来作证,狮童也同意撤销清治的伤害罪名,那时候明智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与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有这样一段孽缘。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前科,都是狮童强加给清治的莫须有罪名。

这个人是完全清廉洁白的,与自己不一样。明白这点之后,仅剩的一点与对方同病相怜的感觉也消失了。明智内心一片荒凉,他突然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坐牢也好,被判死刑也好,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唯一可告慰的是狮童正义终于为他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付出了代价。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意义也随之消失了。自导自演的落幕,虚假荣光的湮灭,他冷眼看着大众口中的“侦探王子”走到了末路。

念在他未成年,又是被教唆犯罪,从犯,认罪态度好,作为污点证人有重大立功,尽管他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但在新岛冴的争取下,以及有马清治的证言,法庭最后判决他因故意杀人罪等,在少年刑务所服刑7年。

明智吾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便不判他入狱,他也已经无处可去。况且只要能把狮童拉下神坛,他便别无所求。

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信息保护,侦探王子只是在大众视野中消失,新闻也只是进行了遮遮掩掩的报导。待身体康复之后,明智就走进了少年刑务所,开始了他的赎罪。


“龙司他们和冴小姐都去看过你,听说你都拒绝会面?”

清治的话将明智从思绪中拉回来。明智将自己靠在椅背上,柔和但讽刺地微笑。

“我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清治迅速瞥了他一眼,又重新将注意力投向面前的路。

“看来你在里面过得不太好。”

“这和你没关系吧。”明智微微变了脸色。

这漫长的七年间,他在监狱里经历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光是稍一回想,他就感觉手指颤抖起来。为了不在清治面前丢脸,他紧紧扭住了双手。

清治没再追问下去,明智一边看着窗外暌违了七年之久的自由光景,一边纳闷这个人的意图。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来接自己出狱呢?在这七年间,他一次都没有来探视过自己。当然,即便他真的来了,自己也不会去见。可是,这些年来都没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他,有什么必要在这种时候装善人?放着不管不就好了吗?

没有想过此生他们还会相见。有马清治和他的约定已经达成了,而自己也已经赎清了该赎的罪,两人互不拖欠。若是就这样断了联系,纵使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再过十年,走在街上也未必能认出对方。

可是现在,却以如此莫名其妙的方式,被这个男人强硬地带走。

明智突然有点担心起自己的未来。


还以为他会开到荒郊野岭把自己打晕埋尸,但有马清治只是把车开到了新宿JL站的停车场,停好车之后走进站台,买了两张车票递给明智一张。八十稻羽?那是什么连名字都没听过的破地方?

“你的车——”

“噢,那是借用惣治郎先生的,他说到时候会过来开走。”

中午时分,正是上班族集中吃午饭和大量列车到达的时段。明智跟随眼前的黑发青年在新宿站庞大的人流中穿行,后者步伐相当快,为了跟上他,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人。但那个人的身影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自己的眼睛,不管怎样都不会弄丢。

离下班车次还有些时间,清治在便当店里要了两份便当,又买了两瓶热饮。两人上车找指定席的当口,有几个女生盯着明智的脸看了半天,又神神秘秘地一阵耳语。明智感到一阵焦躁不安,迅速低下头去,假装研究那张车票上的坐席位。

一个温暖的东西倏地罩住了自己的视野。他抬起头,是毛茸茸的大衣兜帽。清治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终于确认了位置,拉着明智坐下来。

待到列车驶出隧道,视野豁然开朗,明智才终于找回了声带。

“……谢谢。”

这时候反而会道谢了。清治看着身边明明列车里开着暖气,却也没打算把兜帽摘下来的青年,他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像猫一样微微蜷起。

他曾经,是那么光鲜骄傲的一个人啊。

“没关系。你不用那么在意,她们只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清治淡淡应答,把便当和饮料放在他那边的小桌子上。“吃点东西。还有5个小时才到。”

列车摩擦铁轨的声音让人心神安定,他们一起解决面前的食物,明智记不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和熟人一起吃饭的经历。

不过像这样的他不讨厌。只是不习惯。

明智吞下冰凉的玉子烧,窗外零散的城镇平房和几棵大树在天幕下往后缓缓退去。他再一次询问他们的目的地,清治这回没再故弄玄虚,老实告诉他自己在名为八十稻羽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咖啡店。大学的前辈告诉他有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小镇,他在勘察之后决定用打工攒下的钱租用一间店铺。这家名为“海姆达尔”的咖啡店,奥村饮食集团现任董事会一员的奥村春也有投资,所以资金暂且不成问题。前辈也表示,如果清治开了店,他认识的许多朋友都会去光顾的。

大致情况是了解了,但明智依然闹不清这个人的思路。大学毕业之后反倒去乡村小镇开咖啡店?而且还是远离东京的地方,这意味着会远离那些他曾经的狐朋狗友——不,前怪盗团成员和他的支持者。很难相信一个在大城市里已经拥有完善的人际网络的人,会抛下一切跑到一个偏僻乡镇重新开始。

而他这么问起的时候,黑发青年却断然回答“我需要的正是离开东京,越远越好”。明智越发怀疑他是不是脑子被车门夹过。

也许这个人也发生过什么事吧。明智漠不关心地想。但是,他把自己带过去是想怎样?

——我需要一个助手。有马清治随便地开给他最低生活保障似的条件。管吃管住有猫撸,还可以学做独门咖啡咖喱。说到薪水时,明智无法置信地看着他。

“这什么剥削底层劳动人民的薪水。连厚生省提出的最低工资都达不到。”

“总比你在监狱时能拿到的多。而且我听说有案底的刚回归社会,除了不适应以外更多是没人敢雇用。不是吗?”

这话有九成都是在吓唬人。看你这种有前科还一样在涉谷混得风生水起的就知道了。

“不同意的话我也没办法,离下一个站还有15分钟,你还来得及准备。”

明智吾郎顿时无名火起,不对,是个人都会在这种地方生气吧?

“怎么回事啊你这个人,擅自把人带上车又擅自把人赶走?!觉得耍我好玩是不是?”

“那你同意了?”

明智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顿下来,看着面前一脸胜券在握的黑发青年恨得牙痒痒。以前就觉得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坏心眼,自己去几次勒布朗就要被赶(你到底有没有寄住在人家店里的自觉啊垃圾by表面笑得灿烂的明智),温言温语提醒他们跑palace别忘掉自己时,他也故意唱反调说并不会联系。垃圾。真是越想越气。

“……我知道了。”

“那,交易成立。”

他尝试回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憎恨这个人。

恐怕除他以外,对象还要加上一个鬼迷心窍向黑恶势力低头的自己。

好气哦。


五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这个看似一无所有的小镇,清治把他带回店子,莫甘纳摇着尾巴出来迎接,面对多年没见的明智时相当没好气。看来它对明智的到来并不持赞同态度。那也难怪,毕竟自家leader差一点就死在他手里了。

店子有些年头了,但里头重新装修过,装潢设计看得出挺花心思,吧台的布置几乎和勒•布朗没差,只是厨房更宽敞了。

清治带他上二楼,二楼有两个房间,一个拿来做储物间,另一个是自己和mona的房间。明智开始感到不对劲。他正要开口问自己是不是要睡在储物间,却被清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你的房间在这里。”

他带着他上楼,那楼梯相当狭窄,通往一扇看起来相当陈旧的门。明智顿时猜到这里面会是什么了。果然,清治一推开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屋子,与当年他在勒布朗住的阁楼小屋相差无几。甚至连家具的摆放方式都如出一辙。

好一阵子明智都说不出话,震惊于世界加诸于自己的恶意。黑猫擦过他的脚边,施施然走进屋子里跳到椅子上宣告:

“喂,明智,你应该感恩才对,这屋子可比以前我们住的还大呢!而且清治还好心帮你收拾过了。”

姑且不论这屋子是不是够装三个人,他也不清楚以前清治刚到勒•布朗时面对的是怎样的惨状,但明智切实感觉受到了侮辱。他猛地扭头瞪向清治,而对方坦然对上了他的视线,堵住了他欲冲口而出的恶言恶语:

“曾经你管我叫阁楼垃圾,现在大家彼此彼此。”


整个镇子都知道一家名为“海姆达尔”的咖啡店开张了,除去典雅安静的店内气氛、令人回味的醇香咖啡(咖啡豆据说是店主的熟人亲手栽培的)和极具个人风格的激辛咖喱,最广为人知的传闻恐怕就是店主和助手是两个帅哥了。也有不少女高中生是下了课之后专门来店里点一杯咖啡,盯着店里工作的两人交头接耳不断续杯。也不乏被女生们搭讪,两人当然也都婉拒了。

放在以前,应付倾慕者不如说是明智的拿手好戏。但毕竟身份今非昔比,他无意被卷进他人的视野之中,对这些麻烦事更是敬谢不敏。而且,对于这些意外的关注,他有着另外的顾虑。

“……所以说,最近这些小女孩真是让人想不通。你知道吗?她们在说你们频频拒绝女生是因为你们是那个。”

“嗯?”

“就是……那个啦那个!情侣的意思?”黑猫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上,不好意思地用爪子拨了拨耳朵。“人言可畏呀,这都已经传到了你们俩原本是大城市里的白领精英因为跟家里人出柜断绝关系私奔来偏远小镇携手开店的地步了……”

吧台内的卷毛青年放下手里的咖啡壶,视线移向了坐在对面发呆的明智。他最近好像有点不在状态,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客人们的热情让他不堪其扰,不然听到这话,他一定会拍着桌子抗议“谁跟这家伙是情侣了”。

不过,这样的传言正中他的下怀。

“明智。”

“?”

刚出狱时,明智还保持着狱中的短发形象。两个月没修剪头发任其生长,那看起来十分柔软的亚麻色发丝温顺地贴着脖子,额发稍长掩住了抬起的眼眸。他的样貌跟以前相比其实并无明显变化,只是与过去那个故作开朗的少年不同,现在的他脸上更少出现笑容。大概是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了。最近他面对清治时,总是会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却又倔强地散发出“不要你管”的警告气息。

清治好笑地看着他。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咕哝着“到底想干嘛”,边移开视线边想离开。蓦地,一只温暖的手阻止了他。

那只手探过他的脖子、耳后,捧住他的下颚微微抬起。明智心跳漏了一拍,全身的触感几乎都集中在对方的手和皮肤贴合的部分。他发不出声音,近乎僵直地凝视着黑发青年摘下了自己的眼镜,露出夜空般明晰的双眼。他屏住呼吸,被那双深不见底、却又完全无愧于心的单纯眼眸所吸引。这是第一次——明智模糊中想——这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没有以眼镜、面具这些障眼物加以掩饰的样子,而那真的很令人迷醉。但那由于他人的贴近而下意识挑起的应激反应并没有消失。明智抓着吧台的手指开始颤抖。

下一秒,一个陌生的触感轻轻架上了两鬓,清治也直起身,抱着双臂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点点头。明智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手扶上那不习惯的镜框时才惊觉自己受了骗。

“眼镜……?”

“你不是担心别人认出你吗,有个眼镜就好多了吧。”

说着,清治开启了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递给他。明智动摇地接过来,手机中戴了黑框眼镜的自己仿佛另一个人。

“还挺新鲜。”清治朝他微笑,“正好能遮遮你的黑眼圈。”

一向在意自己形象的明智听了立刻抚上自己的眼角,又因对面的男子一句轻巧的“骗你的”对他投去充满恨意的视线。

“这东西看上去蠢透了。你一直都戴着它当作装饰?”明智嫌弃地摘下眼镜,曾经以为这家伙多少有点近视,没想到这就是一副普通的平光眼镜。

清治耸耸肩,“曾经我也是跟你一样的理由而戴着它,只是习惯了。”

“我不需要你的东西。”明智拒绝地把眼镜叠好推回给对方,清治看了一眼,没有接过来。

“跟你以前老戴着手套的理由类似吗?”

“什么?”

“‘不愿意碰触他人’——包括他人的物件也是。”好整以暇地注视对方狠瞪自己的模样,有马清治决定恶人做到底,反正在这人心目中,自己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王了。“我曾经以为你是为了方便行凶,不过看来还不止如此吧。”

明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要说排得上他最讨厌的几件事之一的,就是被眼前这个人自以为是地戳自己的痛处,而自己居然还无法反驳。

“留着吧,现在你比我需要它。”清治背过身,重新烧一壶水。在水壶发出嘶嘶的响声时,他说:

“其实你用不着这般顾虑的。”

“……什么意思?”

“人们忘性大。媒体会记得两周的事,群众不会记上半个月。不会有人认得你。”他顿了顿,又说,“而且,你也不是逃犯,大可以问心无愧。”

他是怎么察觉到的?明智怔怔地看着他忙活的背影。但是,他却因为这简单的几句话而松了一口气。他在这里很安全,那个背影仿佛在这么说。

但是,要说到问心无愧,恐怕他还做不到。首先,那个罪魁祸首正站在自己面前呢。

“有时候吾辈在想,”莫甘纳在一旁揶揄,“这家伙就是怕你对他好吧。不然他可就没理由去讨厌你啦,清治。”

这只猫在胡说什么!明智发现清治饶有兴致地回头看着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的他只好把那副眼镜收回来。清治和莫甘纳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让他明白自己又一次被这对跨物种搭档联手坑了一把。

在那之后,清治决定开启便利屋的副业。虽然不如整天在店里待着清闲,但这样总比单纯当一个店员要有意思多了。关键是,与其要对谁和颜悦色,不如闭嘴干活——这种类型的工作要更适合此时的明智。



3


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窗外的雨还在烦人地淅淅沥沥。明智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地上,僵硬的手脚边还散落着被自己摔的一片狼藉。初春的夜晚使他身下的木地板冷得像石头,他在昏暗之中隐约察觉到呼出的白气,才想起忘记开暖炉。

他梦见了以前的事,在监狱里。

他大概永远不会告诉清治自己遭遇了什么。虽然没有公开罪名,但听说过侦探王子大名的大有人在。而且托八卦小报的福——不顾新闻伦理,把明智和狮童的关系公诸于众,大胆猜测他跟媒体遮遮掩掩公布的实行犯少年A的关系——他甫一入狱就因为这些震撼人心的传闻而收获了意味各异的目光。他苗条又年轻,中性俊美的外表迷惑了众多在牢外干尽坏事,进来了也不见得立马被感化的混小子们。这些人通常在墙外犯下强奸罪,墙内也干着相差无几的勾当——往往会盯上那些脸蛋漂亮、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犯人。

明智一进来就成为了他们名单上的贵宾。入狱后还不到一周,他就被那些人围困在了洗手间。他们狞笑着调戏他的相貌和身材,侮辱他是形同废物的小猫,好奇这个人是如何用这么细的手腕犯下这么多桩杀人案,在说到“反正你这种人已经弄脏了自己的手,不介意把后面也借给我们用用吧?”之类的粗言秽语时,他一贯沉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裂痕。

下一秒他毫不留情地教训他们,好让他们得知,自己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猫,即便是猫科,也是山猫级别的。

很快,新来的是个极其不好惹的杀人犯传遍了整个监狱。不仅仅是因为明智凭着与外表完全不符的狠劲与试图侵犯自己的人硬碰硬,还在于最终这些人未能得逞,而他收获了长达一周的禁闭。

自此之后他就被这些暴力团伙频繁骚扰,他们不会放过惹毛他们的人。他总是拼尽全力抵抗,甚至打断了某些人的牙齿。他被看作是高危分子,被关押进单人牢房。刑务官也警告过他,如果再这样下去会给他增加新的罪名,刑期也会无限延长。

这种绝望直到两个月后某一天到了尽头。那种危险氛围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就消失了。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某天开始绕着他走,只敢远远狠瞪他。明智完全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在那时候,真正地深深松了一口气,那是他进监狱以来第一次感到神的存在。

半年之后,他进入了刑务所的图书馆工作。这里的大半罪犯都没正经接受过教育,脑袋聪明的他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被图书馆的刑务官重用,才逐渐走上了轨道。坐牢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明智接受刑务官的建议,在这期间通过函授教育完成了大学课程。

但无论如何,监狱都算不上是个好地方,这是个能够吸取掉一切幸福快乐之类的正面的存在,以苦痛洗去罪人身上的罪孽。这很公平,毕竟在这里的人最擅长的事就是夺走别人的快乐和幸福。

我也曾给过谁快乐和幸福吗?明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忍不住对自己的念头嗤笑出声。

再躺下去就真的要被冻死了。他缓慢起身,踢开碍事的杂物,找出清治留在房间里的暖炉点上。离整个屋子变暖似乎还要一些时间。他揉搓冻得发抖的双臂,身体告诉他需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待着。

想必这栋屋子里只有一个地方是那样的。他只犹豫了片刻,便鬼使神差地赤足下楼,朝温暖所在走去。半夜的木造屋子漆黑又毫无声息,明智花了一些时间手贴墙壁,凭着脑里的地图摸索到了二楼的主人房。他轻轻拧开门把手,对方没有锁门,木门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声。

暖意瞬间融化了冻僵的他。他感到手脚被解放,因此走向床边的动作也舒缓了一些。趁那暖炉的昏暗灯光,他得以窥见黑猫蜷成一团毛球躺在黑发青年的腰窝边,而后者似是觉得热了,一手搭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搭在掀翻的羽绒被上。

明智静静站在床边凝视黑发青年的睡脸,那看似无忧无虑,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睡脸。这个人是如何能做到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放下的呢?蒙受冤罪,被退学辗转住到陌生人的阁楼,因为不想再度被退学而开始了怪盗团的活动。被冤枉、憎恨、背叛,被世人冷嘲热讽,死里逃生,最后将狮童改心、拯救了世界,最后却选择保护同伴而将罪责一人承担。

他是不幸的,因为他那持续堕落的运气,连连遭遇不公,却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境遇;而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边还有那么多的同伴,那么多诚心为他奔走的人。

同样的能力,在他身上造就的是报应,而在清治身上成了逆转命运的本钱。因为自私所犯下的罪行,与为了帮助他人有本质上的区别。在那漫长的近乎无望的日子里,明智领悟到了这一点。

而且他想,他也确信一点。那就是因为这个人有如不可思议一般的温柔。

跟过去的自己伪装出来的温文尔雅不一样,有马清治的温柔是静静躺在河床里的石头,沉默无声,但一直在那里。他的温柔源自他的强大内心,但那并不是平白生起。只有在苦海中逆风泅渡,抗争和冲突过,才能磨砺出一颗清净且不易折损的心。这让他得以理解自己与他人。

——与自己恰恰相反。

这大概也是明智对他无法接受、继而化为妒恨的缘故。有马清治是个大圣人,但他根本不需要对自己这种人温柔。像自己这么肮脏的人有何资格获取他人的善意呢,就像他也从未给予他人善意一样。

清治宛如一面镜子,让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检视自己。明智在他身上看出自己的愚蠢和可悲,那双夜空般的眼睛总是直视着自己,而他相信那正是他想表达的。用不着清治点破,他自知身心都是一具空壳,在人生过去的二十五年当中,他除了欺骗及伤害以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本不配得到这个人的照顾,明明在几千里外的东京,就有十几个渴望为他付出一切、并且更值得他去照顾的人。明明不必费力再去创造,那里就有现成的容身之所。

但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仍然安然无恙地躺在这个地方,为什么经历过那样刻骨铭心的背叛和仇恨,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接纳自己?

“我可是,差点杀掉你的凶手啊……”

快醒过来。看着我吧。不要再丢下我。

雨声好像忽地变大了,在那一瞬间,一种不可名状的汹涌感情淹没了他。他死死盯着黑发青年毫无防备暴露在外的颈子,如果用力掐上去的话,这个人会对自己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嘲讽?憎恨?还是——

远处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整间屋子。那一刻明智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惊觉眼前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身注视着自己。莫甘纳还在沉睡,根本没有意识到两个男人近在咫尺的对峙。

闪电晃过清治的眼睛,清亮得让人惊心。明智仿佛被当场戳穿秘密的小孩,脚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连逃跑都忘记。方才的犯罪意图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此刻他只顾张口结舌,惶恐地垂下眼皮,不知道该怎样合理解释自己深更半夜站在别人床前的状况。

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清治眼中的模样,像极了夜晚害怕一个人去厕所、希望双亲醒来陪伴自己,又不希望对方发现自己的窘迫的小孩。只是清治善解人意地放弃揭穿他。

“做恶梦了?”清治低声问,但在明智耳里却宛如惊雷。

“我不、……嗯。”

他近乎软弱地乖乖颔首。不知为何,如同他方才想要掐死这个人的冲动,此刻想要与他肌肤相亲的冲动也同等激烈。

那双漆黑的眸子散发着平静的热度,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雨水淹没了胸口。梦见自己的母亲,年纪尚幼的他被抱在怀里,年轻女人的眼泪渗入到他的发间,温暖而冰冷;梦见母亲的葬礼上,吊唁的亲戚互相推托,无人愿意收留他;梦见被班上的同学们欺负,骂他是没人要的孩子;梦见由于他的成绩优秀而遭到收留他的亲戚孩子的露骨排挤;梦见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黑色的东西缠绕住了自己的身体,血腥而残酷的现实,由自己亲手扣下了扳机;梦见那个男人鄙夷地说他是没用的废物,活该被清除;梦见在监狱里受尽欺凌,那些让人恶心得想吐的垃圾,竟胆敢碰自己。

还梦见了你。

当明智再一次抬起眼时,清治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这让他感到此刻的自己宛若一头濒死的怪物,对方想要怜悯,却又心生嫌恶。

他难堪地摇摇头,没什么了,都是些大不了的事。他丢下这话,正欲扭头离开的时候,清治叫住了他。

“你知道你刚刚是什么样子吗?没什么大不了,真是这样吗?”

黑发青年语气冷静,犀利的反问却让明智抿紧了嘴唇。

“你刚刚站在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

想杀了你。想你醒过来。想你看着我。

想知道自己是否孤单一人。

他震惊于自己的脆弱念头,踉跄后退,转身,快步逃离。莫甘纳这才被凌乱的脚步声惊醒,睁开双眼时那抹消瘦的身影迅速隐没在门后。它半梦半醒地看向坐起身的清治,含糊地问发生了什么。清治摸了摸它温暖的脑袋,眉间微微皱起。

——尽管那只有短短一瞥,但他分明看见那个人石榴籽色的眼里噙满了发亮的东西,在那道闪电来临之时,与那经年累月、触目惊心的寂寞一同,将无处躲藏。


清晨,缺乏睡眠的明智戴着眼镜下楼,除了平常的咖啡香味,还有一种久违的煎烤香味弥漫在店子里。他正从记忆里搜寻这股香味的正体,不戴眼镜的清治端着平底锅从厨房钻了出来,看见他点了点头。

“早。早餐很快就好,我腾不出手煮咖啡,麻烦你了。”

明智点点头,走进吧台烧水磨咖啡豆。他一边折滤纸,余光瞟见厨房里清治正有条不紊地准备了许多瓶瓶罐罐。闹不懂他在做什么,但懒得去问。

莫甘纳出现在楼梯口,闻到香味时无精打采的尾巴一下子竖了起来,小跑着跳上厨房的料理台上。

“呐呐,吾辈要双倍的奶油!”

“你不能再变胖了,莫甘纳……我最近都要被你压出毛病了。”

眼见黑猫开始不满地耍赖,明智冷哼一声把泡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坐回自己位置的时候,清治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端出两盘堆成小山的煎成金黄色的薄饼。

明智看着他把其中一盘放在自己跟前,狐疑地抬头。

“松饼?”

“以前我跟mona至少每个月会有一回松饼日,我很少自己做,不过味道应该没问题。”

“应该……”

“喂,明智,你不也喜欢吃松饼么?”莫甘纳眯着眼调侃,“清治做的松饼味道跟外面卖的没两样,吾辈可以保证!”

明智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败在松饼上的,所以他相当怀疑有马清治是不是故意做这个来嘲讽自己。但这种怀疑在清治把足以喂胖他的奶油、枫糖浆和黄油块倒在自己的松饼小山上时,立即烟消云散了。

“偏心!!!”莫甘纳对着面前堆了果酱的煎饼大声抗议。清治没理会它,径自拿起明智泡好的咖啡喝了一口,轻轻皱起眉头。

“这样咖啡豆会哭的。”他操着惣治郎的口头禅教训道,明智嚼着热乎乎的松饼,刻意无视他。比起外面卖的,清治做的松饼有种独特的温暖味道,吃起来让人觉得心里像塞满了一样。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家的味道?

明智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了一跳。他咬住叉子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看起来一如往常。还以为他会问起昨晚的事,但看起来并没有深究昨晚自己跑去他房间的意思。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别这样,会弄伤自己的。”清治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老妈?”明智眯着眼睛回击。

公认的慈母神有马清治笑着耸耸肩。他们美美地享用了这顿早餐。由于摄取了足够多的糖分,明智毫无怨言地把做完甜点后的厨房收拾干净。今天是休息日,没有委托,于是清治把门上的牌子翻过来,准时开店。

开店还不到10分钟,一个有着利落短发,身着运动外套的年轻女性走了进来。她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目光活泼地来回扫视着店子和那两个男人和一只猫的奇异组合,最后锁定在清治身上。

“请问,你就是有马先生?”

“是的。”

“跟花村说的一样啊。对了,我是里中千枝。花村和鸣上的朋友。这位是你的同伴吗?”

花村阳介也是店子里的常客了。他是清治大学的前辈鸣上悠的亲友,对于后辈的店子总是格外照顾。他如今是这镇子上JUNES分店的营业部部长,还特意给他们办了会员卡。

明智朝她露出营业性的微笑,“我叫明智,欢迎光临。”

“诶,这间店帅哥还真是多啊。”里中感叹着在吧台边坐下来,“不过明智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

“里中小姐想要点些什么吗?”清治不露声色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杯综合咖啡,谢啦。”看着清治开始熟练地泡咖啡,她突然叫道:“不对!我不是来这里喝咖啡的……嘛,也没差。”

“是有什么困难吗?”

“嗯,听说这里有便利屋,又是鸣上的熟人,所以才想来碰碰运气。”她有些为难地说,“虽然我觉得这样的要求挺不合常理的……你们这里,可以帮忙照顾孩子一段时间吗?”

正在擦盘子的明智顿下了手里的动作。清治泡咖啡的手法娴熟依旧,但询问的声音多了成认真的色彩。

“照顾孩子?”

随后里中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她的表姐由美子是附近市里电视台的主持人,最近突然要准备一档新节目而忙得不可开交,也许有至少一周时间都要在公司里度过。她的孩子是个5岁的男孩,幼儿园还没开学,又错过了托管的报名时间,事情于是变得棘手。丈夫去海外出差未归,无计可施的由美子只好询问亲戚是否能够托管孩子。

“倒不是我不愿意带虎次郎。只是我一个刑警,平时工作时间也没个定数,父母也跟我姐的父母外出旅行了。也问过身边的朋友们,正巧这时候没人有余力带孩子。正头痛着呢,花村就跟我介绍了你们。”里中解释了一通,又补充道:“啊,当然托管费一定不会少的。”

清治将咖啡搁在她的面前,有些困惑地歪着脑袋。

“不……倒不是费用的问题。只是带孩子,老实说我们没什么经验……”

“嗯?我也没带过呀,不过虎次郎的话没问题啦。我在生活安全课的时候见过数不清的熊孩子,可那孩子真是乖得没话说。这么说你能懂吧?”

“唔,可是万一出了什么问题……”

“没关系的!啊我不是说出问题没关系,就是说……也不用特别紧张!我是因为鸣上和花村都推荐过你们所以选择信任。而且时间不长,大概也就不到两周吧,我相信没问题的。”

“哎呀哎呀,这女生是不是过于粗神经了?”一直窝在店里沙发上听着他们对话的莫甘纳摇摇头,谁知下一秒里中千枝气恼地扭过头:“谁说我粗神经了!我也考虑过很多的——”

一屋子的人和猫那一瞬间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清治暂时顾不上该如何跟嚷嚷着“猫说话了!”的里中解释, 因为他瞥见一片混乱中,明智摘下了围裙朝门口走去。他警觉地问他去哪儿,那个戴着他的黑框眼镜的男子头也不回地答:“我出去买晚饭的食材。”

 门顶的铜铃仓皇乱响。清治将视线收回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着惊魂未定的里中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口吻说:

“里中小姐,这事我恐怕得再考虑一下。你知道带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对吧?”

 

 

可恶,可恶,凭什么要带孩子,而且还是帮那个阁楼垃圾!

每一步都像在踩某人的脚似的,明智走得格外咬牙切齿。带孩子什么的,连想象一下都觉得恶心。小孩子娇惯又吵闹,充满了某种不确定性,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口而出恶毒的话语,又好像下一秒就会受伤死掉。

要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生物,应该就是小孩子了。他想起童年时不快的记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虽然清治没有马上答应,但他相信他会的。以前明智偶遇他在秋叶原陪同小学生打街机,也见过他为了获取关于有人虐待野猫的情报而特意去便利店打工。只要有弱者需要帮助,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他就是这样的烂好人。

但是,这世上绝对没有比自己更不适合担任“照顾小孩”角色的人了。他生下来便不被任何人需要,亦不曾被大人照顾过,无从理解被关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体会。

故而也相信自己不懂得如何去爱。

如果直接拒绝,那个人会说些什么呢?会对自己失望吗?会干脆让自己滚蛋吗?也对,本来自己也就是个吃闲饭的,即便没有自己,他也完全能过得很好。

明智没有察觉自己的脚步就这样慢了下来。他漫步在小镇安静的街头,午后的阳光和煦得毫无攻击性,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呵护春天的嫩芽。但与这温暖的天气相悖,站在街上的青年却觉得寒意入骨。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你是‘海姆达尔’的明智桑吧?”

身后传来了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声音。明智转身,一个留着黑色平头,额角有道伤疤的高大男子拎着个购物袋站在那儿。

“我记得你是巽屋的……”

“叫我完二就好。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是有马桑让你过来的?”

明智疑惑地看着他:“不,我只是刚好经过……”然后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正站在商店街上,而巽屋就在不远处。

巽完二愣了愣,不过很快放弃深究。“正好,这样也省了给他打电话来取的功夫了。你能过来一下吗?”

明智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跟他走进这条街上唯一的染织品店。虽说是开了好几代的老店,但新任的接班人完二也开展了好些新业务,比如自制手工艺品和裁缝教室,很难相信这些精巧的手工会出自一个看起来如此粗犷的男人之手。清治跟他关系似乎还不错,据说,完二也和他的前辈是旧识。

“就是这个。请帮我交给他吧。”巽完二从店里拿出一个袋子交给明智。明智看了一眼沉甸甸的袋子,那里面装着大概是布料的东西。

“这是?”

“窗帘。昨天挺晚了,我正准备关店的时候有马桑打着伞过来,拜托我帮他做一幅窗帘。”男人描绘那个情景,明智可以想见。他曾数次在雨夜中的勒•布朗等待他的归来。看那透明伞面下无法避免泛潮的黑色额发,和那其下善于掩藏情绪的扑克脸,他似乎备受雨水的困扰,见到坐在店里的自己也并不意外。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他说是有急用。也是,要不急也不会特意在下雨天跑过来。他信得过我的技术,当然。要换了是别人,没有两天可做不出来。”

完二不无骄傲地夸赞着自己的手艺。但明智却只是微微扯动了嘴角,如鲠在喉。

他当然明白这幅窗帘是为了谁而做的。他原以为那个人根本不会介意自己的事——也许他希望对方别这么做,可他错了。

与完二道别,明智在午后明亮的街道上呆站了一会儿,手里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想好自己要做些什么,于是迈步走向最近的超市。

今晚就做他最喜欢吃的咖喱吧。


回到海姆达尔,里中千枝早已没了踪影。有马清治正坐在吧台前发愣,听到响动时迅速望向门口,刚好与明智的目光对上。

“……你回来了。”他反应了半拍,说。

“嗯。”

明智避开他的视线,把完二交给自己的袋子放在吧台上,自己走进厨房整理买来的食材。清治往那包东西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探过身朝厨房里忙碌的人问:

“要帮忙吗?”

“不用。看你的店吧。”

清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笑意,被莫甘纳难以置信地拍了一爪子也收不住。

晚餐由马铃薯、青椒、茄子和西葫芦等蔬菜煮的咖喱,煎烤鲽鱼和豆腐味噌汤组成。自从明智来到这里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下厨。清治盯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好一会儿,才合掌说我开动了。

“嗯,好吃。”

“手艺还成嘛,明智。”莫甘纳一边大嚼特嚼自己的那份鱼,边神气活现地评论道。

“再怎么说,我也一个人住很久了。”

明智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做饭了,而且还是做给别人吃,这在以前的他看来简直有如天方夜谭。可是对面的黑发男子看起来吃得很开心,以爽快而不至于失礼的姿态一勺一勺地进食咖喱饭。这让他稍稍定下心来。

电视里的晚间新闻正紧张地报道着最近连续发生的两起儿童绑架案,看手法也许是同一人所为。明智在吃饭的间隙中偷瞄注意力被电视吸引的清治,后者似乎打定主意把里中来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压根没有谈论那件事的意思。

这事肯定没完。明智心想,但直到晚餐结束,他都没能问出口。


不知是因为寄养孩子这个事情触动了神经,还是各方面来说都是充满冲击的一天,明智半夜又被噩梦惊醒了。

这次他梦见了狮童。

在狮童入狱之后,明智就再没有见过他了。庭审的时候他出庭作证,证人席和被告席不过就隔了两个警察的距离,但狮童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非但没有被他刮目相看,反而被无视。虽然把这个人从天上踹到了地狱里,但内心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满足。起初他以为是没有亲自动手的关系,但总是像拼图缺了一块似的,让人十分在意。这些年他一点点地寻找那片空白的源头,可一直没想通。

明智撩开刚挂上去不久的新窗帘,窗外的路灯在子夜中荧荧发亮,照亮了飘摇不定的雨水。怎么又开始下大雨了?明明白天还这么晴朗。他头疼地抓了抓头发,因睡眠不足而倦怠的身体靠在窗边,茫然地望着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雨将樱花悉数打落。

这时阁楼的老朽木门吱呀作响,明智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几乎从床上弹起来。他警觉地回头,在黑暗中,有一个比夜色更深沉的人影站在门口。

“……谁?”

“这种时候除了我以外,恐怕只有小偷会来了吧。”

那说的不正是你自己吗。明智挖苦地想。他没心情去理会他,语气淡漠。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下大雨了。”清治走进屋子,木门在他身后关上。我有允许过你进来吗?明智暗暗生气,对自说自话一点也不知道害臊俩字怎么写的某人。

“所以?”

“我过来跟你一起睡。”

明智猛地抬头,那双在黑夜中清亮的墨色双眼笔直地看着自己。下雨跟你要跟我一起睡有什么逻辑关系?他内心一万个问号,喉头刚发出一个疑问词,就被在床沿坐下的清治打断了。

“你刚刚又做噩梦了吧?”

他怎么会知道?明智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偷偷保留了一些奇怪的能力,比如读心之类的。可是,哪怕做的噩梦再恐怖,也断然没有让他陪睡的道理。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啼笑皆非,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我没事,用不着费心了。”

得到的是身边男人的良久沉默,久到明智只听得见窗外的沙沙雨声和离得有些过近的呼吸声。他不由得绷紧了神经,直到对方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

“我害怕下雨打雷,陪我一起睡吧。”

谁信啊!这种小学生级别的借口!明智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后者则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啊,下雨天不在阁楼睡就睡不好。你要是不满的话,就下去跟mona一起睡吧。”

明智服了他的强词夺理。骗谁呢,明明昨晚还在楼下呼呼大睡来着。而且,与其要跟那只猫一起睡,还不如去沙发上睡呢。

但还轮不到他实施行动,入侵者便眼明手快地丢了一个枕头在床头,按着明智的肩膀睡倒在一块。陈旧的铁架床对于两个成年男人来说有些窄小,他们挨得很近,明智感到对方的鼻息轻轻擦过自己的耳廓,顿时一阵哆嗦。

“……好挤。”

明智不自在地动了动,却忘记自己本来是想逃的。清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让两人之间留下少得可怜的缝隙。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只是倾听着那扰人清梦的雨声,没有人说话。明智僵硬地平躺着,从他记事以来,他还从未和他人一起睡过,包括他那早逝的母亲。身边突然贴上一个活物,换了谁谁都别扭。反倒是这个人,他怎么能心平气和地睡在这里——睡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他低低地把疑问说出了口,“为什么你会和曾经想杀了你的人睡在一起?”

“不是过去时吧。”身边的人声音淡淡的,仿佛在讨论天气,“你现在不也想这么做吗?”

明智扭头注视着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的黑发男子,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昨晚我差一点就真的下手了。”他语带怨念地恐吓,“所以你现在跑还来得及。你就不怕我半夜把你掐死?”

身边传来一阵低笑。

“你不会的。”

竟敢小看我!明智恨得牙痒痒。他看着身边的人完全暴露出来的脖颈,真是碍眼得不得了。

“你以前就没能把我杀掉,更别提现在了。”

明智无法反驳。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失败的一天,如果他那时候赢了,现在他们的境况会大不一样……没错,这个人如果不在这世上,世界不会延续太久。

他一直不敢问这个人的意见。尤其是对自己的。但是,此刻他有一种自虐的冲动,想要听到实话——那在他的人生当中欠缺得太多了。

“你当时……知道我是叛徒时是怎么想的?很失望吗?”明智艰难地问,心如擂鼓狂跳起来。

对方沉默片刻。

“怎么会,我早就知道你是叛徒,所以无从失望。硬要说的话,只是有点失落而已。”清治安静地偏过头,看向身边昔日的敌人。

“我以为你下不了手的。对我。”

虽然看不清,但明智还是被那直率的目光刺痛了。明明他一点都不后悔对这个人做了那种事,明明那是他一直想做的。

但内心的骚动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似乎高估了你对我的感情。”他的声音似乎在发笑,“其实感情什么的,打一开始就不存在吧。我知道你接近我,也是别有所图。感兴趣什么的,自然也是假话。”

自以为是的期待,自以为是的失落,说出来才觉得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清治喃喃道。明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具有个人感情色彩的发言。

他本来是想笑的,笑这个垃圾竟然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把他当朋友。可是与此同时,涌上心头的竟然是那样强烈的悲哀。那令他喉头发苦,他都不记得自己曾为了什么悲哀过。但那股悲哀的指向并不是对方,而是对于自己。

一个拒绝所有、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亲手推开机会的自己。

“我梦见了狮童。”明智的声音低哑地在黑夜中摩擦。身边人没有回应,似乎是等着他往下说。

“到最后,那个人都没有正眼瞧过我。尽管达到了原本的目的,但总觉得很难接受这种结局。”

“我原以为赢了就是终点,但心底却得不到满足。为什么会这样……我这些年一直在想。”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清治说。明智看见他眼中的浮光掠影,一段无声的诗。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赢得这个人的认可吧。”

最初的最初,是想要得到某个人的认可。看着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他想,那恐怕是因为无法得到他人的爱,无法从最想被承认的人那里得到承认,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绝对不要活成母亲那样,年幼的他暗暗下了决心。然而讽刺的是,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为了在狮童面前博取存在感。口口声声说着要复仇,心底却掩不住对“父亲”的期待。

——其实他需要的是狮童正义彻底的承认自己,而不是认输。他只是赢了这场游戏,但在他们充满罪恶的人生当中,谁都不是赢家。


 

当着这个人的面想清楚多年未解的难题,比起茅塞顿开,羞愧难当更占上风。明智赧然地垂下眼,正欲别过脸去,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上自己的脑袋。他下意识地一颤,鼻头一酸。

有马清治就在他的耳边带着些笑意说,不错不错,值得夸奖。他呼出的气息太接近,染得明智连耳根都红了个透。

“……什么啊,真让人恶心。”

“我这是替你高兴。”清治纠正,“当一个赢家的滋味其实很空虚。真欣慰你能明白这点。”

“真不想被你一个赢到最后的人这么说。”

明智别扭地回击,对方却只是苦笑了几声。他的手温柔地来回抚过他稍长的头发,如同母亲在慰藉不安的孩子。一开始还有些瑟缩的明智,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接触,便没有再躲开。在清治终于收回手时,他甚至心存惋惜,惊恐地发现自己有些依恋上他这样碰触自己。

曾经他对他恨意之深恨不得杀了他,现在竟然会想得到对方的安抚和好意。他感到极为羞耻,转身背对睡在外面的男子,问出一直在意的问题。

“那个孩子,你要接收吗?”

“这取决于你。我还没答应对方。”

“明明你才是老板吧?你带我走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意见。”

面对明智的嘲讽,清治难得一见地语塞,无可奈何又难为情地说:

“抱歉,只是我觉得如果那时候不这么做,你不会跟我走。”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啊。明智下意识地想要吐槽,却忍不住有点想笑。也许是因为自己总算有一次哪怕是在口头上占了上风,这病态地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不过,一事归一事,就里中小姐拜托的事,我还是希望先问过你的意见。”

清治的语气十分认真。看他晚上只字不提一脸淡然,谁知他是认真地在烦恼如何对自己开口。就知道这个人放不下需要帮助的人。明明早就料到这点,但明智的心底仍泛起了苦涩的滋味。他揪紧了被子,将半张脸埋了进去。

“如果我说不要呢?”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小孩啊。”

身边的人一时没了声音,过不一会儿他又听见对方嘀咕着“同类相斥?”,顿时气打不过一处来,腾地掀开被子扭头道:“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在说什么!”

耳边一阵憋不住的笑声让明智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了。这是拜托人的态度吗?!就不该对这种垃圾抱有什么期待,一点点都不应该。

“抱歉抱歉,其实这个我早就猜到了。不如说你会喜欢小孩我才奇怪。”

“那你还——”

“嗯,说实话我也完全没底,对照顾孩子。但是,”清治侧过脑袋,神色温和地直视着对方。“那一刻我在想,‘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明智有些错乱地看着他。但是,他隐约明白这个人想说什么了。

“当然,我还没自大到那份上,能对结果打包票。所以,如果你真的无法接受,我会跟里中小姐说明的。”

“……何必要顾虑我,你这么在意那个孩子,我出去不就行了吗?”明智喃喃,清治揉了揉头发苦笑道:

“不行,那这么做的意义就没有了……而且我是不会赶你出去的。对我来说,搭档比委托人重要得多。”

这、这个人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竟敢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肉麻话!明智感到一股惊人的热度侵占了脸颊,原本还昏昏欲睡的脑袋完全清醒了。

不过,他指的是搭档——如果自己此刻离开,这家店会陷入人手不足的窘境吧。没错,他一定是打着这个主意,才担心自己离开。

他理应拒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还百般顾虑自己的感受,即使拒绝,这个人也会坦然接受的吧。可是——

“只是不作为你的雇主,仅作为同伴来说,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个委托。”这完全不像是求人,但那双诚恳的眼眸透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试试看吧,我们一起。”

什么时候你变成我的同伴了?狂妄的家伙。即便如此,明智也依稀理解对方是在妄图修复某些失去的东西,它们应该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东西,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遗憾的是他未曾拥有过,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找回那些东西。

那大概就是命运。有人天生完满,在周围人的爱护之下长大,比如眼前的卷毛垃圾。但有人生来就欠缺必要的东西,那里始终会是残疾。而被正常呵护长大的人对自己所抱持的恐惧与困惑,几乎一无所知。在两人眼里映现出来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被什么人期待、寄予希望,对他来说仿佛有一光年般遥远。过往他为了生存下去,要主动占据别人的视线,他不断让自己变得优秀耀眼,籍此夺得周围人对他的信任。但他们只是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必要的东西,容貌、成绩、话题度、特殊能力……被需索和被期待?那不过都是利用的漂亮话而已。

他明明生来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明明别人接近他都是为了利用。

——可是只有这个人。

他看着曾经把自己毫不留情扔进地狱之中,又把自己拉回现实的黑发青年,一阵酸楚击中了他。

他想要被这个人期待。

想要回应这个人的期待。

“……我明白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喉间轻轻震动,而那个人在离得很近的昏暗之中,露出了温柔得近乎可恨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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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里知识:海姆达尔来自于北欧神话,是众神的守护神。又名里格(Rig),满口长着金牙,眼光敏锐深远,能眼观四路,无论白天黑夜都能看三百里远,亦能耳听八方,俯伏在地上能听得见青草生长的嘶嘶声。他日夜守护卫在天界入口要道比弗罗斯特彩虹桥( Bilrost ),防御冰霜巨人的侵袭。他骑着金鬃马,肩背奥拉尔号角,遇有紧急情况便吹起号角,召唤众神祗前来应付。传说他是天界第一人。众神末日来临时,海姆达尔与火神洛基同归于尽。


想写一个剥离了假面的明智,想写他活着,想让他活着赎罪。憋了大半个月就憋出这么个东西我去死一死……

真的对不起最近坑了好多东西,都没心情也没时间写。

不过这个坑我希望能填完……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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