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闪之轨迹】【クロリン】朝陽の守り人(1~3)

看到苍之齐格飞的消息……虽然并不意外但只能一声叹息,没想到真的玩这套啊法老控!!(x

不算奶,不过赌(并无卵用的)五毛,飞哥一定是会失忆的节奏。

反正玩不过官方,又在这个临近发售的点了,就……随便奶奶。

买过本子的盆友应该都看过这篇,以前只发过第一章的试阅,时隔两年放出全文。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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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の守り人

 

「もう一度愛してもいいですか」

­

 

  1. 从那时起他们几经风霜 起点在远处朦胧不清 

早上出门之前,里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盯了半晌,认真回想随身物件是否有带齐。随着年纪增长,他发现自己偶尔也会忘记一些事,比如忘带手册或是钥匙。

其实也就区区22岁,何至于未老先衰。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少之又少,但无疑引起了他的重视,所以每次出门之前他都要先检查一遍随身物品。手册,ARCUS,钥匙,钱包……都在身上。正松了口气准备出门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你的眼镜。”

他一怔,转身看见身后的银发男人拿着手里的平光眼镜,嘴角斜斜地提起笑意。

“抱歉……我又忘记了。”

他有些羞恼地伸手去接自己的眼镜,对方却晃了晃那东西,像是在捉弄他。里恩正思忖这家伙又想干什么,下一秒眼镜就被准确地架在了自己鼻梁上。男人靠得太近,他几乎能看清他眼里的促狭。视线往上,额头那里是不习惯的空荡荡,银发乱糟糟地搭下来。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吧,眼镜。已经三个月了哦?”

“三个月之前的我从来没戴过眼镜,忘了也不奇怪。”里恩没好气地回道。

真是的,不坦率的家伙。银发男子没辙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把他推出门外锁上门。

 

像这样,其实就算自己忘带钥匙,还是会有另一个人记得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里恩总是要带上自己的钥匙。是不想依赖这个人,还是说就算他记得这些琐碎的事,也一点意义都没有。

因为这个人,偏偏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阳光从屋棚上漏下来,在莲花公寓门口投下一片温暖的亮光。两个年轻人对坐在长椅上织毛衣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走向另一端的东街。那是个与旧市街氛围截然不同的热闹街区。浓烈东方味的建筑,熙熙攘攘的摊贩和居民,味美价廉的龙老饭店,哪一样都是克洛斯贝尔最富生活气息的一景。

而在这片热闹的街市中,那块木质的招牌最为耀眼。光复后的克洛斯贝尔仍是千疮百孔,这栋建筑物也因此人气颇高。三个月前,里恩和克洛在这里通过了考试,正式成为了两名准游击士。

推开游击士协会的门,正在打扫的米歇尔对来人扬起了笑容。

“早安,克洛,里恩。”

“早上好,米歇尔先生。”里恩打了个招呼。

“早啊,今天有我们的任务吗?”

克洛扫视着公告板上面的委托,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米歇尔在新配置的导力计算机上查看了一下,表示有几份刚接到的委托。都是些简单的委托,无非是运送货物,或是寻找丢失的钥匙之类的。

“唔——就没有有劲一点的委托吗?比如说打打通缉魔兽什么的。”克洛挠挠脑袋,看起来很是失望。

米歇尔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虽说我不是不信任你们的能力,但你们才来没多久,我还是希望你们能适应一段时间呢。而且和平一点不也说明这里正在慢慢恢复吗?”

“没关系的米歇尔先生,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里恩瞪了克洛一眼,又礼貌地冲米歇尔点点头。“我们这就出去完成委托。”

“路上小心,不要勉强自己哦~”

叮铃铃,协会的大门关上后,室内又恢复了沉寂。米歇尔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扇门,像是要透过它守望着离去的两人的身影。

那副眼镜,还真不适合他呢。米歇尔想起了黑发年轻人刚戴上眼镜时的无奈面容,轻轻笑了出来。

 

在接受阿尔摩里卡村村长的委托后,两名准游击士收下了几样委托物品,朝圣乌尔丝拉医科大学直奔而去。他们将物品交给前台护士,准备离开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亚里欧斯先生,还有小雫。你们怎么会在这儿?”里恩诧异道。

身为前辈兼同门师兄的风之剑圣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我带小雫过来复诊,医生让她隔一段时间来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医生说我的眼睛完全没问题哦。”女孩仰起小脸微笑,里恩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委托?”亚里欧斯注意到克洛手中拎着的东西。

“哦,很快就能完成了,中午要一起吃饭吗?”克洛不假思索地邀约,亚里欧斯摇了摇头。

“不了,今天说好去罗伊德他们那边的。”

而且是琪雅做的午饭哦。小雫补充道,克洛吹了声口哨。

“那还真令人羡慕,那丫头的厨艺真是没话说。话说亚里欧斯先生你跑那边也跑得太勤快了吧,米歇尔还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在那栋房子里办公呢。”

里恩轻轻咳了两声,冲他投去的责备眼神里分明写着对大前辈说话别没大没小,克洛却耸耸肩不当一回事。

“那么,亚里欧斯先生,我们就先走了。”里恩对前辈和小雫告辞,正准备带克洛离开时却被唤住了。叫住他们的亚里欧斯欲言又止。

“我认识一位精神科的医生,她很擅长精神和记忆领域,或许对克洛有帮助。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们。”

闻言,里恩下意识转头看向银发男子,他看起来比亚里欧斯还要淡然,好像这不是一件值得挂心的事。

熟悉的、轻微的刺痛在心尖上掐了一把。里恩收回视线,再度向这位对他们关心有加的大前辈道谢。

 

“唉,累了之后真是什么都好吃……”

克洛坐在可以看见清澈湖水的草地上,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感慨。里恩默不作声地啃着口感略为干硬的三明治,顺手将面包屑扔进湖里喂鱼。

方才他们在医院的员工食堂遇见了塞西尔小姐,她本来想请他们俩吃顿午饭,却被里恩婉拒了。因为还在工作中——留下这个理由,没等克洛发表不满,他就拉着他离开了。这会儿他在怨念什么真是用面包屑都能想象得出来。

“话说回来,亚里欧斯介绍的医生,你看起来兴趣不大啊。”克洛顺手扔了颗石子进湖里,聚拢的鱼群一下子全被惊走。里恩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但并不是为了他孩子气的举动。

“请不要说得好像跟你没关系似的。明明是你自己的事,要不要去该是你做决定才对。”

“是吗,不过我也习惯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忘掉一切反而比较轻松。”

解决掉最后一口三明治,克洛伸了个懒腰顺势躺在草地上。里恩将视线投向恢复平静的湖面上,微微垂下眼。

“不想记起来吗?”

“我记起来会比较好吗?”

克洛如此反问,里恩一时语塞。带着草叶微香的风拂过他们身边,在三个月之前,像这样在异国他乡平和地并肩而坐,是谁都无法想象的。

记起来会比较好吗?自从他知道克洛失去记忆的那天起,这个问题便一直在他心里盘踞着。

仿若血肉一般的,一个人的过去,就这样生生被割裂了。里恩一度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但这说不定也是女神的恩惠——对于加诸这个人身上深刻而不可逆转的沉痛命运,给予的最后一线可能性。

在那场煌魔城与绯红终焉魔王的决战中,克洛受了足以致命的伤,却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他整整昏睡了一年,睡过了内战乃至共和国军从克洛斯贝尔撤离。当他终于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名字、身份、过去……他抹消了一切,重新变成了空白。

原以为他是自导自演的铁血之子们对他进行了严密的盘问,用上了最先进的导力测谎仪,经过长达几个月的治疗和审理之后,最后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克洛·安布斯特,是真的失去记忆了。

Ⅷ组的大家,托瓦会长他们,在士官学校度过的时光,他爷爷的死,帝国解放战线,暗杀宰相失败,内战,苍之骑神,几乎死去的事实……一切至关重要的存在,都从克洛的记忆中消失了。对一个人而言,这是毋庸置疑的重创。但是,一旦记起来,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作为内战的战犯,他无时无刻不被情报部和铁道宪兵队监视着。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管如何进行治疗和刺激,克洛都全然没有回忆起来的样子,于是被软禁在陆军医院里观察治疗。而在这段期间内,只有里恩一直在照顾他。但是面对克洛的一些问题,他却经常答不上来。比如说,以前克洛·安布斯特是怎样的人,还有,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忘却让克洛躲过了一劫,但对于里恩来说却再残忍不过。那不啻一种背叛。

 

“……我不知道。”

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记起来的话,克洛会就这样轻松地过一辈子吗?这真的是他所期盼的吗?忘记过去,等于忘记自己的罪孽。他伤害过的人,他拯救过的人,他做出的牺牲和选择——舍弃了这一切,他还是克洛·安布斯特这个人吗?

这样是不对的。里恩心里明白,只有恢复记忆,克洛才能正视过去,才会成为真正的自己。可是,在他这样想的同时,内心某个声音就会随之响起:就算记不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眼下在克洛的生命中,没有战争也没有名为仇恨的枷锁。

终究无解。这种矛盾的心情,怕是永远都不会有消失的那天了。想到这点,里恩忍不住惆怅起来。

——就在这时,额头上冷不丁地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爆栗。

“好痛!”里恩捂住自己的额头,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后者笑得没心没肺,顺手又蹂躏了一番他的脑袋。

“别总是摆出那种表情啊,我失忆又不是你的错。”

“话是这么说……”

看他一脸悠哉的样子,里恩半是来气半是安心。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这么苦恼啊。可是,就连他喜欢摸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似的说话方式这些小地方,都跟以前一样别无二致。如果不是他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也不会称呼自己为“后辈君”,里恩时常都会忘记眼前这个男人失去记忆的事实。

“总之先去试试看吧。”

“诶?”

“我说亚里欧斯介绍的医生,下次去见个面好啦。”

里恩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那个反应又是怎么回事,克洛泄出一声不满的嘀咕。

“……不,我只是没想到克洛会这么主动。”

“那还真不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老摆副臭脸给我看呢。”克洛表情无奈,“只要我一说不想记起来,你就会满脸郁闷吧。”

被指摘的里恩怔了怔,面上微微漾起了苦笑。他的视线胶着在那空无一物的额头上,记忆中那儿一直都有头带的,但是在克洛受了重伤以后,那条头带就再也没有戴过。它仿佛随着过去的克洛一同死去,眼前的克洛是重生的,是像他又不像他的全新生命。

这么想着,里恩不知不觉入了神,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额头。手指轻轻扫过对方的皮肤和额发时,蓦地被另一只手捉住。克洛像警告一般牢牢盯着他,在他想退缩的时候又浮现出些微悲哀的神色。里恩似是被那情绪所吸引,只是呆呆看着那双从以前开始自己就十分着迷的,宛如红曜石的眼睛。

在他发愣的当口,对方顺势拉过他的手,身子被迫前倾的同时,一个温热的触感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黑发年轻人的脸腾地烧红了。他甩开克洛,收到对方一脸得逞笑意。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他内心凌乱,满腔愤懑地捂着自己被偷亲的额头。

对比起羞愤难平的搭档,克洛则显得心情好过头了。

“这个表情好多了,我喜欢。”

喜欢个鬼!里恩按捺住冲他大喊大叫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你干什么?”

克洛抱着胸理所当然地答道:

“因为这样做的时候感觉很怀念啊。”

“哈……?!”

“难不成过去我总对你做这种事?啊哈,说不定这样能刺激记忆恢复呢?你说是吧我的好搭档?”

“……少胡说八道了!”

里恩二话不说一拳揍了过去,没闪及时的男人被砸到肩膀,痛得大呼小叫。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无关痛痒,风平浪静。但看似最为亲密的两个人,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与被称之为搭档的男人之间,存在着比任何事物都要遥不可及的距离。

 

 

2. 迎头追击 或半路折返 

 

清晨,里恩是被热醒的。他睁开眼,发现一只手臂正搭在腰间,而紧贴在背部的体温则比夏天的温度更令他燥热不已。

他艰难地扭过头,身后的男人正如孩童般熟睡。挤在这么狭窄的单人床上竟然还能呼呼大睡,真是服了他了。里恩轻轻挣扎了一下,那缠着自己的手臂竟然收得更紧了。他皱了皱眉,这次使了点劲,然而那个人像要跟他较劲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松手。

“……你醒着的吧,克洛。”

里恩放弃了挣扎,没好气地瞪着对方。果不其然克洛忽地睁开了眼,对他绽出了一个慵懒的笑脸。

“哟,早啊。”

“为什么你会睡在这里?”

里恩拿开他的手坐起身。刚租下这里的时候,他们的资金还没充裕到能买两张床,所以两人只好轮流睡床和打地铺。昨天是轮到里恩睡床。

“没办法啊,跟你睡一块我不那么容易做噩梦。”克洛靠在床上理所当然地说。

“……还在做那个梦吗?”

“唔,最近已经没怎么做了。”

里恩沉默片刻后起身换衣服。克洛看着他站在窗边系着白衬衫的纽扣,带着朝雾的晨曦从毫无遮挡的窗户间流淌而下,将黑发年轻人穿着白衣的挺拔身躯映得透亮,看起来就像是要溶入朝阳之中。仿佛觉得太过炫目,克洛微微眯起了眼。

“钱也攒得差不多了,有空我们去买一张床吧。”里恩说。

“什么什么,终于要换一张大床了吗?我就说嘛小床果然挤着还是不舒服——”

“是再买一张单人床。”里恩加重了语气,对着满脸兴奋的克洛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总是要睡在一起。”

“嘁,小气鬼,照你这么说夫妻睡一起也是小孩子的举动了?”

里恩的脸顿时飞上了两片红晕。

“我、我跟你又不是——”那两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口,视线无措地移开。这个害羞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捉弄搭档更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要见好就收。克洛及时跳下床披上衣服,哼着小调走进洗手间。里恩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叹了口气,转而走进厨房准备早餐。

这房子虽小,但五脏俱全。里恩当时看中这里,一是因为租金便宜,二是因为隐蔽性好。刚来到克洛斯贝尔的时候,在解放战争时期受过不少帮助的罗伊德也曾经热情地邀请他们暂且住在特务支援科的空房里。特务支援科自然是个安全的好去处,但里恩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考虑到他们的身份,说不定会给罗伊德他们带来危险。最后,他们选定了这个老旧的公寓来落脚,生活也并无不便。要说有什么缺点,也只是太过安静罢了。

他再也收不到任何故人的消息。换了ARCUS,住址也没有告诉帝国的亲朋好友,甚至乔装打扮,隐瞒身份。如此彻底地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是因为他做好了再也回不到帝国的觉悟。他抛下一切来到这里,是为了和克洛一起,开始新的人生。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这过于平静的生活。

 

 

花半天时间做完委托,他们抽空来到了圣乌尔丝拉医科大学,找到亚里欧斯介绍的精神科医生塞兰德教授。做了一番详尽的检查和询问之后,塞兰德教授用公式化的口吻总结:

“大脑神经没有问题,所以问题是出在更深层的心理原因上吧。”

“更深层的心理原因?”

医生摘下眼镜看向两名年轻男子。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忘掉某些事?”

里恩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因为那是不必要的东西吗……?”

“那是整理记忆的过程,会受到时间等多方面的影响。但是他的‘忘记’跟那些不一样,是他的个人意志所造成的。”塞兰德教授看着克洛,“刻意地去忘记回忆,是为了自我保护。”

里恩看了身边的克洛一眼,对方像是要撇清自己责任似的摊开手。教授继续解释道:

“刻意也好,无意识也好,你的记忆会出现障碍,是因为那些记忆一旦记起,就会使内心产生缝隙,甚至让自我崩溃。”

里恩一时屏住呼吸,脸上浮现异常复杂的神色。

“但正因为能够遗忘,人们才能保护自己健全无辜的现状。这种功能还真是方便啊,不是吗?”

塞兰德教授嘲讽似地评论道。

“我是不知道克洛先生有着怎样的过去,但想必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吧。所以我并不推荐立刻恢复记忆。方法不是没有,但如果是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愿正视的事,硬要记起来也没有任何好处。要知道,真相和终点一样,往往都是很丑陋的。”

里恩的视线与教授的对上,她像是在赞许他的决定,又像是在责备他的软弱。他慌忙望向身边的克洛,诧异地发现他跟以前无数次诊疗都不一样,比起过去总是心不在焉的态度,此时他看起来非常认真。他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里恩思忖着没有问出口,但克洛的反应却让他十分在意,同时又有点不安。

 

他们无言地离开医院,回到了游击士协会进行报告。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刚出了趟差回来的凛和艾欧莉亚。

“还是老样子目中无人啊,艾欧莉亚小姐。”克洛对当他不存在的女生嘲弄道,而对方则报以一个刻意的温柔微笑。

她的搭档凛在一旁解围:“不要介意,艾欧莉亚对哪个男人都是这个态度。”

“才不是那样,我对亚里欧斯先生和里恩还是很友好的。”长发姑娘噘着嘴反驳道,怜爱地摸了摸里恩的脑袋,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也许是因为里恩和凛的名字念法过于相近,在男人云集的游击士协会里,她只对这个黑发年轻人有着奇妙的亲近感。

一旁的克洛抱着胸斜眼瞪她:“喂喂这位小姐,趁机对人家的搭档动手动脚不太合适吧?”

艾欧莉亚放开了里恩,漾起了甜蜜而厌烦的微笑。

“有你这么小气的男人做搭档,里恩也够辛苦的。”

无视掉那两人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激发的火药味,里恩转向看热闹的凛。

“凛前辈是来报告工作吗?”

“是啊,顺便来取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是几封信件。“因为平时很少回住处,所以平时会拜托米歇尔帮我收一下信。”

同为练武之人,再加上身为前辈,凛对里恩一直照顾有加。她的泰斗流和豪爽性格有时会让他想起远在帝国的安洁丽卡学姐。而他已经有好久没见过她了。

“真好啊,可以收到熟人的信件。”里恩颇为羡慕。不明就里的凛点点头,善意地说:“现在帝国和克洛斯贝尔之间的通讯和邮政也已经恢复正常了,你也可以让帝国的朋友给你寄信。”

里恩愣了愣,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意。

“是啊,如果能寄的话就好了。”

奇妙的沉默顿时笼罩在他们身边。片刻,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吃饭了。”

突兀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克洛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那动作之迅速让里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如梦初醒,与两位前辈和米歇尔道了别,随之也跨入逐渐暗淡的暮色。

 

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熙熙攘攘的氛围就像他芜杂纷乱的心情。虽说克洛并非没有单独行动过,又还是游击士,在城市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他失去记忆,再加上身份特殊,难免会有个什么万一;何况这样擅自跑出去也不合乎他们约好的事项,里恩半是气恼半是担心,内心越发焦躁不安。

克洛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他为什么不高兴,里恩全无头绪。总觉得,自从克洛失去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没能了解他的想法。

……说得好像以前了解过一样。

里恩自嘲地想。可悲的是,他们唯一心灵交会的时刻,就是在他战胜了克洛,与他并肩作战之时。在那之前他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在那之后克洛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克洛失去了一切,记不起过去,也看不见未来。站在当下,余下的只有回音般的空白。如果不管不顾,恐怕就此发疯也不足为奇。他需要有某人从旁支撑。在那个时候,里恩主动承担起了这一切,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是被遗留在忘却之岛上的旅人,周围是险象环生的汪洋。为了小心不掉进那片海里,里恩只能勉力拖着对方蹒跚前行——有时他感觉自己更像是拖着一整个岛屿。

不管名为过去的负担有多沉重,他都不能再回头了。抛下一切背井离乡,是他的选择,也是克洛的选择。来到这个地方重新启程,按理来说他们是在前进的,可他却一点前进的实感都没有。

就好像被关在牢笼里一样。被无可名状的事物,悄然沉入水底的记忆,还有怎么也交汇不到一起的心。

不应沉湎在回忆中,对过去的事也无需牵连,更不要再捕捉。里恩告诫自己的同时,想起了塞兰德教授俨然警告的眼神,内心不由得一阵战栗。

——如果那些事能轻易说出口,你早就告诉他了,是这样没错吧?

 

走进赌场的时候,里恩不太适应过于明亮的场面,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这里无疑是克洛斯贝尔夜晚除了彩虹剧院以外最热闹的地方,在他担任临时武官的时候也被雷克特拉来过。有了那次不太好的回忆,他对这里只有满心的局促不安。

拜在学校起积累下来的经验所赐,他排除了各种地方之后,最后选定了这里。在四处逡巡了一周之后,他终于发现了目标人物。

果然在这里啊。他顾不上叹气,走向坐在扑克牌桌旁的人。

“终于找到你了,克洛。”

“兰迪,你在这里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同时在旁响起。面前的男人——和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位红发男人缩了缩肩,很有默契地同时回头。里恩往身边望去,目光撞上同样惊愕的那张脸。

“罗伊德先生,还有兰迪先生……”

现任克洛斯贝尔特务搜查科的科长罗伊德只是惊讶了一瞬,便像看见老朋友一般笑了。

“原来是里恩啊。你是来找克洛的吗?”

里恩点点头,余光瞥向做贼心虚地移开视线的两个赌徒。

“看来令人伤脑筋的不止兰迪一个啊。”罗伊德叹了口气,“好了兰迪,你今天的报告还没提交给我,赶紧回去做正事吧。”

闻言,兰迪哭丧着脸看着科长。

“欸——可是我才来没多久啊。你看罗伊德,还差那么一点儿就能赢了——”

“十分遗憾,是您输了。”

发牌员适时提醒,兰迪惊呼一声回头去看自己的牌面,果真是输了。克洛在一旁摇头咋舌。

“所以说你还是太嫩了,还是换我来吧。”

“说什么你这小子!?明明比我运气还差!”

“好了你们两个。”罗伊德扶着额,“就算是赌博也不要吵架。”

克洛悠哉地看了兰迪一眼,放上了几个筹码,发牌师开始发牌。想起那是他们辛苦赚来的生活费,里恩忍不住劝阻:“克洛,万一输光的话这个月的伙食都成问题了。”

兰迪咧嘴一笑,看似善解人意地拍了拍银发青年的肩膀。

“你看,还是早点收手比较好,不然有你好受的。”

克洛嘟哝了一句不用你啰嗦,又对里恩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

“最后一局?”

“……好吧,最后一局。”

里恩无法苟同地摇摇头,转身不再看沉浸在赌局中的男人们。罗伊德冲他苦笑着耸耸肩,和他一起走向稍微安静些的角落里。

“最近听说过很多你们的事迹,似乎很活跃呢。”罗伊德说。

“不,比起罗伊德先生你们还差得远呢。”里恩报以微笑。

“已经习惯这里了吧。”罗伊德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克洛。”

里恩点点头,目光飘到正专注于赌桌的某人。

“也许是他本来适应力就比较强;也许他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忍着不说自己的难处。”

这番抱有消极意味的话令罗伊德露出担忧的神色。

“还是老样子吗?记忆没有起色?”

“没有。”他断然否定,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不过,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

“里恩……”

“他自己大概也不愿意想起来吧,毕竟那些记忆里,几乎没有一件好事。而且,说实话我也没想好,万一他突然恢复记忆了我要怎么面对他。”里恩自嘲地笑笑,“也许想要逃避的,是我而不是他。”

罗伊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里的担忧更深了。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不该勉强他呢?如果真的想不起来,那也是女神的安排吧。”

他垂下眼,看着地上质感良好的暗红色地毯。

“真的是那样吗?”罗伊德说,“克洛能不能想起来,或许只能交给命运去判断。但是你真的没在勉强自己吗,里恩。你真的不希望让他想起来吗?”

里恩低着头沉默许久,摇摇头。目前的他只能重复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如果你心甘情愿让他干脆忘记的话,你现在就不会露出这样矛盾的表情了吧。”罗伊德拍拍他的肩膀,“而且,如果是过去的那个克洛,会想忘记所有的一切吗?”

这句话像一根尖刺准确地扎进了他的心中,里恩难以忍受地歪曲了表情。他明白罗伊德的言下之意。如果是过去的克洛——那个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从13岁起就离开家乡、为了报仇而做出了种种残酷抉择的克洛,想必是不会希望把这些存在的证据从自己的生命中抹消的。

把残酷的情节从一个人的故事中拿掉,那个人就会过得更幸福吗?理智告诉他,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他自己也是一路磕磕绊绊,头破血流地走过来的。但他却说不准,这对自己是不是真就是件好事了。

“果然,我还是差得远呢……”他苦笑着面对罗伊德,“谢谢你,罗伊德先生,我会好好反省一下的。”

“不,我觉得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反倒是你该好好为自己着想一下才对,里恩。”

对自己好一点之类的话,Ⅶ组的成员也没少对自己说过,但这次他还真是不太理解其中的意味。正想询问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门外闪动的一个身影,尽管只是一瞬,但他惊人的动态视力还是捕捉到了对方。

“——罗伊德先生,我有点事要先走,拜托帮我提醒克洛赶紧离开这里。”

留下了这句话,里恩匆匆冲出了赌场的大门,循着那个身影隐入夜色。

 

一路追到了人迹罕至的后巷,那个气息到这里就断掉了,然而里恩感觉得到对方还没走远,他走进被封锁起来的俱乐部前面的小巷,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

巷子里只有野猫掠过的身影。他屏息凝神等了一会,一个人影终于悄无声息地走进昏暗的路灯底下。那人摘下头顶上的帽子,一身度假似的花衬衫和短裤,那头红发和轻佻的笑在里恩看来却异常扎眼。

“好久不见了,里恩小弟。”

里恩的拳头不自觉攥紧了。心脏从对方出现的那刻起就猛烈地在胸腔内来回撞动,他从唇缝间迸出那个名字。

“——雷克特大尉。”

“现在已经是少校了。”男人一手插进裤袋里,吊儿郎当地纠正。“别来无恙?看你气色不错,想来也过得不赖吧。”

对比起他的悠闲散漫,里恩可就没那么放松了。他无心与他叙旧,死死盯着对方,好像他随时都会掏出剑对付自己。

“你来做什么?”

“明知故问嘛。不过你也别误会,我可不是自愿来的,虽然赌场是很诱人啦,而且如果能再拉你进去帮我一把就更美了……”

“是奥斯本宰相叫你来的吧。”事到如今,他依然不愿把那个人称作“父亲”,脑袋里也始终没能形成这个概念。但是一牵扯到这个人就准没好事。他是来追踪我们的吗?他要把我们带回去吗?若真是这样,要怎么逃,逃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在他的脑袋里飞速旋转着。

“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不是来抓你们的。”雷克特一派轻松,“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大叔也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而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关心你的。”

里恩沉默着,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一些。雷克特笑了笑,倚靠着路灯看着他。

“过家家好玩吗?”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梁,“那副眼镜,还真不适合你啊。”

“这与你无关。”他的奚落让里恩烦躁起来,“雷克特大尉……不,少校,请你长话短说。你到底是过来做什么的?”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克洛他没有恢复记忆,你大可以放心。”

雷克特伤脑筋地挠了挠头。

“哎~所以说我又不是来抓你们的。不过姑且还是问一句吧:你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什么意思?”里恩再次戒备起来。

“就是这种过家家一样的逃亡生活啊。既然被我发现的话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私奔也该到此为止了吧?跟大哥哥一起回去如何?”他大言不惭地说。

“……雷克特先生,你刚刚不是说了不是来抓我们的吗?”

“没错。不过我也可以让你们在这儿待不下去,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果然不能信任这个人。里恩在心里暗暗下了注脚,再度开口时的那份冷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会逃走。会一直逃一直逃,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为止。”

红发男子的脸掩埋在路灯的阴影之下,里恩看不清他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气氛持续僵持,直到雷克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们的灰色骑士大人还真固执。”

“请不要那样叫我。”里恩打断他,“灰色骑士早就已经死了。”

雷克特只是微微一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过,让你们回来可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回去的话,那家伙不会有性命之虞,也不会被关进大牢里。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请容我拒绝。被困在暗处的黑发年轻人口齿清晰地说。

“我已经不是年少的那个自己了,不至于天真到听信《铁血之子》的一面之词。我是不会带他回去的,不必白费口舌了。”

以三寸不烂之舌著称的情报局书记官被挫了锐气,神情却没有丝毫不快,但不知为何,里恩却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危险的意味。

“你啊,还真是喜欢他呢。”

里恩的脸色变了,而雷克特继续说道:

“以至于可以抛下一切和他跑到这里来生活……这么说来,其实抛弃过去的不只是他,你不也是吗?”

他说不出话。雷克特的话语正击中了他的内心。想抛弃过去的人到底是谁呢?看似是为了克洛才做的一切,但他难道不是找了个借口,给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开脱而已吗?

“其实你根本就不希望他想起来吧?如果想起来,好不容易从帝国逃出来,在这里重新开始的人生就失去了意义。”

“不对!”里恩急切地辩解道,“我当然希望他能想起来!如果不想起来的话,他就无法前进了!”

“是这样吗?”雷克特简慢的态度近乎冷漠:“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里恩无言以对,他想起塞兰德教授的话,默默地别开了视线。雷克特观察着他的反应,嘴角挑起一个弧度。

“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前进,只是说出口而已为什么做不到?这样下去你觉得会好起来吗?他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就连关于里恩·施瓦泽的记忆也是从他苏醒的那一刻才开始的——你可以忍受这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背叛吗?”

不是这样的!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手脚却陡然失去了力气。那股熟悉的、试图淡忘的丧失感再度涌上心头。本以为自己早已从那个泥沼中拔出来,结果它还是像黄昏的影子一样死死纠缠不放。

人类是能容忍丧失的生物,但逃跑的他并非如此。

 

在长久的寂静之后,雷克特叹了口气。

“虽然我不打算强迫你回去,但他是不是真的值得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呢?想想你的家人和同伴,他们可都很关心你的去向哦。”

这劝诱很是蹩脚,但他觉察到黑发年轻人的脸上顷刻间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动摇,又坚定而缓慢地摇头。真坚强啊,明明这孩子在不久之前,还会为了被当作人质的同伴而甘愿上战场。下定决心割舍一切,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知为何,雷克特有点羡慕起那个明明一无所有的男人。

“我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Ⅶ组也好,我和克洛也好。战争结束了,瓦利玛已经封印起来了,我也已经不是灰色骑士了。”里恩紧盯着他,“我会看好克洛,不会再让他做出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举动。相对的,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对他们不利。”

这家伙,不管过多久还是这么天真。是打算自己背负一切吗?雷克特简直想大笑出声,同时对眼前尽力隐藏不安的年轻人心生怜悯。他站直身子,向对方走去。

“那真是要谢谢你的信任。不过我很好奇,那个人如果听到这些话会怎么想呢?”

眼看他的逼近,里恩警戒地将手放在腰间的太刀上。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步伐。里恩震惊地回头,雷克特则后退一步,好像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似地笑了。

从暗处走出一个人影,认出来人后里恩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被对方挡在身后。

“多谢您的关心了,不过我还不打算把自己的隐私透露给多管闲事的人。”

半途闯入对话的银发男子举着导力枪瞄准离他们几步之遥的雷克特。巷子里静得可怕,里恩望向克洛,被阴影遮住大半的侧脸虽挂着笑,却没有半分温度。

“克洛?”里恩不明来由地感到胆战心惊,下意识呼唤他的名字。挡在身前的青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爽快地说:

“抱歉啦里恩,带去的钱输光了,床得晚点再买了。”

谁在跟你说这个!里恩刚想说些什么,一只手却被克洛空出来的那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讶异地看着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心底一阵震颤。虽然平时他们也没少肢体接触,但如此简单直接的这一个动作,让里恩有种熟悉的怀念感。他顿时安心下来。

得得,我还真要当心走在路上别被马踢到。雷克特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苦笑着举起双手。

“能别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对着我吗?我只不过是想跟里恩小弟叙叙旧而已。”

克洛手里的枪毫不动摇地指着对方。“我倒不认为叙旧需要在这种地方进行。况且你刚刚明摆着是想诱拐别人的搭档吧。”

雷克特暗暗咋舌,脸上堆起夸张的意外神色。

“怎么搞得我好像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呐。你们俩要同时对付我一个手无寸铁的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话虽如此,他却一点都没有紧张的模样。“没想到你丧失了记忆,这份执着劲倒是一直没变。这还真是误算。”

“没你们这么上心。劳烦你回去告诉那位大叔,我们在这儿好得很,就不劳他费心了。”

克洛气定神闲地与其对峙,里恩在他身后屏住呼吸。沉默良久,雷克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着,而戒备着的两人都不明白他到底想通了什么。恢复了胸有成竹的笑容,雷克特语调悠闲地说:“那么,你们就加油吧。在这里的事我会如实汇报,你们也不用担心,除了我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他将帽子扣上头顶,脚步轻快地走向巷口。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里恩听见一句低语挟着风掠过耳边。

他当真一无所有吗?雷克特意味深长地说。

 

在那之后他们立刻离开了那条小巷。在城市里开枪,再怎么说也有违游击士的基本准则,而且显然也不合城市的管理法规。遇到这种事里恩本该好好说克洛两句,但一路上克洛只是一言不发地扯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里恩察觉到他的怒气,于是聪明地选择沉默。

隐忧依然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尽管雷克特说了不会强迫他们回去,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扭头就叫人把他们带走。他们在克洛斯贝尔的行踪已经暴露,恐怕不管是公寓还是游击士协会,都已经不安全了。

他们还能去哪呢?里恩陷入了迷茫。去共和国?列曼自治州?利贝尔王国?可如果奥斯本真的想抓他们,去哪都无济于事。

而且,雷克特离开之前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回到了旧市街的老公寓,邻居的小女孩抱着猫咪跟他们打了个照面,一下子令他回到现实世界。他愣愣地看着冲他示意进屋的克洛,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进家门,里恩就被无预警地推到了墙边。他倒抽了一口气,在对付雷克特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紧绷过。正要抗议,却被一双手臂啪地困在了对方制造的狭小空间当中。里恩呆呆地抬起脸,克洛蕴含怒气的脸离自己的不过咫尺,方才还沉浸在紧张的虚幻当中的大脑瞬间清醒了。

“你在生什么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克洛坦诚。里恩哭笑不得,用尽可能平和的口气劝慰他。

“雷克特先生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会想办法的。”

克洛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复杂,随即他一拳砸在了里恩脑袋边的墙壁上。

“——你总是这样,独自一个人揽起一切,好像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明明你待在这个地方也好,没法联系家人和朋友也好——全部都是我造成的!”

喑哑的嗓音在里恩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任由一脸扭曲的银发男子握住他的肩膀。

“你以为什么都不说就可以了吗?明明那么想念你的亲人和同伴,却总是拼命地压抑自己。从来不提起他们的事,又经常站在信箱前发呆,会买信纸和笔,写了又悄悄烧掉。”

里恩越听下去心就揪得越紧。原来克洛一直都看在眼里。哪怕自己再三隐瞒,只字不提,他都用自己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的思绪回到了今天下午在游击士协会凛跟自己的对话。是吗,原来是因为这种理由,他才会生气的。

他让他感到不安了。里恩的脑海掠过这么一个念头。

“不,这不是克洛的错,是我自己——”

“你还要撇清关系吗!”克洛粗暴地打断他,眼底变得血红。“我不是因为你让我不安而生气,而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

这个样子的克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里恩恍惚想起了几年前刚认识的学长,彼时他从莱诺花树下走来,给自己玩一个小把戏。他风趣温和,讨人喜欢,好像从来不会发火,更不用说伤害别人。

然而现在他知道那只是个假象。

“我和你认识了一年多,但你直到现在都没告诉过我,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三年。他在心里纠正,我们已经认识了三年。

“我说过了,我们是学校里认识的前后辈,后来成了同学,因为你学分不够。”

克洛从喉间挤出一声嗤笑。

“只是临时编入的同学关系,你竟然会放弃自己的家人朋友带他逃亡,非常幽默。”

他带着悲哀的苦笑,松开了被困在臂弯中的搭档。

“里恩,你是不愿意说谎,所以才什么都不告诉我吗?”

里恩垂下抬得过久的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察觉到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断开时,他静静望向别开视线的克洛,他的侧脸似乎带着寂寞的阴霾。

你只猜对了三分之一。他想这么回答,又觉得既然无法明确告诉对方答案,不如打一开始就闭口不谈。他们的关系一直停滞不前全都是因为自己。他深知这一点,但无意去改变——至少不是现在。

“我跟雷克特先生的对话,你从哪里开始听的?”里恩低声问。

“从你拒绝把我带回去开始。”

那几乎是全部了。里恩感到心脏不明所以地紧缩。

“那你知道了什么吗?”

“除了知道你出乎意料地喜欢我以外。”

克洛毫无顾忌的回答让他难为情地移开了眼。

“……抱歉,我也不能告诉你更多了。”

“为什么?我的事活该被埋在树洞里一辈子吗?”克洛不满地看着他。

可以的话最好不过。里恩有一瞬间不理智地想,但理智的那一面发话了:

“我当然希望你能知道。但不是由我或是任何人来告诉你,而是靠你自己想起来。”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克洛烦恼地叹息。

“塞兰德教授不建议我想起来,你也是这么想吗?”

“我不是在为难你,我是真心这么想的。”里恩诚恳地回应。

“如果我一辈子都记不起来怎么办?”他反问道,同时与里恩清亮的眸子对上。

“那也没关系。”里恩听见自己的回答,冷静得可怕。“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克洛的。”

如果能记起来那固然是好的。如果记不起来……记不起来又如何呢?

又为什么要记起来。让他再一次记起那些地狱的光景,记起毁掉亲人和他的人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记起他曾经犯下的罪,不论是复仇还是人生都一败涂地的事实……除了痛苦以外这些回忆还能带来什么?

没错,只要这个人活着,在自己的身边,那就够了。

他所忘却的那些,我来替他背负就好了。

 

隔壁传来邻居家的嘈杂声,这间屋子的隔音效果一向不太好。与屋子同样老旧的灯光晦明不定地闪烁着,正如同克洛的表情。

“我可以把这当成告白吗?”

他重重叹息,仿佛这爱对他来说过于沉重。里恩闭了闭眼,用安静而温和的口吻说道:

“克洛,我没办法告诉你一切,只能尽力保护你。这是我自己的原则,你也许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他再度眼睁睁看着两人的心错开了,这次完全是因为自己。真是愚蠢。里恩感受着胸口仿佛嘲笑自己的固执似地隐隐作痛,但是他想相信自己是对的。

在长久的缄默后,他听见对面响起一声苦笑,然后眼镜被拿掉,脸被捧了起来,落在眼皮上的吻如同谎言般温柔,带着形同珍重的怜悯。里恩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接受这样的怜悯。明明失去了一切的不是自己而是亲吻自己的这个人。

但他无法抗拒。他的手脚已经软弱无力,他甚至希望克洛可以就这样支撑着自己——纵使他的内心疲倦地告诉自己,面前的人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你觉得我在怪罪你?才不是。”克洛低喃道,表情很是为难。“只是光看你这个样子,都足以让我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了。”

然后他松开里恩,轻声道了晚安。那天晚上,他们一如往常,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半夜克洛没有因为担心噩梦的侵扰而悄悄爬到里恩身边。而里恩缩在床的里侧,彻夜未眠。

 

 

 

3. 起点总是空空如也

 

克洛•A的记忆是从一年半以前开始的。

彼时他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五指触摸到的只有寂寥的空气,然后他看见他坐在那里。

那个人保持着坐定的姿势,头却深深埋下,显然是睡着了。克洛长久凝视着他,想来这个人已经坐在这里很久很久。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人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安心又熟悉的感觉。为此他把注意力都投注在对方身上,直到床边的人脑袋点了一点,忽地清醒过来,目光朝自己这边扫来。

那真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不禁想,尽管那里面满是深深的疲惫。但在对上自己的视线时,那倦意像雾色般散去了。

“克洛!”那个年轻人猛地站起来,椅子砰地砸在地上。他手足无措地伏下身,似乎不知道该碰他哪里。“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得叫医生——”

他按下了床边的护士铃和床头灯,再度把注意力转移到病人身上。借着灯光,克洛才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黑发,薄紫的双眼,眉眼间有着干净端正的少年气质。然而他的脸色十分憔悴,想必是久坐在那儿的缘故。

从漫长睡眠中苏醒的心如同荒原般空虚,但黑发年轻人憔悴的脸庞却唤醒了自己某种怜爱的心情,尽管他并不明白这种心情是为何而生。

此时他才察觉到挥之不去的违和感的由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满脸慌张的男生,一张嘴,嘴角和喉咙就传来一阵干涩的撕裂感。他强忍不适,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心中最迫切的疑问。

——你是谁?

然后他清楚看见对方的面孔变得灰白一片。

 

在一通兵荒马乱和接二连三的检查和询问之后,克洛终于从语焉不详的医护人员和看起来像是军队的人的交谈之中搞明白了一件事:他失忆了。

他失去了几乎是从出生至今的所有记忆,包括自己的名字,包括他昏睡了一整年,以及在那之前他受过致命伤的事。他把自己的病号服撩开,看见了位于胸口那个狰狞的伤疤。医生说,这个伤跟他的记忆出现障碍不无关系。想来也是,毕竟他为此睡了足以忘记一切的一个长觉。但他能从这场灾难中捡回一条命,也许作为代价,神就收回了他的记忆。这很公平。他无可置疑地接受了这一切。

克洛·安布斯特。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怀念起那个黑发年轻人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在那之后他就一直没能跟他碰上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穿着灰色军服的人,日夜轮流看守着自己。他本能地不喜欢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冷漠的态度,还有那好像看着不可饶恕的事物一般的眼神。

大概是过去的“自己”做了什么惹恼他们的事吧。克洛事不关己地想。也不知道是天生的性格使然还是他还没真正从沉睡中恢复过来,他对自己失去记忆一事并不关心。每天他只是花很长的时间治疗,花很长的时间应付灰色军服的询问(那更像是质问,他认为),花更多的时间来发呆。发呆的时候,他脑海里出现最频繁的仍然是那个黑发男生。他想起他坐在床边低垂的头颅,惊慌失措的模样,自己问他是谁时的苍白脸庞,被医生和军人请出去时他不甘又不舍的眼神。那短暂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描摹了无数遍,而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想,如果能再次见到他的话,或许自己就能找到失去的答案。

 

灰色军服没能从克洛口中问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日益焦躁起来。从他们隐晦的问话中他得知了一些重要词汇:茱莱,骑神,内战,贵族派,黑色工房。哪一个词他都不明其意,也诚实地表示出这一点,但他们似乎认为他在撒谎。这样毫无建设性的审问持续了一周左右,直到一位扎着斜马尾的年轻女子走进他的病房。有鉴于她也同样穿着灰色军服,士兵们都对她毕恭毕敬——看来老大终于出场了,他想。

她有着冰蓝色的头发和不太符合这身朴素军服的美貌。克洛挑着嘴角问她叫什么名字,惊讶地发现她的声音也冷得像冰。可惜了她这张可爱的脸。

“克蕾雅·利维特,铁道宪兵队大尉。”她盛气凌人地说,“看来你也不认识我了?”

他只好抱歉地说自己确实忘记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要认识自己肯定要记得的,他补充道,克蕾雅皱起了好看的眉。

“你这套把戏瞒不过我,克洛·安布斯特。想用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为借口来逃脱惩罚,那就太天真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没有一个人能老老实实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困扰的可是我啊。克洛叹息着,差不多也厌倦了这种打哑谜一般的语言暴力。

“我是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如果你们也同样感到厌烦,那就干脆把一切都告诉我如何?”

克蕾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知是在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还是在腹诽这个人的精湛演技。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久到克洛都开始犯困之时,她一改之前的冷漠态度,踌躇地问道:

“那么,你还有印象吗?对里恩·施瓦泽。”

那是谁啊?他反射性地回答,抬眼见到女子震惊的神色。难不成又是个重要人物?他在空无一物的脑袋里搜刮着,蓦地一个身影闯入了那片空白。

“他是……一直守着我的那个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克蕾雅微微动容。

“你还是记得他的,对不对?”

“不,他的名字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顾不上女子流露出的不信任的眼神,急切地说:“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想问他一些事,你能让我见他吗?”

这回比起震惊,克蕾雅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强忍的怒意和难以辨认的悲悯,但作为军人的良好涵养让她把这些情绪在两秒之内压制下去,恢复了刚开头的冰冷态度。

“我会考虑一下。”她说。

 

又过了几周——灰色军服们好像收到了克蕾雅的指示,暂停了对克洛的连番轰炸——他觉得这日子无聊得简直生无可恋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那是在自己输完液之后的某个中午,他弃护士给自己端来的流食为敝履,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单调的风景。映入视野的只有一株漂亮的大树,柔嫩的绿叶衬着满开的白色花儿。听护士说那是莱诺花的时候,他竟有一种莫名的怀念感。

他正出神看着那些花的时候,门外忽然一阵响动。大概是什么人想要进来,却被门外看守的士兵阻拦。他静静观察着门口的一举一动,直到士兵终于妥协。

克洛也许会永远记得那个场景:那个日思夜想的黑发年轻人从门口出现,发现自己时,他的脚步与表情一同停滞了。然后他轻声叫着克洛的名字,冲过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克洛承受着突如其来的拥抱,心想或许这是自己一直欠他的,于是无言地回抱对方。他感觉到手掌下传来的震颤和体温,意识到这是自从清醒之后他所触碰到的第一个活物。这让他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动,为了这名被自己遗忘的年轻人,还有那些渗进病号服的温热液体。

他觉得自己可以信任这个人。

 

“里恩·施瓦泽……?”

拥抱着他的人听见他带着疑问的低喃,顿了一顿,轻轻松开了他。那青年眼角通红,面颊清瘦,但精神状态似乎比第一次见面好多了。他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眼底却藏有不明所以的沧桑。

“是的,我是。”他似乎有点受到打击,但仍然面露微笑:“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克洛。”

克洛有所震动,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熟悉。在他的记忆中,应当有很大一部分空间分给了面前这个人,可为何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呢?他头一次为失去记忆感到懊悔,也向里恩坦诚自己的歉意。

“没关系,”里恩柔声安慰,“这只是暂时的,你很快就会想起来。”

真是这样吗?他第一次听见这样善意的安慰而非恫吓,不禁对这名青年产生了亲近感。自清醒以来,周围的人基本上都没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看,由此可见自己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目前为止只有里恩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看起来是典型乖孩子的他,又为什么会帮着自己呢?心中的疑惑逐渐扩大,克洛对过去的自己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朋友吗?”他问道。

里恩陷入沉思的模样显示出他的犹豫和挣扎。克洛期盼地窥视着他,最后他酌字酌句地说:

“你过去是我的学长,我们曾经都是托尔兹士官学校的学生。然后因为你学分不够,编入到我们的班级,成为同学。后来、呃……发生过很多事……”

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里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尴尬地向克洛道歉,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这些事。

“那,我们是朋友吗?”克洛问,里恩怔了怔,轻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是的。”

然后他便因为这句话而放下心来。克洛反手回握那只手,如同溺水之人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温馨。

“真是感人的再会啊。”

他们触电似地分开,里恩站直身子,带着愠意回头望向来人。

“雷克特大尉,进来之前请敲门。”

被比自己还年轻的小伙子教导礼节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红发男人耸耸肩,说我敲过三遍了但没人理我。他向两人走近,里恩警觉地挡在了克洛面前。

“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护欲旺盛啊。放心吧,有你在,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雷克特笑着对里恩说,“克蕾雅在叫你,差不多该开始了。”

里恩踌躇地看了克洛一眼,无可奈何地道别离去。他离开之后,一群士兵和医护人员带着从未见过的导力仪器蜂拥而入,在克洛身上缠满了传导线。克洛抬头用眼神询问雷克特,后者微微一笑,说这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

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对自己有益的东西。克洛心想,却没有任何抵抗。他还有很多事想问里恩,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碰上面……

“很在意里恩小弟吗?”雷克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情。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克洛点点头。为此雷克特感慨道:

“明明失忆了但还是会在意,你们之间的羁绊还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你能为了他想起来,那我们可是再欢迎不过了。”

——所以请加油吧。

雷克特在他面前坐下来,笑着说。

 

新一轮的审问开始了。有了那些精密仪器在身边运作,克洛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必须全神贯注地应付雷克特的盘问。这次他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更多的关键词。

比如“帝国解放战线”和《C》。雷克特把一个大块头男人和一个独眼女人的照片放在他面前,问他认不认识这两个人。他觉得有点眼熟,但摇摇头。在他否认的那一瞬间,心脏好像被一只手轻轻攥了一把。

然后雷克特提到了“奥斯本宰相”。在他说出这个名字之时,一股毫无由来的愤怒击中了克洛。注意到他的表情,雷克特关心地问他怎么了,但克洛明白对方关心的是自己回忆起来了什么。

他全副身心都被一种噩梦般的情绪攫住了。它张开獠牙,带着恨意扑面而来。这意图不明的激烈冲动几乎把克洛淹没,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搁在腿上的手指紧紧蜷起。在持续被脑海里的嘈杂攻击之时,他似乎听见了那个清朗的声音,在一声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终于回过神来,指甲深陷入掌心之中,血痕触目惊心。面前的男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环视了屋子一圈,以为那个身影会出现在眼前,但周围只有表情冰冷的士兵。

“我们继续吧。”雷克特只是让他喘息了几秒,便若无其事地接着提问。克洛没有反对,任由他在一些无聊的问题上来回打转,但几乎什么都没能听进去。

 

不亚于拷问的会面终于结束,克洛被众人弃之不顾,躺回床上时脑袋的余热仍未散去。一思及那个名字,心脏又像要燃烧起来。看来“奥斯本宰相”便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从现有的信息量之中提取更多思路,一半是因为审问他的人并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而另一半是因为他太累了。过度的疲劳让他放弃了深入思考,慢慢滑入黑暗。

他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梦。梦里都是不成形的断片。模糊的人影,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海水的沉溺感,巨大的机体,燃烧的火焰,威严但令人憎恨的声音;疼痛,疼痛,疼痛;血泊,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他拼命想从这恶梦之中解脱出来,但却是徒劳。睡眠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一种逃避了,它将会是一种痛苦的责罚,让他一遍遍回溯着业已失去的东西。

模糊中他听到了一些声音。

“……创伤症候群……不该……对他……”

“说好……你在的时候……测谎……”

恶梦无预兆地中止。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房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外站着那个红发大尉和里恩,正在争论着什么。里恩发现他醒来,立刻打住了话头快步走到他的床边。

“你感觉怎么样?”里恩忧心地握住他的手,克洛希望他能这样一直握着。

“我做了恶梦……”他的喉咙干得发硬。

“我知道。”里恩的手握得更紧了,“你梦呓得很厉害。要喝水吗?”

他点点头,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了。里恩去拿床头的水杯,小心地放在他的嘴边。清凉的水进入喉管,身体才恢复了一点活力。之后里恩又将他扶起来,拿毛巾为他擦汗,动作熟稔得显然已经习惯照顾病人了。

“谢谢。”

里恩的动作顿了顿,“这没什么。”

“我指的是一直以来。”克洛短促地一笑,“我昏睡的期间,是你守在我身边吧。我一直想跟你道谢。”

里恩终于笑了。不久之前他的脸色还那么难看,但果然还是笑起来比较适合他。他的笑脸为自己空虚的心注入了一丝暖意,克洛突然觉得恶梦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

 

之后他们也没能说上什么话,因为雷克特大尉及时提醒里恩还有任务,克洛当然不得而知里恩的任务是什么,但见他的表情迅速阴郁下来,心里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任务。

克洛你要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克洛望着一脸恋恋不舍的黑发年轻人,内心涌起一阵不舍。这就像是雏鸟刚睁眼时产生的错觉吧,他自嘲地想,但不禁对对方口中的“再来”产生了期待。

“你还是能想起来一点什么的吧。”里恩走后,雷克特悠哉地发话了。克洛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直觉告诉他这个红发大尉跟那位灰色军服的小姐一样,都是站在同一边的。

“记起来的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他反唇相讥,摆出了一副我是病人你能拿我怎么着的姿态。

雷克特不怒反笑。“看来你就算失去记忆,但脑袋还是一样好使啊。我是无所谓啦,反正只是把你关在这里,陪你玩玩的余力我们还是有的。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人心好骗,但机器可是不会说谎的。”

看来那玩意儿确实是测谎仪了。克洛在心里咋舌,同时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机器。

“我可没说谎。”他辩白道。雷克特不置可否地摊开手。

“目前为止你说的都是真话,我是指今后。”他玩味地说,“你真的能对里恩小弟装傻装一辈子?如果你知道他为你都做了些什么,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自得了吧。”

克洛收起了挑衅的微笑。对方终于对自己的稍占上风感到满足,露出一脸就不告诉你的痞样,哼着小调走出病房。

 

三个月过去,克洛还是没有恢复记忆的丝毫迹象。随着时间推移,虽说是被软禁,但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守卫的力度松懈了不少。他的伤势早就到了可以跑的地步了,但他还是无法顺利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作,事实上,他连去放风都需要有两名以上的士兵陪同——最近缩减到两名了。

不知为何,里恩探望自己的频率变少了。他每次风尘仆仆地来到医院,克洛便会被绑上那些可憎的仪器,被盘问上大半天。有时候他想,里恩是不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遭受这样的待遇才尽量少来。

在某次审问结束后,里恩难得将克洛带出病房——大概是他特意央求通融,一路上都没有士兵跟随。院子里已经显出夏日的气息。浓郁的绿树,聒噪的蝉鸣,天气虽有些炎热,却让人心情舒畅。两人并肩坐在一张长椅上,感受着微风拂面,彼此相对无言。

经过一段时日,克洛已经大致掌握了现状。比如说负责看守及审问自己的是以铁道宪兵队为首的人,与情报部的雷克特大尉共同隶属于奥斯本宰相。内战早就结束了,帝国的局势已经安定下来,唯一仍有争端的是东边的克洛斯贝尔,虽已归属帝国,但最近似乎有反动分子在暗中活跃。

而面前这个正气凛然的年轻人,则是平息了内乱和阻止共和国对克洛斯贝尔进犯的功臣。据说他从士官学校毕业后也没正式进入军队,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目前正在协助帝国军管理克洛斯贝尔。

“抱歉,每次来看你都会变成这样。”里恩终于开口,脸上满是内疚。“这种日子,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是指测谎的事。克洛为自己的料事如神叹息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在意,我都还没嫌烦呢,你在那烦恼什么。”

“……我每次一来他们就会对你做那种事,虽然这是我答应过的,但是……”

里恩将更为难以启齿的话吞咽下去。不用他说,克洛也早就猜到了。他们要对自己动用这些手段,必须得有里恩在场才能执行。恐怕是因为里恩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克洛会遭到更加非人道的对待。

“别想太多了。没有你的话,恐怕我连自己半夜被弃尸都不知道呢。”

里恩一脸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的表情瞪着他。这看起来比他忧心忡忡的侧脸好多了。克洛忍不住挑起嘴角。

“克洛,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对上他探询的神色,克洛只是耸耸肩。

“也不全是吧,不过都是非常零散的碎片,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里恩安静地点点头,脸上闪过不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的神情。见状克洛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睁大了眼睛。

“你刚刚松了口气吧?”克洛笑嘻嘻地调侃,里恩别过脸,嘟哝着别瞎说。

“不过我到底是什么人呢?会被这帮人抓起来关在这里,想必是个犯罪分子吧,而且罪行还不轻。”克洛事不关己地说,又转头注视着身边的人。

“里恩,我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吧?”

里恩的眼里泄露出复杂的情绪,他避开克洛的目光,垂下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恐怕于里恩而言,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而且按照自己现在的处境,搞不好他们曾经并不如他口中的朋友关系那样平和。但是,他又为何会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呢?克洛难以想象其中的曲折沟壑,觉得不光是自己,就连这个青年也充满了矛盾。

“那么,说说我们在学校里的事吧。”

克洛以快乐的口吻提议道。天气这么好,实在是该聊点轻松的话题。里恩也松了口气,带着怀念的笑容说起以前的校园生活。他告诉克洛以前他有多么热衷于赌马和牌类游戏,与学生会长托瓦、技术宅乔治和大姐头安洁丽卡是好友,后来他转到他们班上,和大家一起到各地实习,还带领全班同学站上了学园祭的舞台。里恩显然是避开了某些不愿提及的重要部分,只把看似温馨的学院生活传达给他。克洛津津有味地听着,同时大脑努力搜寻着与对方所阐述的细节对应的画面和人物,结果仍然一无所获。克洛·安布斯特曾经拥有朋友,但他不仅想不起来,而且多半也已经失去了。

里恩似乎察觉到聆听者的迷思,停下了话头。他一边呼唤对方的名字,面带不忍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回想的,克洛。你现在还在恢复期,记忆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哪怕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不会的,我相信你。”他笃定地说,“因为我认识的克洛,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你认识的克洛·安布斯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这句话克洛终究没能问出口。他失去的东西寄存在里恩那里,而他并不打算还给自己。也许现在的“自己”在他眼中,也跟过去的不一样了。眼下的克洛·A只不过是个与他认识几个月的陌生人而已。就像此刻他们并肩而坐,他却拿不准该与身边人保持多少距离为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一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克洛的声音里隐隐有着空茫的期待,“你会弃我而去吗?”

握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他默默地苦笑起来。里恩是个好得过分的家伙,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也足以明白了。但很快他会发现,自己会是一个累赘。若想不起来,自己会一直受控于灰色军服的监视之下;想起来了,等待自己的搞不好会是更加险恶的未来。不管哪种情况,他的下场几乎都注定是凶多吉少的。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因此捡回一条命。但里恩不一样,他有更加光辉的前景,照顾自己只会拖累他,自己没有资格破坏这些。

然而下一刻里恩双手扶上了他的脸颊,额头抵上了他的。他薄紫色的双眼近在咫尺,明亮清澈宛如晴空的夜色,克洛觉得那是打自己记事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并不是因为憎恨或惶恐。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执着?他感到迷惑,却没有问。里恩也一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喜欢里恩碰触自己的感觉,人的温暖只有在互相接触的时候才能最直接地传达,而他已经丢失了这种感觉太久。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而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克洛老实地说,“你可以前进,我恐怕只会拖你后腿。”

里恩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非常不好的事。他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某种激烈的情绪,那是克洛从未见过的。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闻言,克洛莫名地放下心来,不是因为这过于理想化的承诺,而是他知道里恩不会背叛自己。

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要怎么才能好起来?

他心中泛起一阵奇怪的隐忧,忽然记起雷克特大尉的话。

——如果你知道他为你都做了些什么,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自得了吧。

然后克洛察觉,至今为止一直都是自己在单方面地依赖对方,却不曾想过这个年轻人背后的隐情。他拥有怎样的人生,有着怎样的家人和朋友,自己几乎一无所知。他忽然有种亟需了解面前这个人的强烈意愿,不是为了那见鬼的记忆,而是单纯地想了解他的一切。意识到这一点之时,克洛受到了震慑,以至于士兵过来提醒他们时间到了,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念头。

“答应我一件事,克洛。不管是多么悲伤、多么无法接受的过去,都不要把目光移开。”

与他严峻的口吻不相符的,是那双堇色的眼里透出点点难以释怀的悲凉。得到克洛的应允后,里恩冲对方露出一丝微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副纸牌交给他。

这是Blade。下次我们一起玩吧。

 

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过后,克洛迎来了除里恩和审问官以外的新客人。先是有个身材矮小的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发现他后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克洛在这里”,一群人便咋咋呼呼地涌进病房,弄得门外站岗的士兵措手不及。他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叫着自己的名字,哭的哭笑的笑,心底浮起一股温暖的熟悉感。

这群年轻人就是里恩口中所说的Ⅶ组的伙伴。艾玛、亚莉莎、尤西斯、马奇亚斯、艾利欧特、劳拉、菲、盖乌斯,还有米莉亚姆。性格各异的他们聚在一起使得空旷的病房格外拥挤吵闹,也许是事先有谁打过了招呼,士兵并没有对此进行阻拦。

克洛当然不记得他们,坦诚了这一点后他们不出意料地沮丧起来,反倒让克洛很是过意不去。善解人意的艾玛和亚莉莎看出这点,连忙安慰起他。之后话题就从对克洛的七嘴八舌中无边无际地走偏下去——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尤西斯和马奇亚斯拌起了嘴,艾利欧特滔滔不绝自己在音乐学院的生活,亚莉莎嘴皮子干练地抱怨着工作上的问题;劳拉和盖乌斯大部分时间只负责听,偶尔点头应和;菲通常在句末抛出爆炸性吐槽终结话题,而米莉亚姆则是在一旁负责大笑。

哈哈哈这是什么情况跟同学会没什么两样嘛以前我竟然在这么热闹的集体中待过吗真是太有意思了。

大家相聚的光景真是不可思议的和平。克洛在那排山倒海一般的信息量之中得知,自从他们离开学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所有人一起相聚。

如果里恩在这里就好了。不知是谁提到了这么一句,然后气氛迅速地消沉下去,最后是亚莉莎强颜欢笑着打破了沉闷。

“里恩也事先联系过我们的,他身上还有任务所以没法过来,不过以后总能见上面的吧!”

那时候克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番话竟成为难以实现的遥远愿景。在此后,里恩和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没能见上面。

“你们跟里恩的感情很好嘛。”克洛纯粹地感慨了一句,大家纷纷肯定了这个说法,表情却不太自然。他感觉蹊跷,出声询问缘由。沉默片刻后,尤西斯回答了他的疑问。

“因为我们都离开了他,而他一直坚守在我们身边。”

四散天涯的同学们露出了不一而足的复杂神色。想必其中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克洛也无意更进一步挖掘。不过,结下了深刻羁绊的他们,尚且会为了各种原因而离开里恩,任务繁重的里恩迄今为止还不辞劳苦地照顾自己的缘由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为了缓解气氛,克洛拿出了里恩送给他的Blade,一个人当然没法玩,何况他还不太清楚游戏规则。艾利欧特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纸牌,咧嘴一笑。

之后屋子里展开了一场Blade车轮战,大家对没有恢复记忆的克洛也没手下留情,刚开始那几局他输得很惨,之后慢慢就占了上风。他觉得自己以前应该相当熟悉这个,不然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就摸清了所有套路呢?

——跟大人还是小孩都没关系,这可是认真的决胜负哦。

——克洛,你要跟我打Blade吗?

在翻开一张牌的时候,有熟悉的声音流入脑内。那是存在于某处,跟苏醒以来的自己毫无关联的记忆——

啊啊,那就是属于克洛·安布斯特的回忆吗。

“克洛?”艾利欧特担忧的声音唤回了克洛的神志。他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翻牌的姿势,手不住地颤抖。

“没事吧?要叫医生吗?”艾玛关心道,他摇摇头。

“刚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众人顿时一阵沸腾,追问克洛想起了什么。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还有里恩的声音。我们在打Blade。没有确切的场景,但氛围温暖平和,就像是朋友之间的对话。

这个回答让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许久,马奇亚斯苦笑起来。

“那是在学校里的事吧。明明我们才是跟他长时间并肩作战的同伴,却仍然比不上你们两人之间的羁绊……这真奇怪不是吗?”

一只手拉住了克洛的衣角。他低头发现银发少女猫一样的双瞳安静地看着自己,用同样静谧却认真的口吻说:

“克洛,我们的事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但是只有里恩——唯独他的事,你一定要记起来。”

菲的告诫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一致赞许。这时一直寡言的劳拉表情严肃地说:“虽然过去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如果今后你敢再伤害里恩——” 

“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亚莉莎威胁地瞪着他。

“我跟小加会第一个飞过去揍你的哦!”米莉亚姆兴高采烈地表示。

“如果有必要,即便再远我也会从诺尔顿过来的。”盖乌斯非常淡定。

喂喂,你们怎么都这样。说到底我还根本不知道过去的我到底对里恩做了什么呢。克洛苦笑着,充分了解这些同学有多么重视里恩的同时也陷入思考:这么说来,自己应该有过伤害里恩的前科,而且程度还不轻。但他对里恩做了什么,而里恩又为自己做了什么牺牲,无人愿意告诉他——那究竟是怎样的过去,才值得让他们这样百般隐瞒?

探视时间到了。在同学们陆续道别离开后,艾玛犹豫了一会,悄悄对克洛说道:

“如果里恩同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要我能帮上的我都会尽力的,请这样转告他。”

克洛当时并不清楚这位戴眼镜的文静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是默默答应下来,目送着昔日的同学们消失在视野之中,心想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没过多久,克洛又迎来了新的贵客。一个英姿飒爽的短发女子一进门就一拳把他揍昏过去,他醒来后,发现床边坐着一名惹人怜爱的娇小少女,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的男子,还有——

“哟,终于醒了啊,刚刚一不小心就手痒了,抱歉抱歉。”

——刚刚把自己揍晕过去的女人。

“小安你真是的,再怎么说对病人不能这样使用暴力啦!”

娇小少女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对那个女人抗议道,不是病人就可以使用暴力了吗?喂。

不过这样的对话,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时克洛灵光一闪,想起里恩说过的在学校里跟他关系很好的三人组。

“你们是……我在学校的朋友吗?”

三个人顿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长相很是年幼的少女小声说“是吗,果然跟里恩君说的一样啊”,又强打精神冲他微笑。

“我是托瓦,刚刚使用暴力的这位是安洁丽卡,这位是乔治。我们都是克洛君在学校里的朋友哦。”

另外两人也友善地微笑起来。看来刚刚那一拳解决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恩怨,克洛心有余悸地想。安洁丽卡表示,那是因为很久以前她发过誓,只要再见到他一定会让他好好吃下这一拳。这是你应得的,她说。

克洛不寒而栗。乔治见状赶紧当和事佬:“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虽然我也很想这么说,但只有克洛没资格这么做吧?现在这算重获新生?用这种方法抹消掉自己的黑历史,就算是我也万万没想到。”安洁丽卡倚墙斜睨着他,看似佩服地嘲讽道。这家伙当真是我的朋友吗?克洛打心底感到怀疑。

“小安,话不能这么说。”托瓦劝诫道,“毕竟克洛君在‘那种情况’下逃过了一劫,光是这点就值得庆幸了;失去记忆的事也不能怪他,我们心急也没用。”然后她看向克洛,目光格外认真。“而且,我相信克洛君能记起来的。”

克洛被女孩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他第一次感觉到除了自己和里恩以外的压力。如果这么想让我记起来的话,早点把事情告诉我不就好了?他懈怠地想,也这么问了,然而托瓦非常坚定地摇摇头。

“我们不能告诉你,只有你自己想起来才有意义。而且如果我说了,我就真对不起里恩君的一片苦心了。”她苦涩地笑了,“抱歉,克洛君,好不容易见到你,却无法跟你好好谈谈你自己的事。”

他看着女孩悲伤的面容,再一次为无法捕捉真相而感到遗憾。他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么,不谈我的事,谈谈里恩总可以吧。”

这个话题转变让他们都有些吃惊。随后安洁丽卡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让他说说看想谈什么。于是克洛将这些天来里恩过保护的姿态,Ⅶ组的同学来探望自己的事说了出来——他好奇为什么里恩明明看起来与审问自己的铁道宪兵队有着合作关系,却会为了自己与那些人抗争。而这份矛盾竟被同学们承认,言辞中有着对里恩深深的情谊与不知名的歉疚。听完他的叙述,三个人沉默地面面相觑,托瓦神色担忧地叹了口气:

“里恩君他是个很好的人,甚至好过头了。”

这个我也知道,克洛认同地想,不知为何却有些烦躁。

“所以他才会被困在这里。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很多人,但惟独不是为了他自己。”

安洁丽卡指出。乔治叹了口气,似乎很不赞同这种做法。

“他也很辛苦,那些任务也不是他想做的,但是……”

即使乔治不明说,克洛也明白过来里恩是为了谁去做那些任务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家伙是笨蛋吗?”

没错,再怎么说也太过了。就算过去是同学,是朋友,为他们做到这个份上也太奇怪了。如果不是拥有自我牺牲情结的狂热者,那就是个笨蛋。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重视你们啊!”托瓦激动地握住拳头,“确实,他是个不会珍惜自己的笨蛋,但难道不是因为他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了吗!克洛君和Ⅶ组的同学们能好好活着——对里恩君来说,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吧。”

克洛怔怔地看着一口气将情绪爆发出来的女孩垂下眼帘,声音也随之低下去。

“可是,里恩君也一定会感到寂寞吧,毕竟他是被留下来的那一方啊。”

他被留了下来。被失去记忆的克洛,各奔东西的好友们,毕业的前辈们。被历史的洪流挟持着向前,却不曾真正主动朝前迈步。他被迫做的事是为了最迫切的需求,与自身的意愿与原则都无关,仅仅是为了他人而活着、前进——

克洛听见一声出处不明的钝响,紧接着碎片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像收讯不良的收音机充满了杂音。他任由那些东西铛铛敲打着脑袋,以至于托瓦握住他的手,祈求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得全神贯注于她所说的才能勉强保持最后的清醒。

克洛君,里恩君他现在能够坚强起来都是因为你。所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一定要陪着他。

 

之后那些断片式的噩梦便频繁起来。那些梦渐渐承载了更多的信息,那是克洛记忆中缺失的空白。与温馨愉快的校园生活大相径庭,梦里的场景多是冰冷压抑的,充斥着血的腥味。在梦的结尾他总会听见谁人的哭泣,撕心裂肺,仿佛能伴随泪水一同沁入心底。他想抬手擦去对方的泪水,想安慰他不要再哭,手臂却失去了所有力气。随着梦境一次次的深入,面前那张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某天他终于看清对方的脸时,一股钻心的疼痛迫使他再度惊醒。

“……里恩……”

他从未见过那么惨的一张脸。用破碎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让自己不要再说话。那个拒绝接受现实的模样,就像是承受了足以否定人生的打击一样。

让他哭成那样的,是自己吗。

克洛懊丧地捶了一下额头。他想得知更多的事情,但是他不确定这些事对自己是好是坏,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多余的麻烦。或许是基于他心底的顾虑,记忆就像中了魔咒的狮子沉睡不止,偶尔才会狂躁地给自己一些提示。

不管是敌视他的人抑或是曾经的朋友都把他蒙在鼓里,让克洛对这个沉默不语的世界感到恐惧,甚至压过了对自我危机的意识。以梦里的片段来判断,自己当真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他想知道,为此伤得最深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要如此照顾自己,甚至为了自己不惜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

为了这个目标,他需要得知更多的真相。

 

——而真相往往伴随着残酷和流血。

傍晚往往是一天之间警戒最为松懈的时段,士兵们累了一天,纷纷换班吃饭休息,而不管是常规治疗还是复健都告一段落的克洛也终于能迎来晚餐。今天送餐的是一个有些面生的护工大叔,他把餐盘放在桌子上,克洛跟他道谢也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背过身朝门口走去。克洛正准备坐下,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他凭着直觉靠边一闪,眼角的余光瞥见刀刃的刺眼光亮。面容沧桑的男人满脸扭曲恨意,身体不受平衡地摇晃了一下,然后手执匕首再度向他挥去。克洛不由得咂咂嘴,因为自己的松懈与轻敌,还有对守卫的失望。

那帮人天天守着我,不是因为怕我受到什么危害,而是怕我危害到他们吗。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真正遇到这种事,克洛还是感到十分讽刺。看来过去的自己被什么人所憎恨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现在来缅怀也为时已晚,那么就在这里赌一把好了。赌赢了或许能得知自己想要的真相。

克洛边躲着刺客毫无章法的小刀,边大声喊道:

“大叔,我跟你有仇吗?不如说我见过你吗?”

“你当然没见过我,可我见过你——贵族军的走狗‘苍之骑士’,实际上只是个杀人犯的你!”

这直接而激烈的字眼让克洛的动作顿了一下,险些被刀刃划伤。

“我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病房的范围始终有限,房门还被锁上。即便靠着自己灵巧的身手兜了几圈,也已经没有退路了。克洛看着男人毫不退缩地逼近了自己,手心攥出了汗,不由自主便说出了极其推卸责任的话。

那男子忿恨地扭曲着嘴角,喉间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

“只要忘记的话就可以轻松躲过惩罚……天底下如果真有这种道理,那坏人岂不是永远都得不到报应了!”

如果不是矛头正指向自己,克洛对这话简直心服口服。但这不代表他就会遂这个人的意乖乖去死。虽然这具没有灵魂的躯体看上去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但这条命是里恩救回来的,在他还没弄清楚所有答案之前,绝不可能擅自去死。

“我可是亲眼看到的,你和那台巨大的人形机体是怎么轻易破坏掉一个部队的!拜你所赐,只是刚好路过那一带的我的家人,都被你们这群怪物之间的争斗卷了进去!”

巨大的人形机体。贵族军。苍之骑士。三个关键词在克洛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到那吉光片羽,大门就被撞开,士兵们蜂拥而至,将刺客逮捕了起来。计划失败的男人在束手就擒后冲克洛投来愤怒的目光,在他被拉出去之后仍然可以听见渐渐远去的破口大骂。士兵们没有理会克洛,甚至没跟他解释一句就关上了门。他跌坐下来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后拳头发泄地砸在床上。

他又错过了一个得知真相的机会。往后也许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事发不过一周的某天,病房的大门被猛地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脸色铁青的里恩。发现克洛完好无损时他明显松了口气,但脸上的忧虑之色并未消除。没等他开口询问,克洛便看透了他的想法似地笑了。

“我没事,那家伙没能拿我怎样,放心吧。”

里恩张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他倔强地站在男人面前注视着他,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你明明被这么严密地保护,却还是会发生这种问题。”

你的意思是有内部的人想置我于死地吗?克洛聪明地选择了沉默,留给里恩独自思考的空间。里恩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叹了口气,朝他递出了自己的手。

“要去哪?”克洛看着他。

“我带你出去走走,已经得到许可了。”

 

里恩将克洛带到了医院的后院,那是一片僻静的小山坡。平时即使是放风,士兵也不会允许他到这种地方。克洛疑惑地看着里恩从身边的行囊中掏出了一个物品,放在自己的手上。那东西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质感。

“……枪?”

克洛望着那把比一般手枪的体型要更大的枪支,不由得感到诧异。除了士兵,在这里出入的所有人都不能持有武器,至于里恩为什么能带刀出入,只能解释为他是规格外的。但身为一个与囚徒无异的患者,克洛显然是没有资格携带武器的。

“这是导力枪。”里恩解释,“里面的子弹是特制的。杀不了人,顶多是让人昏睡而已。”

“……给我这种东西要怎样?”

“防身用的。毕竟发生过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而且——”

“而且?”

“……我也不在你身边。”里恩的声音先是迅速低了下去,又想要辩解什么似地提高了音调:“我的意思是,真出什么事我也没法马上赶过来,所以……”

他的话语悬在半空,随即微微别过脸去。大概是感觉到克洛一直在盯着自己吧,里恩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

糟糕,这家伙怎么这么可爱。

克洛感到心脏猛烈地动摇了一下,因为对方平时少见的害羞的一面。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莫非过去的我也是喜欢这家伙的吗?

里恩轻咳一下,口吻恢复严肃。

“总之,这把枪你好好藏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虽然我是希望它派不上用场……”

“你还真是放心啊,就不怕我利用这把枪逃走吗?”克洛调侃道。里恩一怔,苦笑着说:“是啊,如果真变成这样,那我当然难辞其咎。”

然后他凝视着克洛,眼底燃起了安静的火焰。

“——但是,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追你到天涯海角,你绝对逃不掉的。”

那一瞬间,在克洛本应被埋葬的黑暗中,这双写满执念的眼睛忽然与印象中的重叠起来,既视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定然在某个时刻,这个人也用着同样的眼神,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语。

——而自己是,被他追逐的对象。

一阵不合时节的狂躁大风飒飒吹过,仿佛要把一切统统带走。克洛顺势笑了出来,嘴角弯着讥诮的弧度。

“有时候,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里恩。”

里恩对此只是报以怃然的微笑。然后克洛可悲地发现不管对方露出何种表情,都能轻易在自己心底埋下尖刺。他要是敌人可就太糟了。他一边想,一边心脏不听使唤地缩紧了。

克洛重新低头看着那把导力枪,掂量着手里的重量,忽然有种贯穿血液的熟悉感——自己大概用过这东西,而且应该相当熟练。甚至用不着练习,或许都能准确击中目标。

“……这个枪,是不是少了一把?”

他抬起头,撞上里恩陡然变得复杂的神色。说中了。可是不对,这不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他知道自己用的,应该是更重,更有杀伤力的东西——

“这样就行了。”里恩像是要阻止他继续思考下去,用手掌轻轻按住男人拿枪的手,又用凛然而莫名悲哀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真相是残酷的,那么谎言就一定是温柔的吧。

里恩对自己太温柔了,温柔到克洛悟到即使他清楚所有的真相,也只会对自己进行盛大的隐瞒,为了不伤害自己。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真的想让自己回想起来吗?克洛迷惑了。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可以了。再等等我。”

里恩自言自语般念着,浑身萦绕着一股奇怪的执拗。克洛觉得今天的他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能感受到的只是黑发年轻人散发的怒火,仿佛埋藏在火山底下的岩浆,现在只是静静流淌,但也许哪天它就会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

他正在朝着危险的地方前进。克洛敏锐地察觉到这点,背脊窜上一阵寒意。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里恩的脑袋,后者颤了一下,却乖顺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里恩?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没事吧?

没关系的,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不过现在,请让我靠一下吧。

里恩放松了身子,仿佛确认他还存在于此一般,将额头抵在了身边人的肩上。意外地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呢。克洛在心里苦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在他身上曾经降临过什么吗,否则他怎会这样一脸易碎,就像被逼到穷途末路。那些事,又跟自己有关系吗?

“艾玛和托瓦他们很担心你哦。”

听到熟悉的名字,里恩颤了颤,抬头望向克洛。于是克洛将Ⅶ组同学和托瓦一行人来探望自己的事告诉了对方。看着里恩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他也松了一口气。他只是希望这个人知道,在他身边还围绕着许多关心他的人,纵使相隔遥远但从未改变过的事实。

肩上的温度消失了。里恩终于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克洛。”

“我什么都没做。不如说这句话应该原封不动还你才对。”

里恩笑着摇摇头。多亏了你,我才知道该怎么做。这句话随着风轻轻飘来,黑发年轻人的侧脸,若有所思又仿佛蕴藏了某种决意。克洛忽然有种直觉,里恩隐瞒的绝不只是自己的过去,还有他现在做的还有将要做的——但自己不仅一无所知,并且无法帮上他任何忙。

风更大了,乌云聚拢过来。他们赶在暴风雨来之前回到病房。之后他们打了一个下午的Blade来消磨时间,直到士兵催促里恩离开为止。

 

不管是否情愿,暴风雨依然如期到来。

那天克洛正做着例行检查,透过检查室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站岗的士兵。他刚结束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就在那时,外面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望向门口,发现士兵们正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敬礼。那个男人转身对上他的视线时,克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个男人他并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照片都没有看过。但是他认识他。埋在深不见底的某处的记忆正在刺痛着他的神经,甚至没有任何根据,他就明白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的过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砰。几秒后克洛才意识到站起来的动作太快太猛以至于碰倒了椅子。他全神贯注于朝自己射来冷漠目光的男人身上,不自觉攥起拳头,甚至听得见自己咬得咯咯作响的牙关。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相信,从前的自己对这个人抱有非同一般的恨意。与此同时,雷克特提到过的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之中。

——奥斯本宰相。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的反应跟现在极为相似。对方似乎注意到克洛的激烈反应,微微地扭曲了嘴角,眼里露出玩味的笑意。这让他更为激愤。毫无缘由的恨意几乎要让他整个人点燃了,首先从曾经破了个洞的胸口开始。

就在他的理智即将被这份憎恨碾成碎片时,另一个身影无防备地跳进视野之中。

那是里恩。他站在距离男人没多远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片刻后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握紧拳头神色尖锐地向对方说了些什么。而那个男人只是听着这一切,脸上挂着与嘲讽无异的淡定冷笑,最后他转过身,对里恩短短说了句话,后者便脸色苍白地定住了。随后男人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与他擦肩而过。这一切发生在不过须臾之间,被医生唤回神志的克洛直到坐下时才发觉。他眼神的余光不住地瞄向玻璃窗外,发现里恩正与不知何时出现的红发大尉谈话。说是“谈话”未免言过其实,以里恩显而易见的焦躁表情和对方似笑非笑的应对来说,这只是刚刚那场冲突的延续。克洛头一次那么恨这道紧闭的大门,因为它有效地隔绝了一切可能的声音。

不过,里恩跟那个男人是认识的,这个认知在他心中扎下了根。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又是什么样的关系,满腔疑惑几乎要将克洛压得喘不过气。但他有种直觉——那个男人,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阻碍,也是把自己困在这里的元凶。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恐怕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自己即将面临危险。

 

检查完后克洛被直接送回了病房,不久后里恩也结束了与雷克特的谈话,无言地走入病房。他默然无语地久坐在床前,给原本就沉闷无比的病房一股莫名的压力。正当克洛准备调侃些什么来让他们好过一点的时候,里恩开口了。

“——克洛,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克洛哑然地与之对望,那双清澈的薄紫色眼眸里除了坚定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其实一直以来选择逃避的并不只是自己。从一开始里恩就在思考这件事,权衡着克洛恢复记忆与否的利弊,为此做着不为人知的准备,而现在他总算得出了答案。

克洛的失忆,对里恩而言是明确的背叛。作为他的友人,他希望克洛能记起来;但站在他恢复记忆后的立场来看,他又不希望他记起来。就像克洛所预料的那样,恢复了记忆的自己在这里,不会有更好的结局。里恩也一定非常清楚这点,尤其在刚刚与那两人的冲突之后。

所以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其实对那群人来说,自己的生命也好,记忆也好,打一开始就不重要。如果里恩不在的话,估计自己马上就会被当成一个碍事的物品处理掉吧。里恩正是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才一直努力着,把自己作为筹码来进行交易。这就是他虽然为他们执行讨厌的任务,却从不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原因了。但是,那仅限于他们不会对克洛出手的条件下,如果安全得不到保证,里恩也根本没必要与他们继续兜圈子了。

这种情况下,克洛也可以选择牺牲掉自己,让里恩自由。但这是行不通的。他不认为这个年轻人会轻易地放任自己送死,关键是,他还有想弄懂的事。

——只有里恩……唯独他的事,你一定要记起来。

——克洛君,里恩君他现在能够坚强起来都是因为你。所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一定要陪着他。

女孩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着。克洛·A重头开始的这一年间,是里恩、Ⅶ组的同学们和托瓦他们给自己的生命重新灌注色彩。空出来的洞必须要拿什么东西去填满,正因如此他才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记忆。可是,如果他不活在这个世上,就全无意义。

要活下去,哪怕忘记了一切。

要活下去,哪怕心中只有无尽的空洞。

要活下去,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里恩·施瓦泽的牺牲与坚守,为了有朝一日他……不,他们能真正迈步前进——

“好。”

他没有任何拒绝这个请求的理由。

为了真正成为克洛·安布斯特,他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

 

 

 

3.5 间章  支撑着现在的他的是 那天失败的他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总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这里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让里恩想起了战场。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几个冬天都是在那种地方度过的了,这种寒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但此时他觉得,变得冰冷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心而已。

在得知克洛在医院里遭到来历不明的行刺后,里恩差点对着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克蕾雅发脾气,责问她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的士兵却唯独保护不好一个病人。但他还是忍住了,现阶段并不是与铁道宪兵队对着干的好时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手头上的任务巧妙处理掉,同时把自己“真正的任务”完成,尽快赶回帝国。

自从两年前成为了铁血的“帮凶”以来,里恩就几乎没再回过家乡悠米尔。假期除了学校,多半是在医院中度过的。离开学校后,他的去处就只有医院了。在克洛苏醒之后,铁道宪兵队限制了里恩自由出入医院的时间,无法再在病房过夜,只好回到离医院最近的小镇,那里有军部提供的临时住所。对于结束内战及阻止共和国入侵克洛斯贝尔的英雄而言,这间单人居室未免显得小气了点,但里恩丝毫不在意。对他来说,不管住在哪里都一样,那都不是自己的家。他认为是家的地方,已经哪个都回不去了。

……自己的事怎样都好,重要的是克洛。

里恩焦躁地穿过医院的长廊,把守于楼梯口的士兵见到他,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他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毕竟他的身份还只是临时武官,并不是正式的军人。

他一路走向位于三楼最里面的特殊病房,而在那时,他听见了背后传来的戏谑声音。

“哟,辛苦啦。”

不必回头也能知道是谁在打招呼,里恩不情愿地转过身。

“雷克特大尉。”

“唉,每次一见到我就一脸苦相,就算是我也会心痛的,搞不好还会被大叔骂虐待你了呢。”

里恩并没有陪这个人寒暄的多余情绪,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如果没事我就先过去了,他冷淡地抛下这句话正要转身走开时,身后的男人又发话了,用压低过的慵懒声调。

“我说你啊,别玩过火了。”

里恩停下脚步,雷克特凉凉地说:

“我觉得尽早收手会比较好哦,你应该明白自己的立场吧——还有在那间病房里的某人的立场。”

里恩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装傻可不太适合你啊。”身后的声音正在靠近,里恩不由得绷紧全身。“克洛斯贝尔那边发生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就算这段时间阿尔缇娜被带回工房检修,允许你暂时单独行动,但是你别忘了你可是在情报部监视底下进行任务的。”

即便阿尔缇娜在场,她也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的。里恩在心里腹诽,忍不住反唇相讥:“既然雷克特大尉这么不放心,那派米莉亚姆去监视我不就好了?”

“亏你说得出口,你以为我们人手是为什么这么紧缺呢,你这个天然攻略王——”雷克特困扰地抓了抓头发,“先不说这些,我现在可是在好心劝你哦里恩小弟?再不收手的话,就不只是警告这么简单了。”

“所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里恩注视着他。

红发男子叹了口气,突然眼神一凛,揪着里恩的领子将他狠狠撞向墙边,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雷克特没有给他更多的余裕,眼神阴狠地盯着对方。

“你给克洛斯贝尔那帮滥好人提供的援助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怎么勾结上的,但在大叔发现你的秘密之前收手吧。”

里恩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这个男人明明平时以大大咧咧的轻浮态度示人,此时却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没有忘记我们当初的交易吧。这种做法太有勇无谋了。想想你的朋友们,还有克洛·安布斯特,别忘了你真正该保护的东西。”

受到这般露骨的威胁,里恩眉间的沟壑加深了。

“我能信任你们吗?明明克洛出了那样的事?”

“就结果来说没出什么事,不是吗?”

里恩察觉到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是你们把克洛——”

“你别误会了,里恩小弟。”雷克特打断了他,“他是掌握在我们手中的俘虏,我们忍耐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你。如果连你都不爱惜他的生命,那就不会有人爱惜了。这是忠告,好好记住吧。”

雷克特松开手,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舒了口气。里恩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硬是把胸口的怒火压制下来。现在还不行,时机还没到,不能刺激他们,不能打草惊蛇……他在心底重复着,尽量让自己别去看那张惹人厌的笑脸。

认清自己的立场,即是认清被牺牲者和牺牲者的立场。直到克洛苏醒为止,他一直都遵守这个规则而行动。但现在,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容我告辞了。”

里恩摆出在两年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冷漠神色,向对方行礼示意,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的病房。在离开的同时,身后那个慵懒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叹息钻进耳里。

“那个浪荡皇子真是爱管闲事,在利贝尔那时也是这样,现在也是……”

 

雷克特是个不容忽视的狠角色,在里恩第一次在他手下做事的时候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追查到自己的行踪,非但如此,还摸到了自己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在克洛斯贝尔光复行动开始没多久,奥利维特皇子就主动联系上里恩,给他提供了建议和帮助。奥利维特会这么做,一是因为跟罗伊德他们有过面识;更重要的是利贝尔王国的科洛丝王太女给他们暗中提供援助,私交很好的他也决定给予支持。不光是利贝尔王国,一些国家似乎也对铁血宰相的做法有诸多不满。雷米菲利亚公国和列曼自治州也在不同方面支援着克洛斯贝尔解放军。有了多方援助,光复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而作为临时武官的里恩,则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那是前所未有的艰苦而危险的任务。原本里恩被派到克洛斯贝尔,就是为了压制解放军的行动。接受奥利维特的个人委托之后,他表面上在威慑及压制反抗军,暗地里却与罗伊德等人联系,提供情报及扰乱帝国军的视线。

当初接下这份任务之前,面对奥利维特皇子的游说,里恩犹豫了很久。不是因为这份任务本身的危险性,而是他担心被情报部得知后可能造成的后果。他之所以踏上战场,除了自己无法逃脱的责任以外,是为了Ⅶ组的同伴和昏迷不醒的克洛。他们是宰相加诸于他身上的保险栓,同时也是他最大的顾忌。对于里恩的顾虑,奥利维特笑了。

“Ⅶ组那边你不用担心,再怎么说我也是托尔兹的理事长,而且是Ⅶ组的创始人,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可爱的学生受伤的。”

问题就剩下克洛了。失去记忆的克洛到底会被他们利用到何种程度,里恩毫无头绪。但是这样一味拖下去,对他和克洛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如果克洛一直受控于铁血宰相,不管他的记忆是否恢复,几乎都永无出头之日。

在权衡了这些利弊之后,奥利维特交由他自己去考虑。答案其实就在那里,里恩也很清楚。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帝国皇子的奥利维特要这样铤而走险。

“因为我不赞成铁血宰相的做法。从通商会议那时起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个问题,说实话,这种趁虚而入的做法我无法认同。”

对此,奥利维特认真地回答了他。

“我嘛,被人称为浪荡皇子,实际上也只是在依照自己的心来行事罢了。当然,朋友若是有所托付,我定会在所不辞。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用自己的心来思考,到底何为正确的道路。也许对于奥斯本宰相来说我的做法是错的,但我相信自己没有错。正因如此,当时我才想让Ⅶ组作为第三阵风,开辟出新的希望。”

——我期待着你们能找到自己的路,也包括你,里恩。你所需要的不也是聆听自己的内心吗。你已经忽视了它多年,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好好思考未来的方向了。

听着一贯不正经的金发男子说出这样正经的话,里恩有所震动。他确实已经累了。长年累月的战斗,像机器一样执行任务,手上的鲜血堆积得怕是比过去的克洛还多——他正在被渐渐磨损,一如石头被无间歇的浪涛抚平。完成任务不但没有给予他任何达成感,反而带来无尽的空虚与屈辱。他痛恨抛弃梦想与信念的自己,也痛恨不得不对现实妥协且无能为力的自己。不断抹杀着自我,强迫自己战斗,一步步走到今天,未来却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可告慰的是克洛还活着,但就连这点安慰也不知何时会消失。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他已经彻底厌倦了。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建立在牺牲和妥协之上的产物,就算获得这种称号自己也得不到任何拯救。

既然如此,就让他遵照自己的信念吧。除了痛楚之外一无是处的战争应该结束了。抛弃那可悲的名讳,成为背叛者固然令人心痛,但这回,就由自己亲手把它终结吧。

也许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是窥见前路之时。

 

——然而,雷克特对他说了那种话。

这说明医院也不再安全了。情报部和铁道宪兵队的监管下会发生那种事,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内部故意为之。克洛也许还没有察觉,但现在已经不是能够坐视不管的时候了。想到这一层,里恩便心急如焚地将克洛拉出去,将准备好的导力枪交给他。比起克洛擅自逃走的可能性,他现在更担心对方会在行动结束之前遭遇不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克洛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单纯是因为在现有的客观条件下恢复记忆只会打乱局面,而本人也会受到更加残酷的对待,不利于今后的计划。里恩告诫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值得庆幸。

已经没有时间了。要在事态恶化之前把一切都解决。但是,在那之前就无法收拾的情况也要考虑到。有那种方法吗?把克洛救出来的方法。

里恩茫茫然地靠在克洛的肩上思考着,脑袋被抚摸的感觉跟以前极为相似,令他稍稍放松。然后克洛跟他提到了Ⅶ组的同伴们,还有托瓦会长的事,熟悉的怀念感一股脑涌上来,令他几欲泪下。

“……艾玛说,只要她能帮上的她都会尽力帮忙。你有一群很好的同伴呢,里恩。”

谁说不是呢?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的好。他不会忘记在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里,是谁在千钧一发之际帮助自己逃脱,又是谁鼓励自己打起精神。与他们一同度过的青春,是他不可再来的,最后的美好的日子。虽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只能将回忆当作宝物一样珍藏在心底。

……克洛的记忆也是,总有一天能够拿回来的吧。

不能放弃。在希望与挫折的交替停滞下才到达了这里,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放弃呢。何况机会和方法还是有的,不是吗?

 

——去当游击士如何呢。

在古战场暗道里的地下室,罗伊德对里恩这么提议。出于情报交换的需要,他们有时会在曹这儿碰头。跟罗伊德谈到自己正在考虑的事,后者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这个意见。

“游击士吗……”

这个词里恩并不陌生。托瓦尔先生也曾给过相同的建议,但那时他无法给出回答,因为他身上还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不好吗?我个人觉得很适合哦。”罗伊德露出了清爽的笑容,“里恩平时在学校和实习时做的事,其实跟我们和游击士也差不多不是吗?不过外国人来做警察在制度上果然还是有点难度,相对来说游击士就自由得多了。”

“……你是说,来克洛斯贝尔做游击士吗?”

“你要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哦。……啊,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自大?不过我想亚里欧斯先生也一定会同意的。”

随即两人被曹提醒着眼于情报交换上,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带过去了。但游击士这个词,深深地烙在了里恩的脑海之中。

 

里恩的工作,是在收到克洛斯贝尔反抗军的活动消息之后赶到现场进行阻止及驱赶,这样的职责反倒让他更有放走他们的机会;如果有要针对对方进行出兵及清扫的任务,他会想方设法将情报泄给他们。看似没有直接参与到反抗军的活动,但在协助方面他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一来二去他也跟罗伊德和兰迪等人熟悉起来。与他们接触之后,里恩逐渐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帮助他们。无论面前的壁障有多么难以跨越,他们都决不会放弃,并对那微小的希望深信不疑——这群年轻人的身上有着里恩一度失去的东西,那种执着与无法打破的相互信赖令他不由自主地羡慕起来。

罗伊德他们对曾经作为敌人的自己非但没有任何排斥心理,反而相当照顾自己。这让许久未同谁有密切联系的里恩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如果真的在这里住下来倒也不错,带着克洛一起……

那时,他不禁对未来有了些许憧憬,怀着对帝国未能割舍的留恋。在离克洛斯贝尔光复还差最后一步,某个寒冷而煎熬的日子里。

 

然而,在看见奥斯本宰相出现在医院的那一刻,所有的憧憬及踌躇都一同被打碎了。那个理应是亲生父亲的人隔了一面玻璃窗,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银发青年。面对这一幕,里恩感到血液刷刷地从指尖退去。

“你来做什么!”

他顾不上礼节,直接冲上去朝对方质问。奥斯本充耳不闻,只是面对着玻璃窗一言不发。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想对克洛做什么?他失去了记忆,这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

里恩在喊出这些话的同时,心底某处好像裂开了,岩浆般的情感从中涌出,带着愤怒与恐惧的热度。他在害怕,害怕克洛记起一切,得知自己亲手杀死的仇人还活着。害怕奥斯本会看穿他的恐惧与谎言,害怕前功尽弃。

而面前的男人浮现出犹如嘲讽的笑意,他转过身,声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照我看,他至少没把我忘了。”

奥斯本丢下这句短短的、犹如死神宣判的独白,迈步走向前方。在与里恩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里恩面如死灰地呆站在原地,直到另一个带着悲悯的声音响起,他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所以说别玩过火——我提醒过你了。”

雷克特大尉站在墙边,满脸怜悯地唏嘘。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里恩低喃道。

“各种各样的原因吧。我们的测谎没有任何作用,没想到大叔对此很感兴趣。如果克洛·安布斯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把他列入麾下也不错,正好将功赎罪——大叔是这么个意思来着。”

 里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要让克洛帮你们做事吗?”他瞥了检查室内用愤怒的目光直盯着这边的克洛一眼,声调激动地提高了。“明知道他有多恨那个人,还刻意把他安插在他身边?你们疯了吗?!”

“正因如此才要这么做啊。”雷克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别处,“与其放一个定时炸弹在这里,还不如亲自盯着比较安全。”

里恩感到喉咙里像哽了难以下咽的东西,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万一他,恢复了记忆……”

“哦,那个不用在意。让他想起来的手段虽然是比较贫乏,但让他想不起来可就简单得多了。比如说用药物之类的,总之能让他规规矩矩帮我们办事的方法还是会有的。”顿了顿,雷克特冲他嘲弄般地勾起嘴角,“反正,你也不太希望他想起来不是吗?”

他的话宛如冰水浸透了里恩的神经,紧接着又点燃了最脆弱的那处,从而剧烈地焚烧起来。里恩感到自己的眼眶和鼻腔都在发烫,连吐出的气息都夹杂着愤怒的热焰。

“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敢这么对他?!虽然克洛做了很多错事,但不同样也弥补了吗!塞德里克皇太子因为他才能救回一命,事到如今你们竟然这样对他——”

雷克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终于从墙边起身,经过里恩身边时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提醒过你再不收手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不听人劝的孩子早晚会吃亏的。”

毫不留情的话语刺痛了里恩,直到吊儿郎当的红发大尉消失在视野之中,他才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那令他重新回到残酷而不得不正视的现实。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在结束一切之后就可以找到出路,但现实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死去又活过来,然后轻易夺走了他的日常、同伴和理想,塞给他一无是处的英雄名讳与永无休止的战争。而现在,他又企图从自己手中夺走克洛。

里恩已经无法容忍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夺回的东西再度被夺走,更不必说如今的克洛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若是连他恢复记忆的可能性都扼杀,光是想象都让里恩感到无法忍受。

——绝对不会让他们再碰克洛一根毫毛。

谁也别想再给他下命令了,他再也不会为了什么更大的正义而履行任何职责。此时此刻,他唯一挂念的便是带着克洛,离开这个地方,然后一起寻找新的出路。

 

得到克洛的首肯不是难事,但他毫不犹豫的答复让里恩的心中隐隐作痛。面前的男人对以前和即将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仅仅是信任着唯一能够信任的自己。为了保护克洛,对于带他离开一事自己什么都不能透露,不知为何,这种举动总让里恩有种欺瞒的感觉。不过他已经无暇顾及更多,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带克洛从这里逃脱。

想必在克洛斯贝尔的卢法斯已经收到了雷克特的口风,接下来会对自己严加看管,大概很难再有机会给予反抗军协助。不过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把在克洛斯贝尔的任务收了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就只剩各方面的行动了。

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里恩便想出了大致的计划,只是需要有人协助。本来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的,但现在看来是身不由己了。

 

行动当天,傍晚。

艾玛用转移术将她和里恩从医院邻近的树林里转移到医院天台。他们从空无一人的天台走下三楼,在克洛的病房前撞见两名正要交接的士兵。在他们来得及惊讶和怀疑之前,艾玛先一步拿下了眼镜,对他们进行催眠。不一会,两名士兵便昏昏沉沉地点点头,顺从地让他们进入病房。

病房内的克洛一看见他们,马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里恩从包里拿出一套铁道宪兵队的军服递给他,他皱起了眉头。

“克洛,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了!”里恩催促。

“抱歉抱歉,只是看到这个我有种下意识想吐的感觉。”

虽然满嘴怨言,克洛还是把那套军服穿上了,帽子多少也有遮掩的成分,至少看上去不会太惹人注目了。

收拾好后,他们一起逃往天台,艾玛和等候在那的黑猫塞莉奴又发动了转移术。一阵炫目的白光之后,他们来到了离开已久的地方。克洛诧异地环顾着周围校园的风景,艾玛则体力不支地瘫倒在地,赛莉奴也显出一副疲态。

“抱歉,这样远距离的转移术果然还是有点勉强,看来我修行还不够……”

艾玛笑容勉强,里恩赶紧将她扶起来。

“别这么说,班长已经很厉害了。我真没想到转移术竟然可以传送这么远……”

“我说你们,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喘了口气的塞莉奴急躁地拍着尾巴,催促他们赶紧动身。于是他们一路奔向旧校舍,守在门口的金发青年见到他们,赶紧迎了上去。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金发青年疑惑地看向穿着军服的克洛,顿时目瞪口呆。“克洛•安布斯特……!”他转向里恩大声质问:“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抱歉帕特里克,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得再拜托你一件事。”里恩打断了他的震惊,从大衣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对方,“这个请你交给爱丽榭。之后可能会有人监视Ⅶ组的大家,我不能让班长冒这个险。我只能想到你了。交给我的家人,拜托。”

帕特里克接过信件,又混乱地来回看着他们。

“你们……难道……”

“我要带克洛离开帝国,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面对里恩的回答,帕特里克激动地揪住他。

“给我等等!!那爱丽榭要怎么办?!你的父母呢?!”

“我对不起他们,可是我别无他法。”里恩苦涩地说,“克洛现在陷入了危机,我不能坐视不管。”

帕特里克张口结舌地望着他。赛莉奴心急地叫着没时间了快点,里恩点点头,拍了拍帕特里克的肩膀,后者怔怔地松开手,看上去就像要哭了。

“帕特里克,爱丽榭就拜托你了。做兄长的没法继续守护她了,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

“混蛋!你自己去说啊!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抛下一切,爱丽榭可是会哭的!”

帕特里克无法接受地破口大骂,虽然不明缘由,但他也察觉到里恩将要做的是多么无法挽回的事了。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心中的愧疚,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里恩在心中深深地谴责自己,满面愧色地转向了艾玛。

“班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不能告诉你我们的目的地,这也是为了你好。这样擅自妄为,我会被大家骂的吧。但是真的很抱歉,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艾玛连连摇头,脸上浮起温柔的微笑。

“不,我理解你,大家肯定也会理解的。……而且,我也相信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也许短时间之内无法相见,但你要相信未来,里恩同学。”

所以现在请前进吧。艾玛轻轻推了他一把。里恩感激地报以微笑,他握住克洛的手,走进旧校舍。

“再见了,班长,塞莉奴,帕特里克。谢谢你们。”

他酸楚地看着旧校舍的门渐渐阖上,昔日老朋友的面孔在眼前合拢消失,心里默念着希望某一天他们还能相见。

 

乘着导力梯下到旧校舍的最后一层,巨大的灰色机体正在大门背后半跪着等待着它的启动者。帝国封锁了里恩在克洛斯贝尔行动的权限,但并不妨碍他的计划:他让帕特里克回到托利斯塔,事先借到旧校舍的钥匙打开门,自己将瓦利玛停在旧校舍之中,与艾玛一同去医院。借助艾玛的魔女之力,不仅可以快速脱离,还可以拖延士兵发现他们逃脱的时间。与此同时,克洛斯贝尔解放军会开展全面行动,里恩则在帝国营救克洛并将其带去克州,在圣乌尔丝拉医科大学会有人接应他们。用一般手段是逃不出帝国的,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察觉到来人的接近,瓦利玛发出淡淡的光。

“你来了啊,里恩。还有苍之骑士——克洛。”

里恩瞄了一眼身边的克洛,后者注视着这架巨大的机体,表情既不是惊讶,也不是陌生。

“瓦利玛,我跟你说过的事,你还记得吧。”

“——肯定。开启精灵之道,送走你和克洛,随即自我封印。”

瓦利玛无机质的回答响彻在空旷的旧校舍。里恩难过地走上前,靠住至今为止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骑神,轻轻抚摸它的金属表面。

“我很抱歉,瓦利玛,我不得不对你做出这种过分的事……”

灰之骑神短暂地陷入沉默,说:

“里恩,我是应启动者的愿望而存在的,若这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尽可能地帮助你。”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里恩垂下头低声说。

“那就去吧,里恩,你还有很长的未来。你作为灰之启动者的资格,以及我的搭档的事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在那之前,你和克洛会获得所应得的人生。

瓦利玛形同预言的话语点亮了里恩消沉的面容。谢谢你,瓦利玛,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他发自内心地微笑,最后一次拥抱他的搭档,瓦利玛的眼睛发出了亮光,随后一道温柔的光流淌在他们周围,仿佛曙光一般点亮了幽暗的校舍。

里恩拉着克洛站上那道光,光一下子把他们吸走,迅速将旧校舍和瓦利玛都隔绝在外,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的回忆、家人、朋友、敌人……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道光抛在身后。从这时起他们除了自由以外一无所有,而自由就是他们的一切。

“抱歉。”

克洛不明所以地看着忽然道歉的里恩,后者苦笑着说:“就这样擅自带你离开,前方也许会很危险,未来会变成怎样我也不能确定……”

“没关系。”克洛没让他说下去,“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有你在身边我觉得也挺不错。”

他反握住里恩的手。里恩先是怔住,柔和的笑意一点点爬上他的嘴角。克洛永远知道要怎么在重伤自己之后安慰自己,而他希望之后无论遇到什么,这个人也不要改变现在的初衷。

他们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一同去往白纸般的崭新人生。

 

 

3.75  于是,梦境总有终结之时

 

他不假思索地跟随里恩跳进那片光源。虽然从苏醒迄今自己也经历了不少事,但没有什么能与这不可思议的体验相提并论。如梦般的光之粒子包裹着自己,似乎有无限的空间,可在其中漫游、迷失,又像只有一条笔直的道路,指引着他们前进。

明明是自己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萦绕在心头。克洛紧握着身边同伴温暖的手,环绕着自己的光似乎幻化成了无数碎片从瞳孔中滑落,仿佛要坠向世界尽头的深渊。那些碎片他并不陌生,那是他曾做过的梦中给予的讯息,而现在它们像拼图一样在他眼前展开。依稀可辨的风景,一个万事万物都有名字的世界,如闪电一般劈开迷雾般的思绪。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一次来临,一个回归,一个久违的信号。

漂浮在空气中的草地清香,与之前都截然不同的陌生气味令克洛意识到自己重回现实,脑子却像着了火一样。他勉力睁开眼,与黑夜一同笼罩着自己的是上方黑发年轻人担忧的脸庞,他与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接着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映入眼帘,探过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之上。

——啊啊,原来终点站是天国吗。

这是克洛沉入黑暗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在他重获名为自由的新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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