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猫と空と飛びたつ夢(4)

-4-

 

他梦见自己仍在天上。

坐在左侧的位置,耳边是隆隆的引擎声,身上绑着安全带,面前是看惯的成片精密仪表盘。然后他望向前方,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景——

从湛蓝到水色渐次层染的天空,底下规律的仿佛翻动的羊毛的云层,铺满了他的整个视野。仿佛被白和蓝两色包围的,既狭小又广袤无垠的空间,在过去的那几年里,这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就像他本该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视野非常清晰,几乎触手可得。于是他就真的伸出手去,眼眶逐渐发烫。

——好久不见。

像是要将这一幕刻在眼底般,他长久凝视着眼前的风景,直到视野被滚烫的模糊一点点取代。当他恐惧地察觉到这份微小的权力都将被剥夺,不由得发出了无声的嘶喊。

 

“………………”

里恩睁开眼睛,视线聚不起焦。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那儿是湿润一片。

这真是个新鲜事。他经常从噩梦中惊醒,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的抗议,但他几乎不曾在噩梦中哭泣。刚才他久违地做了个好梦,然而眼泪却因为这短暂的幸福流了出来。

但为什么。

略一思考,脑袋就开始不听使唤地抽痛。他从未经受过这种头痛,跟平时因为压力或是车祸后脑震荡造成的疼痛都不一样,那是更为鲜明的晕眩感。他扶着脑袋坐起身,感到浑身瘫软无力。

昨夜的记忆一点点拨云见日,在回忆起来昨晚是跟克洛一起喝酒时,里恩揉着太阳穴的动作停了下来。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宿醉的一天。深深自责的同时,他发现了一个更令自己惊恐的事实。

他是什么时候换上睡衣的?里恩试图从那一片夹杂着白色噪点的汪洋中寻找踪迹,但记忆总是在喝酒那儿就断开了。事实上,他就连自己在酒吧里说了些什么都记不起来。如果有一个人能将喝醉的他带回来,并且给他换上睡衣的,只能有克洛一个。

他看到了?那些伤疤。

里恩在心底揣测着,在床头摸到眼镜戴上。他强忍着宿醉后的难受,艰难地移动身子下床走到大厅。那儿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还在睡吗?他正疑惑着,玄关的门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里恩,你能起来了?”

门边传来克洛的声音。他一边换鞋一边惊讶地望过来。他似乎是出去买东西了,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里恩默默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早上好,克洛……那个,昨晚——”

“你等等,我先做点东西。”

不等里恩答话,克洛就拎着袋子进了厨房。他的态度看起来和之前别无二致,就好像昨晚去酒吧的事就像一场梦——不,对里恩来说,那跟一场梦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对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毫无头绪,尽管厨房里的男人一边捣鼓着什么还哼着小调,但里恩仍然感到忐忑不安。

毕竟,他本来打定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结果却三番五次给他添了麻烦。虽然克洛看上去丝毫不在意,但里恩却做不到。话虽如此,里恩仍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总觉得一旦得知对方知道了什么,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被人识破秘密的可能性,让他感到恐惧——尽管他明白,他的那些秘密,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他只是不愿意把伤口暴露在外,更不希望有人对此品头论足。

头又开始痛起来了。里恩只好在餐桌旁坐下撑着脑袋。没过一会儿,克洛端着一杯东西从厨房走出来,放在他面前。

“喝了它,然后去泡个澡。”

“这是?”

“柠檬蜂蜜水,宿醉之后喝这个能缓解头痛。”克洛就像看穿了他的状态,眨了眨眼。里恩端起那杯饮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你刚刚是出去……”

“冰箱里的东西不是很多了,我顺便出去买点。快喝吧,我做点什么给你垫垫肚子。”

克洛轻松地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要转身回厨房。里恩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询问似地看着他。

“那个……抱歉,劳烦你为我做这些。而且昨晚也是,我似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里恩低垂着视线,不自在地说。克洛愣了愣,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么见外做什么,而且我也觉得挺抱歉的。”

“……什么意思?”

“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差,结果把你灌醉的意思。”

里恩怔了几秒才从那略带调侃意味的话语中回过神来,脸色微微涨红了。

“所以我就说我不能喝太多的酒嘛!”

“哈哈哈,抱歉抱歉。哎,在那之后我也后悔了。”

里恩反射性地想再问一句“什么意思”,但思及他指的想必是自己昨晚并不光彩的表现,于是失去了刨根问底的勇气。然而,盘旋在心底的那个问题,却始终挥之不去。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个单字之后,克洛挑起眉毛发问:

“怎么了?”

“我……呃,我昨晚是不是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或者说,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克洛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你是指吐了我一身,还是指你抱怨排班太严苛?”

里恩心里一跳,“我这么做了吗?”

然而克洛只是对他露齿一笑,耸耸肩并没有做过多解释。里恩为他的不置可否感到有些焦躁,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克洛,昨晚……是你为我换衣服的吧。”

对方传来罕见的一阵沉默。里恩紧张地蜷起了手指,害怕听到是和不是以外的回答。

过了许久,他听见银发男人发出一声说不清是叹息还是别的什么。他用与往常无异的口吻轻描淡写道:“是的。你吐了,我不可能让你穿着脏衣服睡觉,所以我帮你换掉了。因为没有开灯所以我什么都没看到。”

此话一出,里恩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倒不是因为他全盘相信了克洛的说辞,而是因为从对方的态度中他知道,克洛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显然,这个人也想像自己一样,把昨夜的记忆抹消掉,就像它不存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说没看见,那就是没看见了。里恩如释重负地表示感激,忽略心底骤然漫过的一阵失落,然后将他给自己做的醒酒饮品一口气喝光。又甜又酸的液体温存地刺激着他昏昏欲睡的味蕾,这味道不知为何似是渗入了五脏六腑,而那些地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尝到过苦涩以外的滋味了。

 

喝完蜂蜜水后,里恩乖乖去泡了个澡,收拾好后克洛已经给他煮好了蔬菜粥。平时都是自己下厨的里恩面对他的殷勤,心里不免有些别扭。再怎么说是克洛拉他去喝酒不对在先,但喝醉失态也是自己的错,没什么道理让他这样照顾自己。况且他昨晚还把自己搬回来,帮自己处理烂摊子,换好衣服,普通室友会做到这个份上吗?

仿佛看穿他的满腔困惑,克洛只是用卷起的晨报敲了敲他的肩膀,告诉他那粥也是自己的午餐,便不再理会到沙发上看报纸去了。于是里恩呢喃着谢谢,将那碗显然是对被酒精侵蚀的肠胃好但清淡得不足以作为一个壮年男子的午餐的蔬菜粥喝完。肚子填饱后他开始犯困,走到沙发边就这么看着克洛发了一阵子呆。克洛从报纸里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困了?”

里恩顿时觉得大概什么都瞒不过这个人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抗拒,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克洛看起来真心实意地笑了,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

“我能把大腿借给你睡。”

里恩听见自己的心砰咚一下,“我才不要。”他说,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来。那离克洛有好一段距离,但这样反而令他安心。

坐下来后,他感到困意像一双双小手攫住了自己,身体也不自觉地歪到另一端。视野里出现了克洛忍笑的脸,但他现在懒得去嫌弃,只是稍微翻了个身,半只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

“……克洛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等会才去。还有点时间,我可以陪到你睡着为止。”

里恩想反驳又不是小孩子谁需要你陪,却困倦得没了力气,隐隐约约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天很高,微风吹动着窗帘,不远的地方传来报纸的翻动声,十分令人安心。然后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心里奇怪到底在那梦里,他身边的副驾驶到底是谁。

 

 

在那天之后,里恩和克洛的交集便多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工作上的安排,两人还会时不时一起在餐厅吃顿午饭。以前克洛邀他一块去吃饭,里恩还时常会拒绝,但该说是放下了戒心还是对这个人产生了信赖感,看见他的笑脸,里恩往往在回过神来之前就答应了。

这天他比预定计划中更早来到食堂,当他端着餐盘找位置时,看到了一头醒目的金发。

“尤西斯,我能坐这里吗?”里恩走过去询问,尤西斯点点头,把自己的餐盘挪过来了点。

“你一个人?”

“不……克洛说他等会会过来,让我先占个位置。”

尤西斯淡淡地哦了一声,抬起眼看着面前昔日的同僚。

“你最近跟那个人走得很近嘛。”

“咦?”里恩花了一秒钟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克洛,“嗯,因为是室友的关系吧。最近也受到他很多照顾,工作上也常常遇到……”

“真少见啊。”尤西斯意有所指但无恶意地说,“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你的表情看上去比前段时间好多了。”

在出院之后,尤西斯便发现昔日的好友给自己筑了一道墙,并不止于他的家人,就连与朋友、相熟的同事的距离感都一下子拉大了。如果他能将心中的苦闷与他人诉说,想必不至于到总是一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散发出的疏离感,和那宁可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也决不外泄的情绪,让他们这些一道走来的老友时常感到担忧。但是,最近他也发现,里恩比起之前,脸色要缓和一点了。想到是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的功劳,虽然有点不爽,但也不得不为此心存感激。

里恩为友人的话怔了怔,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餐具。

“是吗……”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这样吧。虽然也才认识了几个月,但他的态度真的帮了我很多忙。”

“什么意思?”尤西斯皱起眉头。

“我没怎么跟他说起那些事,他也很知趣地不去过问。这样对我来说还比较轻松,我不希望有谁太过顾虑我。而且,对我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是这么想的。”

里恩露出了一丝苦笑,尤西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是指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想他有察觉,可他从来也不跟我提起这些事,也许他对我没什么兴趣吧。不过我觉得……这样就好。”

仿佛因为自己的话而思考起某些难解的事,里恩的脸上浮现略带苦涩的神色。尤西斯注意到这一点,也停下了进餐。

“里恩,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戴眼镜的黑发青年闻言顿住了,“怎么想……”

“你不主动告诉他那些事,说明你对他仍有顾忌。你对现在的关系感到放心,就是建立在不信任的立场上。”尤西斯尖锐地说,“你不信任他?还是想信任但信任不了?”

“不,不是这样的。”里恩干脆地否认了这个说法,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抗拒不信任这个词。“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只是……大概是在害怕……”

他觉得放心,是因为他们俩的关系没有改变。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这让他感到安全。如果克洛进一步踏进他的世界,势必会踩到那些他不愿去面对的事。被他人看见自己真实的内心,光是想象都让里恩感到战栗不已。而且在那之后,两人的关系会因这一步而改变,里恩对改变后的关系会是何种形态,该何去何从而迷茫不已。打破现状,这对他而言太难了。

“如果害怕伤害自己,就什么都无法得到——里恩,这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这么说。”尤西斯叹息着喝起了餐后红茶,“而且,他真的会对没兴趣的人这么做吗?”

“诶?”

“只有钝感这点真是从来没变啊……”

明明平时对气氛挺敏锐的,但一到自己身上就行不通了。而且对他人寄予的好意,他也很容易忽视。是因为他缺乏这方面的自信吧,毕竟是那样一个拥有过度的自我牺牲精神、对自己的不珍惜到了别人会觉得痛苦的地步。如果那个男人也是这样想的,他就不会坐视不管。也许他已经行动起来了。尤西斯不确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但凡有什么能打破这个死水一般的僵局,他认为都有一试的必要。

“哦,这不是小少爷吗。我打扰你们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让尤西斯端着红茶的手抖了一下。他抬起头,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正端着餐盘,吊儿郎当地站在他们面前。

“克洛!”里恩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尤西斯收拾好餐具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先告辞了。”

在与银发男子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尤西斯用余光瞥见了对方的眼神。那是有点不悦的、警觉的眼神,由此他可以确定自己方才的想法是正确的——这个人,果真对里恩怀有普通室友以外的心思,而且他知道里恩不想告诉他的一切。

目送尤西斯离开后,克洛在里恩对面坐了下来。里恩因为刚刚一直在和尤西斯讨论克洛的事,不知怎地这会儿面对本尊反而感到不太自在。见他频频避开的视线,克洛心里猜到两三分,碍于他打定主意不在里恩面前暴露自己的脾性,于是他只是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土豆泥,毫不在意地问:

“你跟小少爷他们关系挺好嘛?”

“嗯,因为是过去的同期,所以大家都很熟。”

“这样哦。不过是因为调了部门的关系吗,总感觉很少见呢,你们在一起吃饭聊天什么的。”

然后他见他彻底停顿下动作,叉子在餐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里恩隐忍地蹙起眉头,冷淡而拒绝地说:

“那个是我的问题。跟尤西斯他们没有关系。”

克洛看着因被刺探痛处而强装平静的里恩片刻,柔和地表示我只是随口问问。里恩察觉到自己无意间又启动了反弹机制而深感懊悔,垂下眼说:“抱歉,我不太想谈这个。”

“是我太唐突了才对,抱歉。”克洛感到心里的恶气出了一小口,但这并没让他更舒坦,因为眼前的室友神情失落。于是克洛赶紧问他要不要下班后一起去超市采购,这很奏效,里恩立刻缓和了脸色,点头应允。

 

 

冰箱里已经有两天在唱空城计了。虽然里恩只要有空就会自己煮饭,但也仅限于是有空的情况下。最近托利斯塔迎来了雨季,由于天气恶劣,他也没少加班。加之克洛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有飞行计划,在托利斯塔的时间反而少于在天上的时间,所以里恩也已经有好几天没怎么下厨了。虽然他并不承认克洛不在的时候自己无心做饭,但他最近去餐厅解决晚饭的次数明显增加了。这两天克洛好不容易在家,所以两人决定趁机屯点粮食。

这其实是第一次同住以来,里恩跟克洛一起去买东西。除去那次失败的酒吧之行,两人工作繁忙,也没多少时间一起出去。当里恩反应过来这一点时,他的视线从面前的货架转移到推着购物车哼着小调的克洛身上,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仍在一个不会醒的梦中。直到眼前的银发男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呆站的他,嘴角浮起一抹平常的笑意。

那一刻,里恩才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里,不由得为此感到心满意足。那个人的背影只手可触,略带轻浮的笑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安心,足以让他摒弃那些从深海处上浮的疑惑与阴影,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安稳之中。这时克洛又往购物车里扔了一堆冷冻肉,里恩不失时机地告诫他不能不吃蔬菜。

两人逛了一小时的超市,买了足够塞满半个冰箱的食材。克洛硬是分担了比较重的那两袋,里恩抱着满满一纸袋的蔬果走在他身后。

随后,事情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发生。

里恩走在克洛身后,后者正趁着对面亮着绿灯准备过马路,看着他的背影,里恩突然脑袋一疼,眼前的场景不经意跟无数次噩梦的那一幕重叠起来。

闪烁的信号灯,模糊的人影,仿佛扭曲了的斑马线,轮胎在路面上摩擦的刺耳声响。

“————”

他的喉咙像是突然哽住了,嘴唇无声地一张一阖。手里抱着的纸袋不自觉松开,里面的苹果和西红柿掉落了一地。他想要提起双腿飞奔过去——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然后他听见了尖利的刹车声。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喂!里恩!里恩!!你没事吧?!”

视野逐渐恢复清明,映出那张焦急的脸。印象中总是挂着轻飘飘的笑容的他,从来没露出过这种表情。里恩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竭力的喘息。他转了转痛得仿佛有榔头在敲打的脑袋,才发现自己坐在了马路中央,周围的车都停了下来,引擎声和尖锐的喇叭声离他很近。他想要站起身,却发现手脚冰凉且浑身都在颤抖个不停,根本没力气自行站立。

克洛发现了他的意图,扶起里恩让他的大半个身子都支撑在自己身上,然后挪动到安全地带。他让里恩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指示他深呼吸,并且紧紧地握住他冰冷的掌心。两人之间在一段时间里除了沉默就只有急促而战栗的喘息,直到雪花点般的杂音从里恩的脑中消失,心跳和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为止。

“我……对不起……我刚刚……”里恩开口的第一句是道歉,克洛闻言皱起了眉,手掌贴住他颤抖的背部。

“你感觉怎么样?要去医院吗?”

里恩摇摇头,PTSD的发作来势汹汹,但充其量只是模拟死亡的体验,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他打心底里厌恶药物和心理治疗,所以尽可能地避免去医院。

“没关系的……我坐一下就好了。”

克洛叹了口气,似乎并未因此而完全放心。

“你啊,刚刚真的太吓人了。见到灯闪了你就等会再过啊,干嘛这么心急?”

“因为……克洛……”

“啊?我怎么了?”

里恩没再继续说下去。当时他以为克洛要被车撞上了,身体下意识地上前冲。但他知道那不过是自己因过去的创伤而产生的幻觉。这一切都蠢得要命,他不打算跟对方分享。面对他的缄默不语,克洛只是啧了一声,嘟哝了一句“真是要强的家伙”便没再多问。里恩对此感到窝心,不仅是因为克洛适当的让步,也因为他没有放开自己刚刚经受巨大惊吓后颤抖个不停的双手。他甚至不愿承认自己似乎真的依恋起这样的温度,但自己因此平静下来也是事实。

他们就这样在路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里恩的体温恢复正常。然后克洛将被漏在马路边的两包食物捡起来,叫了计程车将他们带回去。虽然里恩表示自己做晚饭完全没问题,却被克洛强硬地剥夺了踏进厨房的权利。之后他们享用了克洛做的拿坡里面,里恩坚持要洗盘子,那时他看起来脸色好多了,于是克洛只好由着他去。饭后他们各干各的事,看电视或是读书,然后里恩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自己有点犯困,于是与在房里上网的克洛道晚安,一如往常地早早入睡。

这理应是与平常别无二致的平静夜晚,如果里恩没有再度从梦中惊醒的话。

这一次发作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来势汹汹,宛如一头猛兽突然袭击了他。里恩紧揪着胸前的布料,感受到心跳猛烈得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冷汗粘腻地附着在额上背上,使他一阵阵禁不住的恶心。背上、腹部、头部、四肢……那些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开始疼痛,宛如潮汐渐次涌上沙滩,最终蔓延到全身神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手脚无法动弹。喉咙像堵住了一样无法呼吸。漆黑的视野里白光闪烁。他的嘴里开始喃喃自语: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如同平息自我的咒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里恩就像一条死鱼僵硬地躺在床上,直到眼皮底下不再出现烟火般的光点,而是一片柔和的亮光。他于是别过头去看那洒在手心里的月光,流水一般冰凉。

“是满月啊……”

他彷徨地想为什么那些梦没能放过自己,又想到今天下午他做的傻事,明明对马路和信号灯都极端恐惧,却为何会不顾一切冲向那个背影。

他对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感到困惑,但现在想这种事也是白搭。于是里恩强撑着坐起身,像以前无数次从恶梦中惊醒那样,下床去厨房找水送药。

“里恩?”

从黑暗中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刚灌下药的里恩吓了一跳,想说些什么却被呛了个结实,剧烈地咳嗽起来。停在不远处的男人明显被他吓到了,他想要按下厨房边的灯开关,却被一声大喊叫停了动作。

“别开灯!”说着,里恩又再次被咳嗽打断,“拜托了、别开灯……”

伫立在那儿的克洛顿了顿,然后径自走来,拉住了他的手臂。没等反应过来,里恩便感觉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背部被轻轻拍着,就像在哄孩子一般。

这是里恩印象中第一次,与克洛这样接近。前几回要不是他睡着,就是醉得不省人事,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只有这回,不论是温度还是触觉,都鲜明得像在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尽管里恩从未有过那么一瞬间希望自己仍在梦中。他感到有些窒息,但并不是因为恶梦的后遗症。

他挣扎了一下——虽然他也没那么使劲——果然没能成功。克洛没有放开他,但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慰什么易碎的东西。

“克洛……那个、可以放开——”

“如果是逞强的话,我不打算多听了。”克洛的声音沉郁得就像没开灯的夜晚,“昨天下午也是,其实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对吧?”

里恩顿时如鲠在喉,他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沉默着保持这个姿势。没开灯的厨房又暗又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里恩从未有这样一刻对黑暗感到庆幸,这样克洛就不会看到自己的脸了。他就连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都不确定,但他心跳加速,脸颊也开始发烫,想必连耳根都红了。纵使身体仍然排斥地僵硬着,但他的心底某处也许已经默许了对方的存在。

“别让自己孤单一人。”克洛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沉痛。

里恩的身体抖了抖,犹豫地伸出手,抓紧了他的手臂。察觉到这点,克洛将他抱得更紧了。两人就这样无言地拥抱了一会儿,直到克洛稍稍松开他,站起身朝阳台望去。

“克洛?”

他听到呼唤而回头,背对着满室月色对里恩露出了轻巧的笑容,又朝他伸出一只手。

“要不要去看看月亮?”

 

于是他们披着外套,带着饮料上了楼顶的天台。天色十分晴朗,几乎没有云遮住月亮。一轮明月高高悬挂,明亮的月色像细腻的糖粉撒遍地面。两人便席地而坐,一边感受着习习凉风,一边享用着啤酒和热牛奶。

“哈哈,一边喝酒一边看满月,也别有一番情趣不是么。”克洛大啖啤酒满足地说,又笑着看向里恩,“虽然你只能喝牛奶。”

里恩手里捧着的是克洛为他煮的助眠用的热牛奶,有鉴于之前喝酒造成的恶果,他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只是默默喝着自己的牛奶。

“为什么要突然上来看月亮?”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睡不着吧。而且你喜欢天空不是吗?”

“……嗯。”

里恩望向过于晴朗的夜空,心里却有些躁动不安。刚刚那个拥抱,还有充满了痛惜的话语,都在他的心里泛起了经久不息的涟漪。他搞不懂克洛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单纯的安慰而已吗?为什么会被这些安慰弄得脸红心跳?向来迟钝的他被自己的反应吓到,惶惶然地望向身边的克洛。月光映着他的侧脸,显得柔和而超然。他在想些什么,里恩一直都搞不清楚。

“谢谢你,克洛……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现在没事了。”

“我知道,已经有一阵子了吧。”

夜猫子的克洛当然会知道自己在半夜频繁走进厨房的事情。里恩低低地嗯了一声,沉默再度在房间里扩散。许久,他终于抬头看他。

“你不问吗?”

“问什么?”

“就是……关于我的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湮没在飒爽的夜风之中。为什么他会想对这个人说起这些事呢?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跟任何人提起的。这个念头让里恩感到难堪,他逃避似地别开了脸。

“没什么,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问的。”克洛突然开口,“说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旁人无法干涉。”

“……说的也是。”

里恩怅然地接受了这个回答,抱着装牛奶的杯子取暖,雾气氤氲了他的眼镜。距离冬天尚有时日,但夜晚的风还是拥有足够的寒意。似乎感觉到他的寒冷,克洛坐近了一些,搭住他的肩膀扯向自己。里恩感觉到来自对方的温度,局促不安地眨了眨眼。

“克洛,你在做什么?”

克洛伸手抚上他的后脑勺,轻轻揉了两把。

“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就不会做恶梦了吧。”

借着月光,他看见他嘴角惯有的笑意,那双眼里渗出温柔的色彩,就跟月光一样。里恩感到心脏像被一只手缓缓攥住了,那令他感到舒适的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这种矛盾的心情,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被暴露在生死边缘的感受,在生还以后还继续侵蚀着他。说到底,人本来就很容易被过去侵蚀。那天的场景还会被迫在脑海里复苏多少次呢?几乎可以让自律神经疯狂的恐怖,在今后的人生也许还会不间断地再现。对生有多大程度的渴望,就有对等的对死的恐惧。想要独自一人对抗这样强大的恐惧,即便是再坚强的人也许都难以做到。

这时,里恩察觉到,相比起对死的恐惧,还有根植在比那更深层的,名为丧失的恐怖。那股恐怖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缩了缩身子,几乎要被克洛圈在怀里。这样实在太近了,近到他身上的气息像包裹住自己一般。“月色真美啊”,他听见来自头顶的赞叹,带着悠然却不知为何有些寂寞的语气。他忽地就安心下来,仰头望着月光洒在男人银白的头发上,就像在发光。有一瞬间里恩甚至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抚摸那染上了月色的头发。克洛笑着摘掉他的眼镜,握住他踌躇的手,那只手温暖得令里恩心底一颤,眼底一阵发热。

“不久前……就是喝醉酒那一次,我做了个梦,那是个好梦。”

“什么样子的梦?”

“我梦见自己仍在飞机上,在驾驶舱里,在机长的座位上。景色非常开阔,我好久都没有看到那样的天空了,明明以前几乎天天都能看见。”

“……嗯。”

“那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天空,比我曾经见过的都要漂亮……在我身边,好像有人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应该,知道那个人……”

“……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安静。不一会儿,怀中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克洛怔了半晌,没辙地苦笑起来,手指轻轻顺着睡熟的青年的黑发,那头黑发平时看起来会觉得有些生硬,但手感却比想象中要柔软得多。这点跟它的主人倒是意外地相像。

“没想到意外的是个撒娇鬼啊……”

这家伙就像猫一样。敏锐而警醒、不允许他人靠近、性格别扭得要命。一走近他,他就会退缩。

可是,在某一天,这只从不主动亲近别人的猫,突然在自己面前露出肚皮,把最软弱的姿态暴露出来。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怜爱无比。

里恩一直以来都在强忍着,切断自己与他人的关联。但他本质不过是个害怕寂寞的家伙。

被月光染上些许苍白的睡脸,显现出不谙世事的安宁。克洛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终于低下头,嘴唇轻轻擦过里恩的额头。那吻过于仓皇,仿佛怕惊扰了怀中人的梦境。他由衷希望他能做个好梦,一个能扫除一切幽暗与伤痛,只有快乐与安宁的梦境。如果他想的话,他甚至想让这个梦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如果能办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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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完结之后一起放,结果最近卡文卡得怎么都写不出来,于是先行放上一章

总感觉他们一直在吃东西,是我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