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APH】【东西柏林城拟自设】Ostalagie ch1~ch3(搬旧文)

写在前面:

好像还没有把这篇放出来过……本子都已经完售这么多年了,放出来也没关系了吧w

这是收录在FR的番外册子里的一篇文,FR正片的人物好像也出来了不少,就算没有看过应该也不会有理解上的困难。写这篇文正好也是在大学差不多毕业的时候,现在看回来真是感慨。

这篇文大概是百合向和正常向的混合,还有少许腐向,艾玛我真是什么类型的都写过了……

没问题的就往下拉吧!(真的会有人看这种东西吗



Ostalagie


 

Berlin(阿黛尔·贝什米特/特蕾莎·贝什米特)

170cm,金牛座。拥有长而柔顺能垂到胸前的深棕色卷发,灰蓝色眼睛。双重人格。

阿黛尔是纳/粹时产生的人格。生性冷漠残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工作狂。女王。不爱说话,只要一说就能将德国两兄弟教训得跪下来哭。在二战结束后变成了下行人格,很少在众人面前露脸了。(代表东/柏/林)

特蕾莎是日常人格。严肃温柔,坚忍能干的女性。虽然比较爱念叨和教训两兄弟,但骨子里还是很关爱他们。在一二战期间一度被阿黛尔占了上风,没什么出来的机会。战争结束后为了赔偿,与路德维希一同努力地干活。(代表西/柏/林)

值得一提的是,二战结束后特蕾莎是住在西柏林的。而之后柏林墙的倒塌使两个人格融合在一起,特蕾莎变成了表面人格。

其他人物:伦.敦(伊顿·柯克兰/Eton·Kirkland) 

华.盛.顿.D.C(詹姆·DC·琼斯/James·DC·Jones)

巴.黎(布兰特·波诺弗瓦/Brant·Bonnefeuille)

莫.斯.科(达莉娅·布拉金斯卡娅)


Du machst mich allein. Dich einzig kann ichvertauschen. 
Eine Weile bist dus, dann wieder ist es das Rauschen, 
oder es ist ein Duft ohne Rest. 
Ach, in den Armen hab ich sie alle verloren, 
du nur, du wirst immer wieder geboren: 
weil ich niemals dich anhielt, halt ich dich fest.

你使我孤独,你是我唯一无法替代。
片刻间你还在,此时却已是声声簌簌,
再次是没有余味的芬芳。
啊,怀抱里我已失去了她们全部,
唯有你,你总是再次被创生:
我从未紧握过你,请让我握你紧紧。

——《Sieh dir die Liebenden an》(《看那些爱你的人啊》)

 

【1】

小汉斯五岁的时候,对身边的一切都非常好奇。他总是在问为什么天空是蓝的,为什么苹果要叫苹果,为什么大人们必须要工作,为什么这个城市里会有一堵墙黑压压地竖在那儿。不过这些都比不上他对邻居的好奇。

他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他问过父母,他们是这么告诉他的。夫妇是像爸爸妈妈那样的,但是小汉斯觉得,那对邻居怎么看都不像是某个孩子的爸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位女邻居。她长得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姐姐都要好看,长长的深棕色头发总是垂在胸前,鸽子灰的眼睛低垂着,或是远远望着那堵灰蒙蒙的墙。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看到穿着粗布长裙的她独自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虽说她看起来很虚弱,但做起活计来却手脚利落。她并不是每天都出门,但一出门就会去大半天,回来时手上提着几个土豆一把蔬菜,或是两根香肠。小汉斯怎么都想不通,买这些东西怎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跟她一起住的男子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很早就出门,到天黑才会回家,偶尔也会买点菜。

她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小汉斯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听过。她只是一直低头做着自己的活,好像那些活一辈子都做不完。这个城市里的人都是那样。大家都非常努力地工作,早起贪黑,所以他们总是一脸疲惫。听在机械制造厂工作的父母说,他们是为了还债。他们欠了别人许多许多,要不是别人不用他们还,或许到小汉斯这一代还得继续还下去。

那为什么还要还呢?不是不用还了吗?每次这么问的时候,父母总是一脸悲伤的表情便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他不该问的。但为什么不能问呢?

他还太小,对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但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那个邻居姐姐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是特别的。

至于她跟别人不一样在哪里,他说不清楚。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小汉斯趴在自家的围墙上看着对面的大姐姐,她正在浇花,椅子上放着做了一半的针线活。他一直好奇地盯着她瞧,直到对方的视线刚好转向这边,碰到了他的目光。他有些惊慌失措地望向别处,但那个女子却对他温和地笑了起来。那笑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好看。仿若阳光中的灰尘一样,温暖而又带着一丝黯淡。她的面庞近看愈发秀丽动人,就像是童话里的莴苣公主。小汉斯看呆了。

“你好,汉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是柔和而略带低沉的,非常令人安心的声音。他呆滞地望着她,直到她往围墙走过来,对他伸出双臂。他着了魔似地爬到围墙上,抓住她的手,然后让她抱了下来。

她看起来力气不大,但却意外地有劲。她把汉斯放在地上,眨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半晌,汉斯才问道。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傻透了。

女子笑了,“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姓鲍曼。汉斯·鲍曼,没错吧?”

汉斯点头,她依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这似乎不重要了。他有种感觉,这个大姐姐说不定知道全城人的名字。

“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特蕾莎。”她说,笑容温柔如水。

 

汉斯很快跟特蕾莎成为了朋友。她看起来有二十多岁,但是回答他的问题却非常耐心,这对好奇心旺盛的汉斯来说,不啻于一个知音。他在她做针线活的时候坐在一旁不断地提问。特蕾莎有问必答,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姐姐,墙那边到底有什么呢?”有一天汉斯坐在小板凳上,用手高高地指向远方。“墙那边也有睡美人吗?后面是不是有城堡?为什么那里没有玫瑰和荆棘呢?为什么别的城市没有这堵墙呢?那边总是站着好多士兵,他们说什么语言呢?他们是骑士吗?”

特蕾莎被他一连串的问题搞懵了。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啊。我该回答哪个?”

“那么,就第一个吧。墙那边到底有什么?他们都说那边有怪物,是真的吗?”

一瞬间特蕾莎的表情凝固了。她停下手中的活,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又像是在看着什么。

“……墙那边,有我的兄弟姐妹。”她苦笑起来,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是的,她就是我心中的怪物。她被锁在了墙的那头。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做梦。

她的梦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她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繁杂声音。铁链拖曳在地上的声音;工厂蒸汽的声音;惨叫声;枪声;警笛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枪托重重砸在某个人脑壳上的声音;哄闹声;炮弹爆炸声;口号声;瓦砾坍塌声;哭声。

那些声音里面,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然后她醒来,长时间地盯着黑暗。生命那样长,梦则是生命的延伸。

而她已经在延伸之外。

 

“姐姐,你是裁缝吗?”有一天汉斯看着特蕾莎做针线活,这么问道。

“唔……算是吧,其实我只是找不到别的事做。”

“咦,为什么?”

“因为我身体不太好。”她冲他虚弱地笑了笑,“我曾想去工厂工作,但路德不允许。他说我现在还不能干重活。”

汉斯点了点头,他知道特蕾莎口中的路德是她的同居人。他曾问过她路德是不是她的丈夫,却被她笑着否定了。

“既然不能去工厂,我也得想办法补贴家用。虽然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可是已经习惯了,一直做下去也好。”

“过去……?”

“你爸爸妈妈应该知道吧。那时候太苦了,幸好你没有生在那个时代。”特蕾莎摸了摸汉斯的脑袋,突然想起什么,又悲伤地垂下了眼。“……虽然这个时代,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很好就是了。”

汉斯不明所以地看着陷入沉默的特蕾莎,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明明她看起来比父母年轻这么多,为什么她知道的比他们都多呢?就好像她亲身经历过一样。

“……简直就像是吸血鬼嘛。”他脱口而出,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特蕾莎向他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吸血鬼?”

“姐姐你好像经历过很多事,就像吸血鬼一样……就是那种不会老的吸血鬼!我没有别的意思!”孩子慌乱地解释道。女子呆愣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说的一点不错。我跟吸血鬼其实差不多哦。”

我们是不老不死的吸血鬼。曾经有过那样一段荒唐的时间,是靠吸食人类的生命为生。

不,比真正的吸血鬼更加可怕。

 

一个柏林的吸血鬼会记得更长远的事。她记得柏林的第一次兴盛。那是1871年普法战争的胜利。法国赔偿50亿法郎,流水般的金子,第一次统一的德意志帝国,身为首都柏林的她被唤醒。到1905年,柏林已成为欧洲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后在战争期间遭受363次的空袭,整座城市几乎被炮弹夷平。到处是伤痕累累的裸露钢筋与残垣断壁,土豆都变成了灰烬。在无数个被死灰笼罩的夜里,人们翻检着废墟,企图从中找到最后的一丝安慰。远远望去,他们游荡的身影就像幽灵。在这座死城里不知去处的,生的幽灵。

夜色扑腾着翅膀,与太阳一同死去。柏林,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除了她。柏林仅剩的吸血鬼。

 

“上次你说墙的那边,有你的兄弟姐妹?”

“嗯。不仅仅是我,这里的许多人都有家人、恋人、朋友在那边。”

“那,为什么要分开呢?”

“因为……我们犯了罪。”

 

在那场残酷的战役尘埃落定之时,她倒在地上,穿着男人军装的苏联女子将她那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沾满血污的深棕色长发一把拉起来。她看着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像丧家犬一样垂着头,像个真正的胜利者那样笑起来。达莉娅扯着对方的头发让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里面盛着整个冬天。

“你输了。”她以审判者的姿态宣布。

 

她总是做噩梦。因为她一直在发低烧。长期以来的病痛让她感觉不到明显的发热,但只有做噩梦的副作用还提醒着她发烧的事实。整晚整晚的噩梦,没完没了。她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或是从未发生过,但在她看来已经发生过的事。

她看见自己倒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到处是白蒙蒙的,就像雪,像冬天。詹姆·DC·琼斯就站在她面前,表情冰冷得跟她身下的土地一样。他拿着一把枪指着她的脑袋,一把美国产的M1式7.62mm步枪。她甚至能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然后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另一个梦境里,伊顿·柯克兰缠着满身的绷带,身上草草披了件军装在对她进行拷问,就跟她当年拷问犹太人一样。他声称如果她不把自己知道的都招出来,他就会派空军去轰炸柏林,就像她派飞机去轰炸伦敦。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亡命之徒。

而现实是,詹姆·琼斯一枪将她拍倒在地,然后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我本来不打女人。但只有你我非打不可。”

他还不解恨,第二次抬起的手却被身后的少年一把抓住。

“别这样。”伊顿·柯克兰说。

“她杀了我们成千上万的人民!!更不必说那六百万的犹太人!!!她手上的血哪怕一万年都洗不干净,这个活该下地狱的恶魔!!”

“你杀不死她。”伊顿摇摇头,眼里涌现出冷酷的光芒。“不过,这份血债势必会让她加倍奉还。”

 

哦,要是我能被你们杀死就好了。至少就不必每天忍受噩梦的折磨,也不必为了你们口中的“加倍奉还”而每天辛辛苦苦。

有那么一瞬间,特蕾莎松懈地想。尽管她知道,那些梦的主角,其实都不是自己。

只是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那个人消失了,所以共处一具躯体的她只能代人受过。

这就是双重人格的坏处。不管另一个自己做了什么,记忆始终是留给一副身体共享的。

所以那些记忆,是她的,也不是她的。就连梦都是她替她在做。

 “抛下了一切的你真狡猾不是吗,阿黛尔。”

 

很多个梦的终结,是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下来,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睁开。像是丛林里的野兽的眼睛,闪着饥饿的光。她感到十分恐惧。眨眼间她已经站在一间灰蓝色的大厂房里。两边是紧挨在一起的双层小床,狭小得让人怀疑能否撑下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她走过那些原本空无一物的床,所经之处奇迹般地出现了许多人。每个床上都躺着人。一屋子无表情的脸木然地盯视着她,在那些无机质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被浑身赤裸着丢在荒野里,无所适从。

她从无数的眼睛前经过。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然后眼前出现的是用巨大铁笼装起的大量鞋子,各种尺码同样款式的布鞋,挨挤着堆积成山。看上去就像是用囚笼关押着鞋子。再往前走,是一排排的焚化炉。她好像还听得到人们被推进这些炉子里时发出的惨叫,那些叫声又响又长,她脑袋里某个深深的山谷中,那尖叫声至今仍然在回响。

她逃也似地往前跑。终于她看到了出口,它在前方散发着灼人的光芒。当她穿过这片光芒,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幅地狱的景象。

那是一场疯狂的空袭之后的图景。她站在柏林市中心,整座城市都在燃烧。连街道上的水坑都在燃烧,水坑里是熔化的磷。它粘在鞋上,像闪闪发光的狗屎。所有的街道好像刚被一群地狱的恶狗糟践过,满目疮痍。她的鞋不断地烧起来,像是行走在火上。四周是陷在火中的她的人民,烧得各种各样、狼藉扭曲的尸体。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自己的城市里,火焰在眼前旺盛地燃烧着,仿佛把一切都扭曲了。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吐出一口血。

 

我当时以为,那只是我们亲身经历的奇异的梦境中的一个。

 

1946年11月,纽伦堡。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军官走进来,操着冰冷的语气说道:

“阿黛尔·贝什米特,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身后跟着两个背着枪的士兵。他们穿过昏暗的走廊,然后士兵打开一扇门,让她走进一座法庭里。那是个非常小的法庭。法官席上坐了四个人。事实上,整座法庭里除了她和士兵,就只有这四个人了。

没有证人和律师的法庭。

“请坐。”伊顿·柯克兰指了指被告席,她慢慢地坐下来。

詹姆·琼斯左右环顾了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人都到齐了。开庭吧——这是特殊法庭,所以能省的环节就省了吧。公诉人是詹姆·DC·琼斯,伊顿·柯克兰,达莉娅·布拉金斯卡娅,布兰特·波诺弗瓦。现在开始正式提问。”

“被告,你的全名是什么。”

“阿黛尔·贝什米特……不,特蕾莎·贝什米特。”

“到底是哪个?”

“……”

“阿黛尔·贝什米特,之前对战犯的审判已经全部结束。他们对你的证词相信你也看过了。那么,你对法官席的审判有无异议。”

“有异议。”

“问题是你是否对控诉有辩解?”

“有。”

坐在旁边的达莉娅·布拉金斯卡娅捏断了手里的钢笔。

“我问你,希特勒跑到哪里去了?”

“他死了。”

“说谎!”她怒吼道,“他肯定没死!他逃到了西班牙或阿根廷是不是?!”

“请你冷静下来。法官。”伊顿看了对方一眼,她气冲冲地抱住胸。他继续平板地说:

“你是否对所控告的一切认罪?”

法庭陷入了空洞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个背负了无数条性命和秘密的女子垂着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涌过一丝波动。

“我无罪。”

没等达莉娅拍案而起,她又紧接着说:“不,我有罪。”

“我无罪。——不,有罪。无罪。你有罪……”

法官席上的四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告席,被告人只有嘴唇在动,反复说着意义完全相反的台词。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身体剧烈颤抖,但她没有停止说话,她一直在有罪和无罪之间徘徊,两个自己在互相抗争。她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着,棕色的头发像棉絮一样一缕缕掉下来。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阿黛尔!!!”

“被告情绪不稳,暂时休庭。”詹姆拿起法官锤砸了一下,然后伊顿和布兰特赶紧过去将几近癫狂的女子制住。他们抓住她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能再拔掉自己的头发或是抓伤自己的脸。她歇斯底里地叫着,那嘶叫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为什么。

      我做了什么?

见鬼的

一切都   乱套了

从哪里开始?

在哪里停止?

该如何停止?

我该如何开始?

 

——我毒死了犹太人,炸死了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杀死了苏联人。所有反抗我的人都得死。我是杀戮场的中心。我体内有着无法消弭的恨意与杀意。我不会死。但我被抓住了。我不想被地狱的未来围困。我想死。

那个人也死了。他选择了自杀。在我看来那是背叛。一切都无法消蚀我的愤怒。一切都无法重建我的信念。

这不是一个我希望生活的世界。

 

耻辱耻辱耻辱,罪恶罪恶罪恶。

你淹没在你混账的耻辱和罪恶中。

 

你的真实,你的谎言。那些都不是我的。

 

——你很愤怒吗。

我愤怒。我愤怒你做过的事,与你一同做这些事的人,以及你责备的人。

——那你责备谁?

我自己。

 

……是吗。

 

体内的另一个我低喃了一句话。然后那个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在之后的20年,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要睡了。

 

 

 “——所以我们决定,将德国分成四个占区。苏联占领德国的东部,英国占领德国的西北部,HERO我占领德国的西南部。”

“……还有哥哥我呢。”

“哦哦对,法国你就……唔,从我和英国的占领区里划出一个地区给你吧!”

“明明是你们邀请我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待遇啊喂!”

“啊哈哈哈哈哈反对意见一律不予承认!下面说一下赔款问题……”

雅尔塔不算温暖的风将头发吹得凌乱。特蕾莎拢了一下头发,望向什么都没有的天空,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你在这里啊。他们在找你。”伊顿走到她身边。

“反正我只要签个字就可以了吧。分割的事又轮不到我说话。”她没有回头,近乎固执地仰望着天空。结块的云朵凝固不动,就像被谁人用线牵制住了一样。

“她还是没出现?”伊顿问。特蕾莎知道他问的是阿黛尔,她摇摇头。

“真狡猾啊,就这样干脆消失掉,把该接受的惩罚都扔给你一个人吗。”他叹息道。

“最后的结果如何?”她的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伊顿犹豫了一下。他垂下头看着脚尖,声音低下来。

“柏林由四国分区占领。美英法管制西边,东边归了苏联管。”

“那我是要去东边还是西边?总不可能把我这个人劈成两半吧。”特蕾莎抬眼看向他。

“这个……”伊顿不确定地望着她。“你家的那两位似乎已经有了定夺。”

 

“我跟那只狗熊走,你跟特蕾莎待在西边。”基尔伯特大大咧咧地说,刻意避开了背头弟弟担忧的眼神。

“不用我一起去吗。”特蕾莎眉眼沉静,“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你……!”被特蕾莎的发言噎住,基尔伯特咳了两声。“本大爷一个人也开心得很,不用你们担心。”

“哥哥……”路德维希想说些什么,却被基尔伯特打断。

“别露出这么逊的表情,你可是本大爷的弟弟,日耳曼的好男儿啊。抬头挺胸收腹!对,这才像你嘛。”基尔伯特咧嘴笑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转向特蕾莎。“帮我好好照顾她。这家伙可不能跟我一起去受苦。狗熊家的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如果过去肯定会过上灰姑娘的生活。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一贯乐天的表情不知为何看上去笼罩了一丝悲伤。

“阿黛尔也不在了。就当是我欠你们的。抱歉,一直以来让你们受苦了。”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伊万·布拉金斯基拿着水管站在他们面前,一脸笑盈盈:“基尔~我们该走了哟~☆”

基尔伯特最后冲自己的两个亲人露出了所向披靡的微笑——尽管那怎么看都显得格外悲壮,转过身,跟着个子高大的俄国人往东边走去。留在原地的两个人呆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这就跟演戏一样不真实。

 

“——那些事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的错!!!放了我哥哥!!!!”猝不及防地,路德维希冲那两个逐渐变小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大吼。然而那个身影一次都没回头。在那一瞬间特蕾莎感到有一个声音在大脑里尖叫。但她胸腔中某个更激烈的声音不断地扩大,升腾,直到盖过了那个尖叫声。她跌坐在地上,像一具破碎的木偶。

 

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结束了。

一切都凋谢了。一切都褪色了。

一切都过去了。

 

你看,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吗,阿黛尔。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的罪恶,看看你的亲人。他如今离你远去,你却在离别的时候连一句再见都说不出口。

我求你,阿黛尔,求你睁开眼看看这一切吧。

 

 

“……然后呢?”小汉斯眨了眨眼,嘴巴微微张开。“你的亲人就这样过去了?那他有回来过吗?”

“他回来过几次。”特蕾莎说,“那个时候墙还没有建起来。但即使没有墙,带他走的人也不让他回来。每一次他都是偷偷跑回来,看我们一眼就走,甚至连顿饭都吃不上。”

男孩瘪起了嘴,这是每一个孩子听到结局不好的故事时都会露出的表情。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他喃喃,然后特蕾莎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最悲伤的是,这并不是故事。”

他们都是我真实存在的家人。然而他们却离我远去,走了,像一缕轻烟。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即使我知道他们还活着。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那么,你的姐妹呢?她还在吗?”小汉斯又抬起脸问道。他看见大姐姐神色黯然,有些悲伤地垂下了眼。

“……她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那是什么意思?她死了吗?”

特蕾莎摇摇头,“她没死。但是恐怕在我心底,她已经死了。”

“如果你叫她,她会回答你吗?”

“不会。”她一次都没有回答过我。

“为什么?”汉斯看起来很困惑。

“……大概是因为,她在生我的气吧。”

 

正如我对你的愤怒,你也对我的愤怒感到愤怒。

 

是这样吗,阿黛尔。

 

【2】

“Auf der Mauer,

Auf der Lauer sitzt’ne große Wanze.

Auf der Mauer,

Auf der Lauer sitzt’ne große Wanze.

Seht Euch mal die Wanze an,

Wie die Wanze tanzen kann.

Auf der Mauer,

Auf der Lauer sitzt’ne große Wanze.

 

这天特蕾莎出门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然后她习惯性地迈向曾经的波茨坦火车站。这片曾经繁华的城市中心由于地处各管辖区的交界处,柏林墙又横亘其中,在战后沦为杳无人烟的隔离区,如今已是荒草丛生,人是物非。

她来到那堵墙下,仰望了水泥石板上的带刺铁丝网半晌,步伐虚浮地一点点往前走。不知何时柏林墙成了人们对抗压抑的工具,上面满满的涂鸦像一道道五彩斑斓的伤迹,无声地诉说着柏林人未能说出口的话语。

在她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这墙上涂鸦的时候,她感到十分吃惊。因为在柏林墙上涂画是被禁止的。涂鸦者是个年轻小伙子,那时他正在往上面泼洒似的画了几笔,然后扭头看见特蕾莎。双方都愣了一秒后,那个年轻人转身就跑。

“等、等等——”特蕾莎下意识地朝他喊道,“我不是警察——等一下——”

那个年轻人已经跑了有几十米远,听到她的叫声又停下了脚步。然后她小跑着跟了上去。当她站在他面前时,青年戒备地望着她,用不很利索的德语说:

“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上面画了什么?”

“随便画画。没什么特别的。”青年耸了耸肩。

“你是从美国来的?”特蕾莎疑惑地蹙起眉头,青年则一脸无奈地摊开手。

“我是法国人……好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美国间谍,想要美化这堵墙对吗?”他似乎已经跟很多人解释过这番话,从而显得焦躁不安。“哦拜托,我怎么可能去美化这堵墙呢?它是条丑恶的大鳄鱼,它吃人。多少人因为翻越它而失去生命,不管怎么画它,它都是丑恶的。”

特蕾莎有些意外,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位年轻人,想知道他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你们德国人自己不想正视柏林墙。我是个外国人,你们觉得我把那么严肃的事情变得可笑了,你们受不了对吗?”

特蕾莎被他的话语震动了。柏林墙是拿来关押怪物的囚笼。是关押另外一个自己、被称之为怪物的自己的牢笼。她早就知道了。

自从战争之后,德国人民都变得封闭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木塞封住了的小瓶子。他们像死去了一般生活着,每一天都像是在过最后一天。他们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日子该何以为继。他们受了很重的伤,并不只是在国土分割和巨额赔款上。还有更深的伤,无法言喻、无法触碰的伤。那些伤汇聚成一条河流,流向这座城市的中心,流向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

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对世界造成了多坏的影响。他们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谈受伤。因为这个世界上被卷入战争的国家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们活得艰难却毫无怨言。接受制裁和努力工作是他们唯一赎罪的方式。他们得适应新规则和新气候。在这样的条件下,历史和个人都失去了终点,所有的只是变化和奔波。

而柏林墙的存在,无疑是对他们的提醒。提醒他们因为什么而跟亲人分开,提醒他们所背负的罪孽,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们无处可逃。它是一道横亘在东西德之间的巨大伤口。他们害怕这个伤口,不想去正视它。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涂鸦?”特蕾莎说。

“我就住在那边的青年旅馆。”青年指向离墙只有一箭之遥的一栋建筑物,“我们每天上厕所时都能看到它。我们不想成天对着白墙,就想涂点什么上去——让它变得可笑,变成一块大画布,然后就能摧毁它了。”

就能摧毁它了。

 

特蕾莎愣住了。她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望向那堵墙,上面胡乱的彩色涂鸦让原本灰白一片的墙面有了些生命力。她突然感到好受了点儿。

“……谢谢你。”在长发掩映的脸庞下面,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她用她那双鸽子灰的眼睛看着对方,眼神真诚。

“画很漂亮。真的。”

 

如果能用色彩摧毁这片灰白,如果能够杀掉这条丑陋的大鳄鱼。

就好了。

 

刚开始这堵墙竖起来的时候,大量的东德人开始了奔向自由的逃亡。浩荡且壮烈的逃亡。有许多人翻越成功,与家人团聚。但也有不少人功败垂成,死在了这座城市的分界线上。1962年8月17日,18岁的东德人彼得·费查试图攀越围墙,被东德士兵击毙于大墙之下,成了第一个柏林墙的牺牲品。那个时候特蕾莎也在人群中,紧张地望着他爬上墙的顶部,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达成目标了。她十指紧紧交握,手心里沁出了汗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像死神挥舞的镰刀声。那个小伙子滑回了围墙东侧。直到死前,上帝都不让他够着自由。

她看不见那头的情况,只听到那个男孩在不断地惨叫。围观的西柏林人屏着呼吸,每个人都用期望的眼神盯着那堵墙,希望奇迹发生。但是没人来救他。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彻底消失。人群中陡然发出愤怒的叫声,他们喊着“你们是杀人犯!”“你们是法西斯!”,声音里带着被长时间压抑后爆发的悲愤。

特蕾莎站在怒不可遏的人群中,先是满脸不可置信,然后双手无望地捂住了脸。她在手掌里发出了隐忍的哭声,她没法大哭。早在阿黛尔消失之后,她就失去了这个功能。

她感到十分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不仅仅是身边群众的感染,她说不清楚是在对什么愤怒。那个孩子并没有错。或许他只是有亲人在这边,他想回家。仅仅是因为想回家也成了犯罪,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何为公正?何为是非?

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些。或许一切都错了。

是的。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都错了。

 

从此之后,每当她面对柏林墙,就忍不住涌起一阵愤怒。她面对它就像面对挫折本身,它触动了她心底的愤怒。

 

——说不定我是对自己感到愤怒。

 

那个时候,她突然有了这样一种连自己都不肯正视的领悟。

 

 

 “在墙上,埋伏着一个大臭虫。

在墙上,埋伏着一个大臭虫。

你们看看这个臭虫吧,这个臭虫是如何跳舞的。

在墙上,埋伏着一个大臭虫。”

 

她被歌声拉回现实。身后刚好有一群玩耍的孩子。他们拍着手齐声唱着儿歌,声音天真稚嫩。

当孩子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将不会知道这首歌到底蕴藏了什么含义,也不会知道它对这个常年蹲在柏林墙前的女人有着怎样的触动。

 

你在墙的那头吗,阿黛尔。你在那里吗?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她蹲下身,手抚摸着那堵墙,就像抚摸一个情人。她轻轻地对墙诉说。手里的水果散了一地。

长久以来,她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一开始阿黛尔消失的时候,她以为她只是在赌气,过一阵子就会冒出来。但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她开始呼唤。在基尔伯特还没有离开之前,到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建立,再到第一次柏林危机和第二次。她从未停止过呼唤。

她知道阿黛尔并没有死去,她只是躲起来了而已。她不敢确信是不是她对自己有负罪感,因为这样的念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会把几百万人送进集中营的女人,会对另外一个自己有负罪感吗?

这么一想,她便对她有无法言喻的愤怒。开什么玩笑,她有什么资格恨自己?明明自己才是受伤的那一个,明明自己是在代她受过,明明这些罪孽,都不是自己造成的……

真的不是你造成的吗?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当然不是……战争的时候我根本没办法掌控这个身体。她夺走了这具躯体。

那你没能阻止她,不是吗?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杀人,却无法阻止这一切。

不,不是这样的!——我根本没办法……没错,那个时候的我,确实只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你看,在某种意义上,你也不过是个共犯罢了。即使你没有犯下罪行的意愿,可这具躯体是“你的”。必须承担起这副身体的罪孽。

那个声音如此冷冷地答道。

 

特蕾莎垂下肩,颤抖着抓住那道墙。她抓得太用力,手指都受了伤。

 

人到底为了什么活下去?

 

为了实现目标

为了控制与影响他人

为了保护自我

为了一雪前耻

为了规避痛苦

为了被接受被宽恕

……

 

——啊啊,我知道的。

所以我才这么努力地活下去,为她赎罪。

这罪孽不只是她的,还有我的。

背负着两个人的罪孽,就这样活下去。

 

不能哭,特蕾莎。不能再哭。不能再被悲伤轻易打倒。

不会哭了,我。

在无数个努力干活赚钱赔款,流血流汗的日子里,她都会这样告诫自己。她想她要坚强起来。

久而久之,就连自己的欲望也被逐渐抹消。除了赎罪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就这样吧。把「自己」的一切都摒弃。这样才是最好的,对大家都好。

就这样,没有哭的欲望,也没有了任何欲望。

就这样,留下来的就只有空虚。

 

她觉得胸腔就像开了一个大洞。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每当她停下手头上的活,或是像这样面对着柏林墙,她都能够清晰地听到有风从那儿穿堂而过,发出一阵阵空洞的声音。

仿佛是漂浮在宇宙中,成为了一个无比渺小的存在。仿佛被围困在黑色的湖水中,水那样冷,那样深,她只能被淹没。当她的心静止,当她的声音逝去,她将会一直被冰封在这孤寂中。像一个虚无的孩子。

 

啊啊,我很空虚。

阿黛尔,你走了之后,我一直都很空虚。

 

她长时间盯着那道灰白的墙,终于想明白她已经丢失了另一个自己。

 

 

在寒冷的夜晚里,她总是双脚冰凉。她努力摩擦着使它们能暖和一点。她逐渐发现,如果一只脚暖和起来,另外一只也会随之暖和起来。换言之,若没法让一只脚暖和,那么双脚就会一直冰冷。

她往往抱着自己的一只脚,用手掌的体温来温暖它。然后她想,原来一具躯体的四肢之间的关联是如此明显。

同样是共属一具躯壳,人格也会像四肢那样紧密关联吗。

一个人格感到寒冷的时候,另一个人格也会感到寒冷吗。一个人格感到悲伤的时候,另一个人格也会感到悲伤吗。

她在寒冷的黑暗中抱紧了自己,就像拥抱着另外一个自己。

 

这样就不会冷了吧,阿黛尔。

 

【3】

 

小汉斯发现,特蕾莎虽然性格孤僻,平时交流的对象似乎只有自己和她的同居人,但时不时会有几个外国人来拜访她。来访次数最多的,是一个少年和一个金发青年。他们看起来关系并不很好,而且他们和特蕾莎,看起来也并不像朋友。

这天他在特蕾莎家里作客,跟她聊得正开心时,常年沉默的家门响了起来。她起身去开门,当她看见来人的脸时,小汉斯发现她的表情僵住了。

“哟,好久不见。”门外的金发男子率先打招呼。身旁的少年矜持地向她点了点头。

“琼斯先生,柯克兰先生……好久不见。”她朝他们扯起一丝微笑,然后敞开了门让他们进来。门啪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一般。

 

“请坐,我去泡茶。”特蕾莎将汉斯哄走后,转身走进厨房里。他们没急着坐下,而是四处环顾着这间屋子。原先可说是家徒四壁的房子,如今多了一些电器和生活用品,稍稍显露出家的气氛。

“你的身体好像好多了?”伊顿冲着厨房说,“刚刚一路过来的时候,感觉比上次又繁华了不少。真没想到,回想起战后那两年,觉得简直不像是一个地方。”

特蕾莎将茶杯和茶壶用托盘端到大厅里。她一边往壶里倒茶叶一边微微笑道,“是啊,经济一直没停止过发展……托家人的福,我现在恢复得很好。”

“现在联邦德国可是仅次于美国的资本主义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呢。你羡慕嫉妒恨吗?”詹姆调侃着身边的少年,对方则白了他一眼。

“到底是谁在羡慕嫉妒恨啊。”话里几乎都能闻出醋味儿了拜托。

“我在开玩笑啦。还是说伊顿你吃醋了……?”

“……所以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完全意味不明!”伊顿瞪着眼前的人,肩膀无力地垮下来。

特蕾莎将开水倒入茶壶中,听着对方无营养的争执,微笑像面具一样定格在脸上。

“你们的感情还是那么好啊。”

“谁跟这家伙感情好了?”伊顿反驳道,然而不经意瞥到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里,生闷气似的坐了下来。

“谢谢。刚刚那孩子是你朋友?”詹姆接过特蕾莎递给他的茶坐下来。他闲适的表情让主人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他们只是偶尔来串串门喝个茶。但她知道这不可能。他们每次来,总会带来一些消息,或好或坏。

 “嗯,是邻居的孩子。”她坐在他们对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跟平常无异。但握着的手却不自觉颤抖起来。

“请问,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嗯,这次是为了你的事而来。”詹姆说,“实际上还有两个人,但我们先来通知你一声。”

特蕾莎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心里为不用在这里见到另外两人而松了口气。

“是什么事?”

“你家的问题,不一直都没解决吗。跟东边还是有纠纷吧?当然啦,这种事布拉金斯基也脱不了干系。那家伙跟我们杠上瘾了。”詹姆扯动嘴角,语气让人不寒而栗。“不过,这事总归要解决的。这次四方会谈,也是为了解决西柏林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们准备跟布拉金斯基先生和好了?”特蕾莎小心翼翼地问。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年冷哼了一声,但依然没说话。詹姆看了他一眼,脸上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就别总是动刀动枪的。——我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是这次会议的目标。”

也就是说,不用武力解决问题吗……特蕾莎在心底叹了口气。柏林墙建起来的时候,他们一边随时准备发射导弹,一边直接开着坦克对准那边,气氛紧张得似乎随时都能展开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能不重温那种噩梦,那倒也不错……

“毕竟你是特别的,也需要被特别对待不是吗。”詹姆看似善解人意地笑着,特蕾莎避开他的目光,木讷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被利用,被当做一颗棋子的生活。毕竟从战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由不得自己掌控了。

她注意到那个少年一直没说话,只是像木偶一样静静喝茶。听着男子的话,他也只是将目光移开,表情略带悲哀。

——伊顿·柯克兰,你也是一样,把自己的命运出卖给了别人吗?

弱者只能跟随强者的脚步,并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难道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吗。

难道我们就得心甘情愿接受这种真实吗。

 

 

“希望今后我们合作愉快。”那个男人微笑着递出一只手,少年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伸出手和他握手。

他觉得每次跟他握手绝对没有好事。1812年那次初遇也是,之后的无数次会议也是,现在也是。

那是1948年的一个春天。会议之后布兰特立刻拂袖而去。二战之后他整个人好像血性了不少,几乎每次詹姆·琼斯提出来的建议都立即驳回。在他们让各自的占区举行州议会选举的时候,在每一次他们提出减轻债务的时候,甚至是提出合并占区的时候——他都是唯一站出来反对的人。当然,那个暴躁的俄国女人不能算在内。

理由当然是他不信任德国人。所有的。包括那个其实没亲手杀过人的特蕾莎·贝什米特。谁叫她跟杀人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也不能怪他,谁让法国成了五个盟国中唯一差点被“亡国”的国家呢。

倒是挺令人羡慕,有这样的勇气和底气去反对某人。只可惜这样的血性在霸权之下没有用武之地。不管之前怎么反对,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成立“三占区”的意见。伊顿·柯克兰看着金发男子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有种想抽出手揍他一拳的冲动。但他忍住了。毕竟刚跟人家签完合约。他已经成了三占区中的老大了。揍老大的唯一可能性是,自己是比老大还老大的老大。

可他不是。伊顿·柯克兰认命了。

 

战争尘埃落定之后,亚瑟虚弱地告诉他自己总有种撑不下去的感觉,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他整晚整晚睡不着,差点就要神经衰弱了。国内一片惨状,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不接受援助,恐怕这种日子还会持续很久。所以每当阿尔拉着他签署什么协议,他总是无法反抗,也没有力气去反抗。包括当阿尔提出要合并美英占区的时候,他也只能颤抖着手在文件上签了字。他知道阿尔弗雷德不过是想找个同伴,跟那只狗熊对抗的时候好歹看起来也有点气势。但狗熊身后可是有整个CCCP呢。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同伴。

“所以呢,把占区合并起来归我管,这样你们也能轻松多了不是吗?这是个好地方,别浪费掉了。”

阿尔弗雷德像要把棒棒糖分享给别人吃的孩子一样笑了起来。亚瑟知道,他想要的才不止是那点地方呢。

但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阿尔承诺,他会给他一大笔援助资金。不仅仅是他,整个欧洲都会得到这些钱。

他们为了钱,出卖了自己的立场。他们除了被利用,以及放任别人被利用以外,别无他法。

 

当伊顿·柯克兰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那时候是1947年的伦敦集会,达莉娅最后在会议上毫不客气地冲他和詹姆破口大骂,骂他们制造分裂,狼狈为奸,瞒着盟国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这话够难听,而且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但詹姆依然不以为意地微笑着,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达莉娅得到任何好处。最后会议不欢而散,没有任何结果。

两天后,詹姆告诉他美英两国已经达成协议,美国单独承担为双占区应负担的经费,但在双边委员会的地位相应得到加强。伊顿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落了套。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你们也太自说自话了吧。”伊顿斥责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钱是我们来出,你也不用多管,这样也轻松多了吧。这个结果对大家都好啊。”

有其主必有其仆,伊顿在心里啐了一口。

“占区在你看来都是棋子?为了跟布拉金斯基抗衡而设的棋子?不,在你眼中,我们都是棋子吧。”

“你真是个聪明人。”詹姆欣赏地看着他。“明白事理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你一直在利用我。”伊顿瞪着他。

“但你也乐得被我利用不是吗。”詹姆挑起嘴角,眼里迸出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光芒。“听着,英国已经不是以前的日不落帝国,你也已经不是以前的伦敦了。想要在这世上好好存活下去,就少吭声跟着我,这样对你我都是更轻松的选择。”

伊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仍然盯着他,眼里的光却一点点退却,如同一把刀刃被一点点磨平。

“说真的,伊顿,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伪善的人。”詹姆露出了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笑的表情,那在伊顿眼里显得格外扭曲。“你应该很清楚当初二战会开打,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们的心软。结果你救活的那条蛇反咬你一口,之后你派皇家空军几乎炸毁了整个柏林,事到如今你还为她求情?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学不乖还是装模作样的好。”

“我——”伊顿还想辩解些什么,但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对面的男子一把扯过自己,狠狠地堵上了他的唇。那是一个与甜蜜或美好毫无关系的吻。唇瓣被啃咬得生疼,不属于自己的味道侵袭而来,那是香烟的苦涩气息。什么时候他开始抽烟了?伊顿模糊地想,然后张嘴就咬了下去——

“唔,好痛!你还真咬得下口啊。”男子捂着被咬伤的嘴唇退了一步。伊顿移开目光,脸色凝重,却难得没有发飙。

“说什么我心软,最早让他们自由选举的是你们吧。”

“这是策略。而且我们可以掌控这个局面,而不是像你们那样姑息养奸。”詹姆毫无预兆地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将他拖向自己,并在他耳边低喃:“我是在为你好,伊顿。你忘记她以前怎么对待你了吗?光凭你们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必须承认。”

“我不需要你来为我铺平道路。”伊顿愤怒地说,“伪善的人分明是你们。想跟布拉金斯基对着干,拉别人下水还美名其曰是为别人好,你们不觉得这么做过分了吗?”

“哦,是吗?可是你们并不是无辜群众哦。”詹姆笑了,“你们都伤得不轻,家里不也挺困难的吗。我们为你们提供援助,而你们支持我们,这不是很公平的交易吗?”

“你们这群见鬼的商人……”伊顿的表情扭曲了。

“不要忘了当初是谁一直想把我们拉进战争哦。我说过了,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詹姆平静地微笑着。伊顿甩开他的手,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走开。

 “……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所以请你闭嘴。”

 

在来年的三国副外长会议上,法国便同意将占领区合并,成立三占区。鬼知道那家伙是怎么说服对德国人恨之入骨的布兰特的,总之看布兰特的脸色,估计也不算是什么好手段。伊顿有点儿同情宿敌,但仔细一想,自己的处境好像跟他也差不多,也没啥资格说别人。

就这样,他站在了詹姆那一边。之后在伊万对柏林进行封锁他们反封锁的时候,在签署北约的时候,在成立联邦德国的时候,他都只能加入,眼睁睁看着冷战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他模糊觉得这不是以前的自己。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伦敦了。好多次,他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詹姆对他说的话。

无力感在黑暗中缓缓扩散。

 

在柏林墙建起来的时候,伊顿也去看过一次特蕾莎。谈话中大部分是沉默,除了偶尔蹦出来的几句。

“我没有办法阻止……”伊顿看着地面,眼神呆滞。“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

望着眼前瘦小的少年,特蕾莎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

“没关系。”她说,“你根本阻止不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仇恨和爱情是无法阻止的。”

极端的感情是一个阀门,开了就很难关上。谁也不知道流出来的水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用一堵墙去阻挡它,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身为傀儡的她,和身为利用对象的他,除了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更好的方法。

 

曾几何时,伊顿告诉她这种选择,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安全一点。一个人要违抗这个世界,只身背风而行,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风吹走。那太危险了。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怪物,也会有衰弱下去的一天。

到那个时候,它就只能被比自己更年轻、更强大的怪物所代替。如果不想被吞掉,就只能乖乖地顺从它。

这种事,她再清楚不过了。

 

“……小姐,贝什米特小姐?”

特蕾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少年在阴影中的墨绿色眼瞳闪烁着安静的光芒。

“抱歉我刚刚走神了……什么事?”

“虽然我知道总是问这种话也没有意义……但她还是没有出现吗?”

特蕾莎摇摇头,伊顿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是吗……她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她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哎,东柏林有太多人逃到你这边了。没办法啊,不给点颜色他们始终不懂呢。”

“……你想干什么?”

“这个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什么你冲我来就好了,阿黛尔她已经不在了,你别——”

“你不要搞错,我就是冲你来的!”达莉娅恶狠狠地扯起嘴角,“既然她不在,你就代替她接受这一切好了!反正你也脱不了干系。别以为你不在我这边我就没办法了,我跟那些只知纵容的废物不一样,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特蕾莎愣住了。她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她,在裙子上交握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说的话在对方扭曲的表情下梗回喉咙里,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金色头发的女子走到门前扭开门把手,冷风凶猛地灌进来。在一只脚跨出门后达莉娅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蔑视了她一眼:

“对了,她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她不在了。”她说,灰蓝色的眸子垂下来。

她已经随着第三帝国死去了。你们再呼唤她也不会出来。

 

 

 “姐姐,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吧?”他们离开后,小汉斯又跑过来。

“不是哦。”特蕾莎说,“准确来说的话,应该算是债主一类的吧。”

“诶……他们来追你的债吗?如果是坏人的话告诉我,我会打走他们的!”汉斯挽起袖子握起拳头,特蕾莎弯下身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没事的,这次应该是好事。谢谢你,汉斯。”

目送着孩子回家的背影,她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对刚回到家的路德维希说:“路德,有个孩子也不错吧。”

“怎么了,你想要孩子?”路德向她投去了奇怪的目光。

“总觉得有个孩子的话,生活会比较有盼头。”她关上门。路德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可我们没法生孩子。”

“或许可以领养一个。”

路德的目光从奇怪转为讶异。“你是真想要孩子?”

“是的。”

路德维希叹了一口气,把外套搭在沙发上——他往常都会把它挂在衣架上。

“听着,特蕾莎——你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对吧?”她点头后,他继续说:“那么你有想象过那个小孩长大了,而我们还是这个样子的情景吗?”

特蕾莎微笑的表情僵在脸上。

“先不论那孩子会怎么看待我们,你会愿意看着这个孩子死去吗?他的寿命肯定要比我们短,他死后你要怎么办呢?”微笑在眼前女子的脸上渐渐隐去。路德把语气放软了些:“特蕾莎,你要冷静思考一下,这事行不通……我怕你会受伤。”

“我知道。”特蕾莎烦躁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只是想要有一个人来填补空虚罢了。”

“想用孩子来填补空虚的城市,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路德维希摸着眉头上的皱纹。

“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尝试过呢?我们真的无法生孩子吗?还是说大家都想到可能的结果就都退缩了。”特蕾莎显出憧憬的神情,“孩子多么可爱啊,他们就像是太阳一样。孕育一个生命的感觉,想必也是非常幸福的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尝试呢?”

路德维希一时无言,他望着特蕾莎狂热的表情,不忍地移开了眼。

“因为没有对象,而且也没有生下来的理由。假设我们可以生孩子,可生下来的到底是什么?是普通人类吗?还是说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如果是前者,我们要承受失去他时的痛苦;如果是后者,生下来只会让他们跟我们一样受罪。”

“……路德你太现实了。”特蕾莎移开目光。

“孩子是个严肃的话题。”路德维希抓住她的肩膀,诚恳地看着她。“特蕾莎,我知道阿黛尔消失后你一个人很辛苦。但这不是唯一排解的方法——”

“不!你不懂!”特蕾莎突然对着他叫道,并甩开了他的手。“路德维希,你怎么会懂我有多空虚?!”

你怎么会懂一个人在寒夜里抱着一只冰冷的脚,企图以此让另一只脚暖和起来的心情。你怎么会懂我在柏林墙前呼唤着另一个我的心情。你怎么会懂我知道她没死,但要跟每一个人说她已经死了的心情。

不管她犯下多少罪孽,但她依然是另一个我。这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她走后,我非常非常地空虚。这空虚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体内的另外一个自己不见了。那种被瞬间挖空的感觉,你能懂吗。

我一直一直,都生活在绝望和虚无中。

 

她跑回房间锁上门,罔顾路德维希敲门叫她的名字让她把门打开。她靠着门滑落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眼泪潸然而下。

她觉得再没有什么能温暖自己了。再也没有。

 

阿黛尔,我们还会有再见的那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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