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閃の軌跡Ⅱ】[クロリン]願いが叶う場所(6)-END-

-6-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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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里恩迎来的并不是暑假,而是来自克洛斯贝尔的召集令。

一天后,当他驾驶着瓦利玛来到帝国领土克洛斯贝尔州,东部的唐古拉姆丘陵上,仿佛时光倒流回四个月前,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进行着相差无几的任务。

然而敌人却跟之前的有些不同。除了传统的战车和战斗飞艇,卡尔瓦德共和国军投入了新的机甲兵部队,企图对克洛斯贝尔边境进行新一轮的进攻。

 

跟之前帝国军的「勇士」是类似机型吗,看来有不少技术从这边流出去了,还是说有谁在从中作梗,特意造成这个势均力敌的局面呢。

不,说是势均力敌也太过抬举对方了。面前对物感应器显示有敌人从右边逼近,相对距离也不过二十亚距,回避已然来不及,黑发年轻人眼神一凛,果断拔出剑准备正面迎敌。

即便是改良机型,但驾驶员明显经验欠缺,对付《灰之骑神》只是抱持着一股死士的气势,劈头便用手中的斧头横空斩下。但这一击被瓦利玛的剑一下挡开,没等机体因惯性刹住车,里恩便操纵瓦利玛绕到了对方身后,举起了手中的剑。

在那一刻,他的眼神暗了暗,随后手起刀落。两声金属被切开的锐响过后,那架初出茅庐的共和国军机体便失去了它的双臂,倒在了原野之上。

没有时间给他犹豫。因为又有一架机体在刚刚战斗的空档已经逼近到他背后。恐怕刚刚那架敌机只是一个诱饵,这架队长机瞄准的才是他的心脏。里恩咬牙操纵着瓦利玛腾空而起,同时他清醒意识到,这些和以前他打过的所有敌人都不一样。以前在内战对抗过的机甲兵,他们都并不会抱着与他同归于尽或是要杀死他的决心,因为《灰之骑神》和启动者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这些是外敌,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斩草除根。

这是战场。他们是敌人。这是要拼上性命的战争。里恩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他心里想着却并不是单纯杀掉眼前的目标这么简单的事。

他已经跟过去的自己不一样了。里恩如此告诉自己。他降落在离敌机约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对他的搭档说:“请把力量借给我吧,瓦利玛。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灰之骑神以低沉的声音应承启动者的请求。于是它再次起飞,第二方面军的战车群突然向这边齐射的枪林弹雨从脚下扫过,激起土坡上的尘土飞扬。同时队长机背上的导力炮也瞄准瓦利玛进行发射,瓦利玛亮出手中的剑一路劈开,冲击波和火药的狂风掠过骑神头顶。见没能击中目标,队长机立刻拔出重型斧朝它冲过来。

太慢了。黑发年轻人操纵骑神一跃而下,果决地挡开敌机的武器,由塞姆利亚石精心打造的刀刃反射着耀眼的闪光。短兵相接的那个瞬间,对方拿着武器的那条手臂便被斩了下来。敌机因此退后了两步,里恩又趁着这个间隙横扫一刀,劈开了它的双腿。失去能活动的四肢,新型机甲兵如同认输了一般,重重地倒在地上。

队长机的倒下令剩余的残兵显露出颓败之色,局势眨眼间被帝国军重新掌控,没耗多少时间,大势已去的共和国部队便退回到阿尔泰市边界。眼见战场终于归于平静,刚刚结束了这场战争的骑士少年暗暗松了口气,化为光点从瓦利玛的驾驶舱回到地面。迎接他的是一个慵懒而轻松的声音。

“哟,辛苦啦。”

里恩回头面对他早已看惯的幽灵。他脸上挂着闲适的笑意,就好像刚刚这里并不是战场。

“为什么这种地方你也要跟过来呢?”里恩顿了顿才说,他扭过头,似乎不想让对方见到自己的表情。

“嘛,不要在意这种事嘛。”克洛老不正经地咧起嘴角,“不过,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啊。不杀生是吗?总是抱着这种念头战斗,总有一天可是要吃大亏的哦?”

“我可不想被克洛这么说。”少年仰望着高大的骑神,眼里盛满的不知是对于一个搭档的信赖还是对一具暴力兵器的敬畏。“我已经不想再夺走谁的生命了。”

“哦?”

“拥有这样的力量,比起用于伤害我更想用它来保护。”这回他的语气显得更加确定了。同时他转过脸,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果然很天真啊,你这家伙。”

怔了半晌,克洛苦笑起来。看着他的表情,里恩却面露愠色。

“那都是谁的错呢。”他低语着走下山丘,身后传来的“啥,你刚说了什么”喊声他只是当作没听见。

 

他不是故意想要躲开他的。里恩心想,他有点佩服还可以顺利跟对方对话的自己,在那个烟花下的吻之后。

没错,在那个意味不明又似乎能代表一切的吻后,他没能从这个鬼魂的口中得到任何一句解释或是在一个那样的吻后该说的话。在那之后他们只是匆匆分开,一言不发地维持了很久很久的尴尬回到宿舍。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克洛又用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然后他恍然醒悟:这个人想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随之而来的,是一点酸楚和更多的庆幸。虽然这很没道理,但里恩有种预感,万一那时候他对他说些什么,恐怕在此地的就只剩自己一人了。

这样也好。这看不见的状态,似乎还可以再保持一会儿。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心里某处却堵得发慌。他试图无视它,因为这个人还在身边。

他此刻还在这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是我要去,不是你。”里恩纠正克洛的发言。

“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吗?哦你这冷酷无情的后辈……”

“你以为是谁害的。”里恩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为了不重蹈覆辙,我不会带你去的。”

没等克洛说些什么,突兀响起的少女元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里——恩——”

一人一鬼同时停住了脚步,这个声音太过熟悉了,他们还无暇去想那是从哪儿传来的,银白色的傀儡便载着蓝发女孩漂浮在他们面前。

“米莉亚姆!你怎么会在这?”里恩惊讶道,而女孩以一个果断的飞扑回答了他这个问题。这种场面虽然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不少次,但没见识过的克洛还是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哦哦,真热情呐~不愧是人见人爱的里恩酱。”

“你闭嘴!”里恩从少女过于热烈的拥抱中腾出凶狠的视线投向说风凉话的克洛。

“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一来就叫我闭嘴?”不明真相的米莉亚姆委屈地看着里恩,他一时张口结舌:“不,我不是在说你……”而对面那个真正该指责的家伙则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嗯?那是在说谁?”

里恩好不容易把女孩从身上扒下来,摸摸她因为兴奋过头而乱糟糟的蓝发,注意到她穿着他们最初见到她时的贴身白衣,看来是在执行任务中。

“没,没什么。”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她克洛就在旁边,不过想想如果真说了搞不好会引起大骚动,于是乖乖把话压回肚子里。“话说回来,你是来执行任务吗?阿尔缇娜呢?”

“是的~阿尔缇娜回工房了说是要检修,所以我暂时代替她来这边~”

“果然……”听到“检修”二字,里恩还是为这没有人情味的发音摇摇头,“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是命令!> w<”米莉亚姆像个小学生一样举起手,“我是奉「哥哥大人」的命令过来接里恩的!”

说到「哥哥大人」,里恩的眼神不由得暗了暗,目光飘向克洛的方向。后者只是双手抱着胸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恶。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才不想带他一起去的。

“我正准备自己去的,为什么还要你来接我?”

“那当然是我主动要来的嘛!因为好久好久没见到里恩了呀!”

米莉亚姆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里恩受她的情绪感染,也露出了微笑。她是自从他们分开以来他见到的第一个七班的同学。

“好久不见,米莉亚姆。”

“嗯嗯!好久不见,感觉里恩要比上次离开时精神好多了,真是太好啦。”

蓝发少女冲他笑着。里恩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哦,我们是同伴嘛。”米莉亚姆体谅地捏了捏他的手,转身一跃跳上傀儡的臂弯。“那我们走吧~里恩你也要上来吗?”

里恩看了克洛一眼,表情无奈地摇头。

“不,我用普通的方式过去就好……”

“咦~不用介意的嘛,反正里恩一个人小加还是负担得起的——”

“别把我忽略掉啊小鬼!”回答她的是在一旁咬牙切齿的幽灵。

 

克洛斯贝尔州的兰花塔,塞姆利亚大陆上现存最高的建筑物,现正作为埃雷波尼亚帝国驻克洛斯贝尔总督府的办公场所和IBC的日常业务用地,说是这片土地上最核心的部分也不为过。

乘上高耸入云的电梯,里恩感受着些微的耳鸣,望向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银发男子。米莉亚姆背对着他们,就像是第一次乘这玩意儿似的愉快地哼着歌。趁这个当口,里恩靠近了克洛,用只能他们听见的音量说: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不过这里的构造我很熟悉哦。”克洛嘲讽地笑笑,“当时结社帮我们偷出来整个的结构图……同志《G》——基迪恩就是在这里死的。”

里恩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自然知道那时候通商会议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而且关键对象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从知道了他是自己的父亲后,许多事在记忆里都染上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色彩。

在帝国解放战线业已消失的现在,谴责或是愤怒都显得毫无意义。但立场不同并不会随着一个人或是一个群体的消亡而消失。克洛原谅了他是奥斯本的儿子,但不代表他能原谅在他同伴或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至少现在,他想,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尝试理解这一切事情的发生。

“他的死,我很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他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失败的几率是70%,这点他自己很清楚。”

“是的,但是他没能达成目标,也没能报仇吧。”

克洛沉默地盯着电梯上楼层数字的变化,里恩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戳中了对方的痛处,但这恰恰是他唯一觉得遗憾的地方。

当一个人死去时,得知自己的人生全然是一场空的感觉是什么?

这是他当初质问奥斯本宰相为什么他还活着时,脑子里不断回旋的念头。

光是想想都觉得呼吸困难。那一定是作为人在世上最大的悲剧,足以令人万念俱灰。连同绝望都被剥夺的虚无感,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比它更庞大的空洞。

里恩打心底里厌恶这种悲剧,同时也害怕克洛承认这一点。他紧紧抿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的表情透露出情绪。然而一只手掌覆盖在自己头顶上,熟稔地将头发揉乱。

“别想太多啦,你这容易认真过头的家伙。”

他抬起头,银发青年只是对自己露出了堪称温柔的微笑。不知为何,在夏至祭那天后,每次看见他对自己这样笑,里恩都会感觉脸颊发热。

他将其归咎于那个太过炎热的夜晚,和那个不明其意的吻。

 

“?里恩,你的脸好红哦,是感冒了吗?”米莉亚姆歪着头看他,他才回过神赶紧避开克洛的视线。

“不,我没事……”

“是吗?可是刚才你好像在自言自语哦?真的没问题?”

“没、没有的事,一定是你听错了……”

他们短小的争持在电梯到达目的楼层后终止。米莉亚姆欢快地把里恩带往楼层深处,沿路上碰见他们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点头致意。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里恩还是打心底无法适应这种气氛。站在那扇大门前,他为里面即将会面的人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米莉亚姆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淡然的回应,她打开门,带着里恩走进房间里。

“我回来了~尤西斯的哥哥!”

可以看到克洛斯贝尔市内风景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面却堆放着满满当当的文件。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的,是披着白袍的新任克州总督,卢法斯·阿尔巴雷亚。看见来人,他露出了标志性的绅士微笑。

“辛苦你了,米莉亚姆。好久不见了,施瓦泽同学。上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吧?”

“……久疏问候了,卢法斯先生。”

里恩的声调从踏入这间屋子开始就低了两度。自从上一次对玛因兹矿山的游击军的打击任务以来,他就没见过这个人了。作为总督的卢法斯长时间驻扎在克洛斯贝尔,平时只有在这种听取报告的时候才会见他。

卢法斯看着一脸想赶快结束会面的黑发少年,轻轻弯起了嘴角。

“还是这样充满防备的表情啊。最近还好吗?听说托利斯塔的夏至祭大获成功呢,我想那一定有你的一部分功劳吧。”

“不,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而已。”比起谦虚,里恩更多是不想和对方深入谈论自己的生活。他刻意忽略了他对自己的表情的评价,心全系在身边的幽灵身上。

克洛会想些什么呢?对这个他曾以为站在自己这边、把他送进托尔兹、重用他并且指挥贵族军打下大片江山的男人。如果说奥斯本还活着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那卢法斯的真实身份于他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背叛吧。

“那么,请报告一下吧。”

卢法斯的声音切断了他的顾虑。里恩定定神,开始公事公办地报告方才结束的战斗。在他报告完毕后,卢法斯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以上就是大略的战报。详细的之后我会再提交……卢法斯先生?”

“……嗯,辛苦了。”卢法斯看起来若有所思,“是吗,敌方的机甲兵部队已经投入使用了,看来之后会是更艰难的局面啊。不过比起那个,”他看向里恩,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虽然一如既往地取得了骄人战绩,但是这次,施瓦泽同学你和过去的战斗方式好像不太一样?”

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提起这个,里恩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稳地说:“我难道没有选择战斗方式的自由吗?”

“我没这么说。不过我想倾听一下你的理由不知可否?”

“因为我看过太多人在我眼前受伤死去了。”他薄紫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忧虑,“这样不能算作理由吗?”

卢法斯因为他的说辞愣了愣,随即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什么?”

“其实你一直没有原谅过我们吧,施瓦泽同学。对我们《铁血之子》,尤其是对我,还有那位大人——你的父亲。”

里恩的神色立刻紧绷起来,盯着对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他的口吻似乎有着些许怜悯,但这并非是让他能谅解他的理由。

“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眼睁睁看着克洛·安布斯特在面前死去,那种伤痛我们是无法理解的。而且我背叛了他,对你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包括我亲爱的弟弟,他也一定无法原谅我了吧,永远。”

他的嗓音低缓,最后的咬字就像是磨灭了某种连自己都不信任的希望。这让里恩有所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卢法斯·阿尔巴雷亚绝不可能让别人看透自己,更别提将软弱流于表面。然而在此刻,这个男人提到了克洛的死亡和自己的背叛,还有弟弟,虽与平时一般镇定自若,却多了几分疲倦。

“卢法斯先生……”

“抱歉,对你说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已经既成事实,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不过关于他的死——”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字句。“我也很遗憾。施瓦泽同学。那其实不是我愿意看到的结局。当然我明白我说什么都像借口,也无法传达到死者那里。”

他没有再说下去。里恩用余光去看身边的男子,依然读不出那张脸上标记的情绪。但是他相信不是自己的错觉,比起刚刚进来的紧迫感,现在环绕在克洛周围的气氛要松懈了一些。

也就只是一些罢了。他重新正视卢法斯。

“有些人和有些事终其一生都无法被原谅,我没有义务原谅您也不会原谅您,也许卢法斯先生需要的也未必是我的谅解。但即便如此,”他闭了闭眼,想象着那个吻,克洛的笑,他能感受到的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它们让他重新获得平静。“我也不想放弃去理解。所以我才会举起手中的剑,保护自己能保护的东西,或许有一天能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道路和答案。”

这番话令整个房间陷入了过久的沉默,直到被金发男子的轻笑声所打破。里恩对于他的反应表示不太理解,米莉亚姆则在一旁打岔鼓起掌。

“不愧是施瓦泽同学。”卢法斯止住笑,而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虽然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很高兴这个改变。”

“诶?”

“这才是像你会说出的话。如果这就是你所认定的道路,只管走下去试试吧。不过,你是为了谁下定这个决心的?我对此很感兴趣。”

这个答案早就在他的心里成形。里恩只是将它说出来。

“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克洛。”

金发男人为那个名字的出现似乎有些诧异,又好像完全料到一般笑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那个传闻是真的?”

里恩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传闻?”

“是《稻草人》给我传达的信息。你之前见过那位大人了吧?”

他是在说那次糟糕透顶的会面。里恩犹豫着点点头,慢慢捏起有些冰凉的指尖。

“他提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同时跟我发了一阵重要文件几乎全毁的牢骚。”卢法斯十指交握,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我想施瓦泽同学应该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那位大人没事,但那时候确实是有‘什么’在那里出现了吧?”

“什么什么?是关于幽灵的话题吗?”一直沉默的米莉亚姆的声音反应过度地颤抖起来,一步步朝里恩的身后躲去。

里恩正想解释些什么,却看见站在卢法斯背后的那个身影,还有悬在男人头顶上的东西。他顿时张口结舌,躲在他身后的米莉亚姆也发现了异常。

“那……那个是……Σ( ° △ °|||)︴”女孩子拽着里恩的衣摆口齿不清。

“卢法斯先生,请离——”

“开”字还没能说出口,不知何时悬在卢法斯头顶上的一叠文件便像暴雨一样倾泻下来。一贯以优雅从容为人生信条的年轻贵族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强制性地安静了,整间办公室的气氛霎时冷却下来,就像萦绕在他周围的不详气息。

将这不啻于恶作剧的报复完成的幽灵在他身后满意地拍了拍手。

“嗯,这样总算能稍微解点气了。”

里恩难以置信地瞪着一脸像完成了使命的克洛。开什么玩笑,他不自觉地吐出这几个字,但对方只是当作没听见。

而估计这辈子还没受过此种侮辱的金发贵族出乎意料地挑起了嘴角,与那难看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以那不仅仅是个传闻了?”

他的质问与其说是针对里恩,不如说是针对方才恶作剧的始作俑者。他冰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微微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身后。

里恩无言以对。他看见幽灵狡黠地笑了起来,毫不畏惧地对上男人的视线,一字一句说道:

“没错,是我干的,来咬我啊。”

当然这间屋子除了里恩以外是没人能听到这句话的。但米莉亚姆却时机正好地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其中一道长着再明显不过的刺。

然而女孩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笑声有多不合时宜——她一向擅于此道。她兀自笑弯了腰,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见……尤西斯的哥哥露出那种表情……”

真是够了,里恩不知面对这种诡异又滑稽的场面是该生气还是该笑。而在他迟疑着决定该做什么反应之前,对方就已经下了逐客令,以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

“白兔(whiterabbit),送客。”

 

两人一鬼走出办公室外,里恩就叹了口气,望向好像没事人似的米莉亚姆。

“米莉亚姆,你刚刚实在不应该那样对他的。他还是你上司。”之后有你好受的。

“诶~可是真的很好笑嘛,没想到还能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少女做出一个没心没肺的鬼脸,“而且,我也觉得非常解气哦≥▽≤”

“哦哦?很上道嘛小鬼头,没想到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克洛啧啧称赞,被里恩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米莉亚姆似乎注意到了里恩的目光落点,她抬起头,一脸懵懂地问:

“里恩,克洛在那里吗?”

里恩犹豫了一秒,然后点点头。是吗,那就好。女孩好像就放心下来,开心地笑了,也没纠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或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此里恩有些惊讶,他不由得问:

“米莉亚姆不是害怕幽灵鬼魂之类的么?”

 “可是克洛就是克洛吧?就算是幽灵也还是克洛。所以我不害怕哦。”

面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女孩子不假思索的回答,克洛也跟里恩一样愣了半晌,又忍不住笑了。

“……哈哈,谢啦。”

他伸手拍拍女孩的脑袋,然后笑着挥挥手转身离开。里恩传达了幽灵对她的感谢,与她告别后也跟着幽灵一同离去。米莉亚姆抬手摸了摸头顶,茫然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好像,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走出兰花塔外,灿烂的阳光直直洒落下来。里恩为刚刚克洛的荒唐行径直叹气,一边避开人流一边低声数落着他。

“所以我才说不能带你来。”

克洛满不在乎地撇嘴:“哪里的话,那充其量就一点恶作剧而已。比起你亲爹,我对他已经算很不错了——看在他曾经还待我不薄的份上。”

里恩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他。

“这也是你愿望清单里的一项?”

“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该报的仇都报了,真是畅快~”把这两次等同于小学生恶作剧的报复干脆抛在脑后的银发青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里恩忽然觉得,照在他身上的阳光是不是太炫目了,否则为什么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变成了半透明?

他揉揉眼睛,再看,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里恩?”

“啊,嗯……没事。”

他摇摇头,按捺住不受控制的加速心跳。那其中的成分更多是对将要发生的某事的不安。

克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笑笑,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既然事情都办完了……那么,来实现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吧,里恩。”

 

 

十分钟后,他们在港湾区买好了二十分钟后出发的船票,里恩对着身边的青年低声问道:

“——你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对啊。我在生前还没好好逛过这里呢,尤其是米修拉姆建了游乐园以后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呢!不觉得很遗憾吗!”

“……完全没觉得。”

里恩很在意路上行人的目光。毕竟他曾作为克洛斯贝尔总督府临时武官,在这里驻扎了一个月。对于这个城市而言,他是一个侵略者。在这座被殖民的城市里,他和这里的人民一样无法获得自由,反而只会感到浑身针扎似的难受。

“别担心啦,他们只是在意你在自言自语罢了。”克洛如此开解。

“我并没有——”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张了张口又闭上。

“怎么?”

“……没什么。”

克洛一开始提出想去赌场看看,被里恩一票否决,托雷克特大尉的福,赌场的老板已经认得自己的脸。于是在软磨硬泡之下,他最终同意了克洛要去米修拉姆的突发奇想。

离定期船还有一点时间,为了避人耳目,里恩一路走到人迹罕至的灯塔处,满脑子都是刚刚克洛的话。

最后一个愿望?这算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哪些是他的愿望,为什么只有这次是他主动要求的?

他实现了这个愿望以后,是不是就会消失了。

想到这点,里恩感到心里一紧。在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庆幸这个人仍在自己身边。他固然心知肚明幽灵的愿望实现以后会发生什么,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想让克洛的愿望实现。这是他答应过他的,而这也正是他的愿望。

所以这已经开始倒计时了。他的手指颤抖起来。而我,我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地——

“里恩!”

克洛的警告晚了。他径直撞上了从灯塔前冒出来的人,甚至把对方的帽子也撞掉了。他不住道着歉,把帽子捡起来,听见对方柔和的声音。

“没关系的,谢谢你。”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而且唤醒了一些不怎么好的回忆。他抬起头看向对方,那个人似乎也认出了他,微笑僵在了脸上。

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罗伊德·班宁斯。里恩当然记得,因为那次罕见的任务失败,以及能把他和阿尔缇娜压制住的一男一女。本来做的就是难以启齿的工作,遇到曾经对上过的敌人,他除了紧张以外还有些奇怪的内疚。

克洛也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

“怎么,原来你们认识?”

“克洛斯贝尔警察,特务支援科所属罗伊德·班宁斯。”里恩代替罗伊德回答了这个问题,面前乔装了一番的棕发青年露出一丝苦笑。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临时武官施瓦泽先生。”

这个称呼让里恩别开了眼,“请不要误会,我在这里只是为了私事,碰到你也纯属巧合,我可以当作没有看见,请赶快离开吧。”

然而出乎意料地,罗伊德沉默了片刻,又微微松了口气。

“别担心,我也没有跟你为敌的意思,至少现在不是。而且天气这么好——”他看了一眼里恩手里握着的船票,“米修拉姆是个不错的放松地方,不是吗?”

里恩愣了愣,又默默将船票塞进口袋里。不愧是警察,观察细致入微。但是他的话也让他放松了一些。可以的话,他真心不想跟面前这个人为敌。

“……是,谢谢你的理解。”

他终于对上了青年的视线。蕴含着坚定的光芒的琥珀色眼眸,十分耀眼。曾几何时他也羡慕过那份坚定,那份无论出现什么绝望都不曾放弃的坚定。

罗伊德直视着他,这让里恩多少有点不自在。但最后对方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

“太好了,你的表情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爽快了不少。最近有好事发生吗?”

“诶?”

“因为上次见面时你的脸色很难看嘛。施瓦泽先生还那么年轻,应该多笑笑才好。”

为什么这个人能一脸轻松地跟昔日的敌人说着像是朋友之间的对话呢,里恩不太明白。可是他想,如果不是战时,如果他们的立场没有这么尴尬的话,说不定他们会意外地合得来。

“请问,我现在是什么表情……?”里恩不由自主用了敬语。

“唔,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事要迎刃而解了一样。”罗伊德把帽子扣在头上,“虽然我不明白那时候你有什么烦恼,不过现在的你比起那时,氛围真的好了不少。”

那时候他还沉浸在失去克洛的伤痛中,被亲生父亲推上战场,因责任感而承担起了“英雄”的美名,同时也背负起“侵略者”的罪名。找不到目标,仅仅是作为一介棋子而上场杀敌的他,恐怕正如罗伊德所说的,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可悲。

但是现在,他看着克洛,这回不是自己的错觉了,他确确实实看见他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就跟他第一次出现在墓地一样——不,比那还要糟。就像是在强行维持着这样的形态,为了和自己度过最后的时光。念此,里恩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罗伊德看着眼前的黑发年轻人忽然埋下头遮掩着表情,惊讶地问怎么了。里恩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

“没,没什么。不过……”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对眼前这个似敌非敌的青年露出了笑容。“或许就像班宁斯先生所说的那样,有好事发生了吧。”

 

“好事是指我吗?”

在告别罗伊德上了定期船后,克洛在少年耳边发问,那得意洋洋的口吻让里恩好不容易才忍下了揍他一拳的冲动。

“才不是,别自作多情了。”

而红透的耳朵出卖了他。然后半透明的克洛从背后搂着学弟,像个傻瓜一样笑了起来。

 

 

  ◆  ◆ ◆

 

真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他还坐在瓦利玛上与共和国的军队打得难解难分,而现在他们竟然坐在米修拉姆游乐园的摩天轮上,俯视着地上的景色离自己逐渐远去。

里恩看着一脸兴奋地望着窗外的克洛,视野一片恍然。在那片模糊中鬼魂终于转过脸面对他,似乎露出了有些忧虑的神色。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听见他的话,机械地摇摇头,就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想告诉他很多事情,但是每一件都不知该从何谈起。快说些什么,如果不快点的话……

“我做了一个梦,就在昨天晚上。”努力了好一阵子,他终于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带着疲倦的笑意。“我梦见你还给我了。”

“还你什么?”他耐心地看着他。

“利息。你终于还给我了。”少年的嘴唇摩挲了一阵,才能顺利吐出接下来的话。“你说,我把所有的都还给你,然后50米拉的硬币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的,像下雨一样,我只是奇怪为什么那些砸在身上一点都不疼。”

狭小的空间里漫过一阵静默,然后是不可抑制的笑声。银发青年就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捂住了肚子。

“哈哈……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

“也不用笑成这样吧,只是个梦而已!”

见里恩气鼓鼓地扭过头去,克洛渐渐收住了笑声,而有些宠溺的笑意还在嘴角轻佻地挂着。

“说的也是,利息好像一直都没还给你呢。”

“还了啊,在你告诉我你的过去的时候。”

“原来那算还了?亲爱的后辈君还真大度呢。”

里恩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表情又立刻软化下来。那就像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弃的小狗,克洛不禁想。

“就算不还也没关系,反正克洛也还不起。”

“哎呀哎呀,这还真是过分。”克洛苦笑道,“虽然硬币雨是太为难人了点,不过用别的方式还也是可以的哦。”

“……不还也可以,就这样欠着,我反而心里会舒服一点。”

里恩低声说,然后克洛安静了,摩天轮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车厢摇晃的机械声音。

“克洛你……这段时间开心吗?”

他听见少年的声音,宛如谎言般的呢喃。他刻意忽略他脆弱的表情,双臂抱在胸前笑道:

“这还用说吗,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啊,不过我已经死了,这不能算在我的人生里了吧。”

里恩笑了。想到自己也能为他做些什么,他感到胸口涨满了某种高亢的情绪,像要满溢而出。

“没关系,就算在里面吧。”他诚恳地说,“这样的话,我会觉得我在你的生命里还占有一席之地。”

克洛为这样的话怔了片刻,笑容苦涩地抬手摸摸里恩的脑袋,内心满是酸楚。

“笨蛋,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看扁自己啊。”

即使不算上这段,你在我的生命里也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啊。

 

 

终于他们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站,镜之城。城堡里美得如梦似幻,但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因为不是假日,人流也比较少,当他们来到楼顶的镜子前,竟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地方,让我想起学园祭上的星空庭院呢。”

观望着四周幻境般的装饰,里恩感叹道。

“不过并不像那地方那么无害就是了。”克洛意有所指,“这面镜子,听说是有什么传闻来着?”

里恩看向面前的镜子,那里只映出了自己的身影。他顿时如鲠在喉。

“好像说是……实现愿望的镜子……”

把钟敲响,再站在镜子前面,就可以实现愿望——工作人员是这么说的。 

“实现愿望的镜子吗……作为结束的地方,再适合不过了。”

“结束”这个字眼刺痛了里恩,他甚至提不起勇气看身边的克洛。他怕一抬头,陪伴了自己一个月的幽灵就会消失。

明明早就做好了他随时会离开的觉悟,但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刻,他还是无法镇定自若。

“那么,去敲钟吧。”

克洛说着,然后里恩跟在他身后,走到那鼎大钟前,犹豫了片刻,闭上眼敲响了它。

宣告着终末来临的钟声回荡在城堡里,少年的心弦随之震颤。他们再度走回镜子前,里恩望着其中形单影只的自己,终于开口。

“克洛的最后一个愿望到底是什么呢。应该不是单纯地想来一次游乐园这么简单吧?”

“嗯,是呢。”青年的笑容变得正经起来,“其实,在夏至祭那天我就该走了。只是不知为何我还是没能把一些话说出口,大概是我还想跟你多待一点时间吧。不过女神大人好像也没那么狠心,竟然还能让我厚着脸皮留到这个时候……”

但这已经是极限了。他们心里清楚。因为他的身体比之前看起来更浅了,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了一样。

里恩感到胸口酸涩地紧揪起来,手指因惶恐颤抖着蜷起,捏得掌心发疼。

“不说也没关系!如果能留下来的话,不说也……”

自己到底是有多不理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已经顾不上这点了。他只能深呼吸,以免从深处卷起的巨大的悲伤和惧怕把自己涨破。他记起来那些失去他的日子——这段时间他几乎要忘记那些了。它们始料未及地袭击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然后他才醒悟,所有因失去而感知的痛楚都不可能有消除的那一天,也许它可以被淡化、被忽略,但它将永远在那里。

然后他听见幽灵发出一阵短促的苦笑声。

“要给我实现愿望的是你,不让我走的也是你,到底要怎样才好?”

是的,他的理智与其相悖的情感在奋力相争,而后者在此刻占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栗。

“是,我知道我很狡猾。但是,我不想让克洛消失……我不想——”

不想就这样结束一切,不想回到那片深不见底的泥沼中。不要离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能来拯救我,可为什么最后还是要留我独自面对再度失去你的事实。这不是太残忍了吗。为什么我必须独自忍耐这一切?

“里恩。”

温暖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同样温暖的感觉则袭上他的脸颊和下巴。很快他明白那是幽灵的手。那感觉异常淡薄,但是很温暖。他几乎要被其灼伤。

然后是一个吻,一个模糊而又确实的吻。少年被迫仰头,贴上幽灵的嘴唇,恍惚中他想这大概是一场梦吧,为了把自己从那些充满了血腥和悲恸的梦里解救出来,这样一个温柔得近乎残忍的梦。

那个吻唤醒了许多东西。好比说——

他们在学生会馆的初遇,莱诺花开得正好,自己就这样被若无其事地骗走了50米拉;

帮他搬家,在第三学生宿舍住着对门的日子;

夕阳西下的教室里,陪看起来非常孤单的他打blade;

与他一同做委托,穿着围裙在花店卖花,他递给自己的红玫瑰火一般的鲜艳;

学园祭的星空庭院,后夜祭的篝火边,他还给自己那50米拉;

紧接着他冷酷地把真相撕裂给他看,然后重伤了自己;

荒凉的大地,从恐惧和慌乱中苏醒,而叫了托瓦尔和爱丽榭来救自己的人是他;

银色的华贵飞艇,他亲手做的鱼肉汉堡,他温柔抚摸自己的头发,说你没必要为我的事感到难过;

他的意志,一点点地引导自己到达他所在的地方,与他并驾齐驱的渴望;

最后的对决,噩梦般的绯红魔王,他的血像罪恶一样蔓延,手上温热的触感或许一辈子都洗不掉。

然后他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要自己帮他完成一些心愿。他们一起度过了如梦般的一个月。

然后里恩想起来,自己是有多么的喜欢这个人。哪怕他自私、心狠手辣、谎言连篇,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好人,但他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他。

所以他无法说放手就能干脆放手。他像个孩子一样固执而慌乱地拽住男人的手臂,祈求自己还能来得及挽回。

而当那个吻结束的时候,克洛在唇间轻轻吐露出的话语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喜欢你,里恩。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少年的喉头滚落一阵呜咽,泪水夺眶而出。因为他确实说出口,覆水难收的话语,因为他已然实现的最后的心愿。他的心因收到这句迟来的告白擅自狂喜,但伴随的是怵目而撕心裂肺的悲伤。是因为那告白等同于道别吗。他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但他真正收到时,竟然已经是离别的时刻了。

他不确定这时机是不是太晚,但就现在,此刻,他知道自己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我也……喜欢你。”

“里恩。”克洛的神色哀怜,似乎想要阻止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他想自己看上去是不是真的就那么凄惨。告白的时候可以紧张,可以不安,但不应该是凄惨。即便如此,他还是迫切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银发青年,嗓音干涩而颤抖:

“从以前开始、从还不知道你真实身份的时候、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一直一直喜欢着克洛。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注视着边流泪边说出这些话的少年,克洛笑了。真正心满意足的笑在这个习惯戴着假面的男人脸上绽开。告白,然后得知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吗?

显然没有。已经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了。不可思议,明明之前他还那样恐惧过,但是得知了这个答案之后,他竟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畏惧。

他张开双臂将里恩拥入怀里,感受不同于自己的、活生生的躯体的震颤,在他耳边柔声道:

“50米拉的利息,我已经清还了。”

“……这算哪门子的清还啊。”里恩眼眶通红,嗓子眼里却只能发出一些勉强的泣音。“再说就算不那么做……明明就已经拿比那沉重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偿还了不是吗?!”

他柔软地弯下眼角,绯红的眼眸泻出一些怜爱和更深的痛惜。

“正如你的梦所说的,我把所有的都还给你。包括我的生命、”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如果真的想还的话,你——”里恩陡然揪住他的领子,瞳仁明明燃烧着火焰,却有水滴不断滑落。“那就把活着的克洛还给我啊!!!”

说什么不要拘泥于过去,那都是自欺欺人的漂亮话。任谁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失去重要之人的心痛中走出来。他无法消化他的死,亦无法直面,只能吞咽下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事实,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从他死去时开始他的时间就仿佛停止了流逝,直到这时才重新开始流动。

克洛对这样的里恩感到心疼。故作坚强的他一直强迫自己看着前方,因为他,还有他的遗愿。而这次,他要让他真正看着自己。

“真是的……你还要撒娇到什么时候。”

似曾相似的话语让里恩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着那片湿润的薄紫色,轻轻牵起嘴角。

“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你是为了什么而举起手中的剑。你能得出这个答案,比起一个月前的你不是已经进步很多了吗?如果我没来,你大概还得花更多时间才能找到这条路吧。”

这话让少年呛咳出两声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几乎是反射性地低语,眼神却充满苦涩。

“抱歉,我之前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丢下你就走了。说了那种不负责任的话,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么多,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很努力地在前进。说实话,我很高兴,同时也觉得自己……嗯,是个混蛋。”对某人道歉、并且承认自己是个混蛋,几乎花光了克洛所有的勇气。但他依然没有停下。

“把烂摊子都丢给你一个人死掉,真的很混蛋吧。所以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跟你见一面,把这些想法全都告诉你,这样我就别无遗憾了。……唉,怎么听起来还是十足一个自私的混蛋。”

他抓抓脑袋,虽是油腔滑调但却是对自己不擅言辞真心实意的挫败。里恩久久凝视着他,表情像是下一秒要大哭又像是要笑起来。

“你知道吗,你最混蛋的地方不是把烂摊子丢给我一个人死掉,而是你明明喜欢我却从来不透露。”

直到这个时候才……他嗫嚅着,视线却不曾从幽灵身上移开。大概是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吧。克洛感到一阵难过。其实他,再也不愿看见他身上落下更多的伤口,因为在那其上自己加诸于他的,已经太多太多。


“正是这个时候才能告诉你,不然你会把我揍一顿的。”他调侃道,里恩摇摇头,仿佛在拒绝某事的发生。

“如果我一开始就不为你实现心愿,这样你是不是就能留下来了?”

“你不会这么做的。你可是那个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我带回来的后辈君。”

克洛的笑里隐隐有着说不出的笃定。

“而且,告白这事是我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你没法阻止我。”

里恩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说,克洛从一开始就对我……?”

“啊啊,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了。就跟欠了你那50米拉一样,狗屎的人生。”

他喜欢上他,这对他而言是完全脱序的行径。他可以为了报仇而走上修罗之道,可以眼也不眨地毁掉一些人的性命,甚至面前的少年,也曾是他差点除掉的目标。但是他也可以为了里恩,暗自联络游击士来救他,不动声色地照顾他,刺激他,让他能追上自己。这是一组全然矛盾的举动,但他却不曾认为这样做是错的。

直到他死去,他才终于能将这矛盾的行径定义为那个自以为羞耻的单词。只因在那之前他拒不承认自己的真实心情,认为那是理应抛弃的东西。

既然这已经是最后了,那么就不要顾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但是,即使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人生,但它绝对不是一场空。”克洛的口吻前所未有的认真,“因为遇见了你,里恩。我觉得这种人生也不坏。”

他看清少年眼中逐渐褪去的动摇,取而代之的是接近心碎的震惊和恋慕。最后里恩笑了,明明眼里还含着快要落下的泪水。

“太好了。”

他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为这长期以来深埋的心结。他更担心一无所有的克洛能否获得最终的圆满,而这份圆满竟是自己赐予他的,这让他感到欣慰而满足。

“嗯,真的太好了。你能笑出来。”克洛宽慰地缓和了表情,“多笑笑吧,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女孩子会被你吓跑的。”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正是为了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笑容,才会再度回到你身边。

要是能一直看下去就好了。但是,必须说再见了。

 

里恩注意到幽灵的躯体在慢慢变淡,就像来时一样,周身盈满了柔和的光芒。他得知自己即将到来的损失,呼吸急促起来。

幽灵看着自己即将消失的身体,扬起一抹洒脱的笑。他扶住少年的后颈,倾身向前与他的额头相抵。对方的体温显得模糊不清,他的知觉在一点点流失。想必里恩也一样在努力想象与自己碰触时的温暖,因为他仓皇地望着自己的眼睛,薄紫色像折损的枝条渗出欲言又止的绝望。

“我离开的时候会好好跟你道别,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他抢在他又要哭出来之前告诫。里恩隐忍地点点头。

“为了不让亲爱的后辈君胡思乱想,我们来个约定吧。”

“约定?”

“你得好好活下去,好好过日子,然后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等我转生,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天,但是只要我能办到,我会来的。”

他在与他咫尺的距离内颤出一声轻笑,声音染上浓重的鼻音。

“……所以,总算轮到你来找我了?”

“没错,是不是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里恩点头应承,他向他伸出手,但是碰到的只是带着些暖意的空气。克洛抚上他的脸,额发,眼角,像是要哭泣一般的笑。眼神在那些无知觉的碰触中变得柔软。

“抱歉,没法陪你走下去了。不过你一定没问题的。放宽心向前走吧,不要被谁的话影响,你只要成为你自己就好。”

里恩深深吸气,嘴角微微抽动。

“我会、遵守约定的,这次一定会好好地——”

这样就好。他欣慰地想。这名少年总有一天能获得比现在多于百倍的坚强,那些脆弱和不安,就由他为他带走好了。

“谢谢你实现我的愿望,里恩。该说再见了。”

里恩神色碎裂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哽咽,又强忍着即将再次失去所爱的疼痛露出微笑,向给予了他一个短暂又美好的梦境的幽灵告别。

“再见,克洛。谢谢你。”

——谢谢你,为所有的一切。

再见是为了再次相见,他们都如此相信。

一道光降落下来,透过克洛几近透明的身躯。知道女神即将收回自己所有的恩慈,他们最后一次拥抱彼此。里恩触摸到幽灵的温度,穿过虚空。那具躯体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意志和留恋凝结而成,最终形成一面清亮的镜子。他伸手抚触,在其上看到他和自己。

此刻他们的心交叠在一起,并肩而立,正如在许久以前他们还是同伴,看着前方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迈过生死的界限,终于心意相通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

炫目的光点与所有梦的碎片,平静地消泯于落日的光辉之中,就像它们从未出现在他身边。

镜子里仍旧只有少年一个人的身影,逐渐被仿若慰藉的余晖所包围,吞没。

 

 

 

 

 

 

 

 

 

 

 

 

 

 

Epilogue

 

在学生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暑假,里恩去了一趟巴利亚哈特。

有着翡翠之都美名的巴利亚哈特无论何时都是美丽整洁的,在时隔半年多踏上这片土地,里恩还感到了另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氛围。他对坐在对面的好友提出这一点,对方只是轻轻抬起嘴角,报以理所当然而骄傲的微笑。

“那可是我在离开学院之后几乎没睡过一个懒觉的成果。”

他们坐在餐厅外的露天茶座聊天,与尤西斯熟识的孩子们跑来骚扰,被金发少年无奈地塞了些糖果才到别处去玩。

红茶的馨香放松了他们的神经。暂时得以放下公务的尤西斯微微垮下肩膀,搁下茶杯。

“所以,平时连ARCUS都不联络一个的你难得过来叙旧,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谈吧?”

受到好友隐晦的指责,里恩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抱歉,因为之前有些抽不开身……”

“不只是因为那个吧?”尤西斯尖锐地指出,“你之前根本没打算来见我,对吧。而你现在终于露面,是因为想通了什么。”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尤西斯呢。里恩苦笑着说。他啜饮着他们都非常中意的红茶,望着一片祥和的公都景象。天气真好,他想自己应该可以无所不谈。无论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

“尤西斯,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会很难以置信,也许你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想拜托你听到最后。”

尤西斯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那里只有湖泊一般的平静。

得到他的应许后,少年开始讲述那一个月来,虚幻而又真实的经历。他用平和的口吻述说着那些几乎无法被相信的事:他和幽灵见面的细节,发生过的冲突,一个人的毕业典礼,共同经历的祭典,那一个个被实现的心愿。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地在一起。他们互相谅解彼此,并且爱着彼此,直到最后分离。

然后他总算停下话头,尤西斯沉默了很长时间,在端起茶杯的时候发现杯子里的红茶已经凉透了。他蹙起眉,不知是为这过凉的茶还是因为里恩的话。

他招手让侍者换一壶茶,在这个当口整理了一下心情。他抬眼看向友人,在四个多月以前他和同学们在托利斯塔车站迎回里恩,感到有某种重要的东西已经从他身上死去了,跟随那个人一起。尽管他们对他小心翼翼、尽心尽力,但没有谁能真正进入他的内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Ⅶ组重心,眼里的光芒渐渐衰弱下去。然而现在的他,脸上竟然没有一丝迷惘,眼底安静地埋着浅而确凿的光。

尤西斯微微笑了起来,因为这一线丢失已久而令人怀念的光芒,即使这是那个擅自死去又擅自回来的人的功劳。但总而言之,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原来如此。”他吟味着,“这些话如果跟别人说,搞不好真的会被当成疯子呢。”

“连尤西斯你也这么说……”黑发少年有些沮丧地垮下肩。

“不过,我相信你。”尤西斯说,里恩又讶异地抬起头。“因为能让你恢复精神的,想来除了那个人,不会有第二个。”

“尤西斯……”

里恩的脸上泛起了缓和的微笑,年轻的领主代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想着或许有谁想要打败克洛·安布斯特,取代他在里恩心中的地位,那恐怕得先进坟墓再说。

活着的人赢不了死去的人,正如死去的人总是要比留下来的人幸福得多。

但眼下,他目睹他那颗被掏空的心又慢慢被填满,只要他能重拾活下去的力量,他便心满意足,再无其他。

“谢谢你,尤西斯,说出来我舒服多了。”黑发年轻人笑容平然,“你知道这事我没法告诉别人,或许以后能跟Ⅶ组的大家说起,但现在还办不到。”

尤西斯为了他的信任满足地眯起眼睛,热好的红茶送来了,侍者为他们斟上新茶。

“所以呢?今后已经决定好了吗,要走哪条路。”

“嗯,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虽然还有很多事没确定,不过我想,我大概不会进军部。”

“哦?”

“如果我的剑要为守护而举起,一味这样战斗下去是不行的。何况我不想受控于奥斯本宰相,不想受制于任何人……虽然一时半会还摆脱不了《灰之骑士》的责任,但我不打算为这个身份献出一生。可以的话,我想走更多的地方,不仅仅是帝国,如果能走得更远,见识更多的人和事,在这个过程中能切实地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人。我想,总有一天能找到答案的吧。”

午后的阳光在脚边铺开,里恩端起杯子,白雾氤氲了他的眉眼。尤西斯静静看着他,眼神和入口的红茶一般温和。

于是这就是他所选择的道路。虽然尚未成形,前路漫漫,但这是他决定不再被谁牵绊,遵循自己的内心,只为了自己而走的路。谁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在他经历过那些常人无法忍受的磨难以后。但正因为经历过,从这份孤独及苦楚中淬炼出来的,才会是更加坚强,更加通透的意志。

“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尤西斯别开视线,露出惯常的略带嘲讽的笑。“那家伙,有时候也会做点好事呢。”

里恩对他的辛辣言辞报以微笑,又有些惘然地垂下眼。

“……有时我会想象,如果他还在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他承认了他的离开,也解开了长期以来盘踞在心底的死结。他确实变得坚强了——除了那不啻于从心上剜掉一部分,留下来的伤痕以外。那里将永远是残疾,提醒他曾经爱过一个人的事实。

“但他或许是对的。如果他不离开,我可能现在也没法坐在这里和你聊天。”他顿了顿,

“人总得有自己的生活,想方设法活下去,不被黑暗吞没。其实那很难,至少对一个月前的我而言是的。可是他来了,因为他知道这对我来说很难。”

他终于承认这是件很难的事,而不是一味逞强,这也算是不错的改变吧。尤西斯想。

“在那之前,我觉得只凭愿望是拯救不了任何事物的。但是直到他再次离开,我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为他实现了愿望,我们互相理解彼此,约定下次再见……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是啊,这一定是,女神的安排吧。”

也许她想为未曾来得及好好道别的他们,留出一段哪怕是虚设的时间,让他们慢慢地离开彼此,直到完全理解对方。这样他们才能肯定地告别。

“真不可思议,明明在他死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别无所求,除了遵照他的嘱咐不断前进。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终于有活着的实感了。”里恩静静阖上眼皮,又缓缓张开。“真是,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啊。”

这梦到底是指克洛死去的那段时间,还是说他和幽灵一起度过的时间呢。尤西斯不得而知,或许两者皆有,但这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总算醒了?”

“是的,我想,这恐怕是最好的结局了。否则我们谁都无法解脱。”

说完,里恩陷入了沉默。人与人之间,若要到了离散的时候,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是否还要再花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走出来?毕竟是那么一段不可追回的岁月,不可再来的感情。

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尤西斯情不自禁泄出一声叹息。

“……里恩,即使死不是他自行选择的,但是因为他的离世,我们才能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站在自己所应该在的地方。他开拓了我们的未来——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里恩对上好友冰蓝色的双眼,眼神柔和下来,轻轻颌首。

“嗯,我知道。” 

所以我现在只能想象,他的死给我们带来的巨大的改变,这对他来说是否是一种救赎。他会欣慰地笑吗?毕竟那是他的心愿,希望我们永远不要熄灭手中的灯火。

而作为交换,他将会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直到约定再度相遇的那天。

少年回过头,他身后已经空无一物,但他仿佛看见幽灵半透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肯定的微笑。

 

 

——全文完——


 

 

 

 

 

后记

 

写了这么个又臭又长的东西,不是我的本意。结局是打一开始就想好的。本来想的只是让他们能在镜之城好好告别,结果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orz

这篇文单纯是因为害得我失眠了两天的结局。学长的死是早就预料到的,我不能接受的是丢下一句“只管不断向前”就死去这件事。这就跟一个濒死的人对爱人说你要活下去一个道理,那真是一句所能想到的最实用的空话。活下去固然是对的,但要用什么理由、用什么姿态活下去,死人大概根本想不到这一层也来不及想到。而后日谈的rean,在我看来就像是用全副身心在抗拒某人的离开。我想,至少对他要有一个交代,对于要如何直面死亡和活下去这件事。又对学长有一些怨念,结果写到最后就像在作诔一样。

留下来的和死去的人哪个比较幸福,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虽然结局免不了分离,但至少这次,他们互相理解了以后才告别,总归比扔下一个擅自走掉要好得多了吧。

我对原作的所有念想就到这里为止。能忍受无聊看到这里的人,非常感谢你们陪伴我这一个多月。谢谢喜欢这篇文的所有人。另外要谢谢基友饺子的许多脑洞,没有她就没有这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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