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猫と空と飛びたつ夢(3)

-3-

 

当里恩艰难地从泥沼般的黑暗中爬出来时,他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漫长浩大的噩梦。他想要像以往那样普通地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连动一根手指都感到困难。

疼痛如影随形地攀上身体,里恩发出了一些呻吟,冰冷的氧气灌入鼻腔。然后他听见身边传来了响动,接着是熟悉的声音。

“哥哥!快叫医生,他醒了!”

“里恩你感觉如何?哪里疼吗?”

是爱丽榭的声音,还有亚丽莎的。里恩想要笑笑安慰他们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连提起嘴角都显得如此虚弱无力。他睁开眼睛,一些光漏了进来。视野里晃动着两个人影。

两个人影……咦?

里恩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但她们尽管离得并不远,视野却还是模糊一片。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重重捶了一拳,即便现在浑身都痛得要命,但没有一种疼痛比这个冲击更让他恐惧。

“里恩?”亚丽莎面对他的沉默更加沉不住气。她看着那个缠满绷带、发出死一般的气息的青年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眼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嘴唇颤抖着嗫嚅:

“我的眼睛……好像看不到了。”

 

两天前的车祸,让里恩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受损、花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才得以脱离危险,然而撞击所造成的视神经损害却是始料未及的。医生似乎想避开他对家属进行一些说明,被里恩敏锐地察觉到,用虚弱但坚定的语气要求他就在自己面前说,否则他会胡思乱想。于是医生说了。他说视神经受损可能是一时也可能是永远,虽然更可能是后者但恢复的机会也是有的,证据就是虽然苏醒的那一瞬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定下神后视野竟慢慢地变得清晰。虽然远远不及以前的视力,但总算是没盲,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大口气。

除了里恩。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视力对一个飞行员有多么重要。更有可能是,他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视力,医生的话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接下来的康复期比昏睡期更难熬。里恩的父母和妹妹从悠米尔赶来,轮番照顾几乎动弹不得的他,这让他相当过意不去。还有他的前辈和朋友们,除了一开始就陪在身边的亚丽莎,还有艾利欧特、劳拉、艾玛、马奇亚斯,尤西斯甚至还带着经常闹着他玩的远亲米莉亚姆来探望,女孩带给他自己做的曲奇。管制台的总管托瓦,机长安洁丽卡,整备班的乔治也来了。盖乌斯来看他的时候一直是一脸歉疚,因为事发的时候他也在场,然而他来不及阻止里恩,但即便阻止了,他也并不会为此感到好受。里恩了解朋友的个性,笑着说没关系,那孩子没事就好,而且我也捡回了一条命。

他那个性温和的褐色皮肤朋友悲悯地看着他,说,里恩,不要太勉强自己,想哭的话就哭吧。

哭?他是想哭,但他不。在每一个要靠止痛药才能让他短暂昏睡几个小时的夜晚,他几乎生不如死,但没有一次他是真正哭出来的。因为他觉得哭代表了一种放弃。虽然未来看似一片漆黑,但希望犹存。这听起来很蠢,但他正是用着这样倔强而折磨的方式,来对抗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过了好一段时间,公司的执行总裁卢法斯·阿尔巴雷亚亲自来探望里恩,让他好好养病。从他饱含遗憾的言语间,里恩突然有了一种残酷的领悟:也许如今除了他自己,没人真的认为他可以再次乘上飞机。大家都只是在安慰他而已。毕竟医生所说的希望,几率小到接近奇迹。而若是真的存在奇迹这种东西,当初他又为什么会失去自己的视力呢?

之后他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在频繁地做着恶梦。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恶梦却像粘滞的汗液一般挥之不去。那些梦无非是不断重演着那一天的事。红灯。飞奔的孩子。疾驰的车。他看见自己伸出的手掌。剧烈的疼痛。血,仿佛要淹没自己的血。

然后他就醒了。

他忍住想吐的冲动,向天花板伸出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的手,视线依然模糊不清。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房间太过昏暗。胸口在剧烈搏动,这是他仍在世的证明。

他慢慢缩回了手,将距离缩短到眼前,他才能看清那五根手指。

这是他在医院刚好30天。他的视力自从那短暂的恢复就几乎再也没有变化过。他闭上眼睛,一遍遍回溯起他在那片天空上所见过的一切美好的事物——卷云、卷积云、高层云、高积云、雨层云、浓积云、积雨云……在每个高度所见的景色都不一样。即便天天看,他也不会看厌。他在脑海里描绘着那些景色,直到他的大脑,和他的眼睛一起烫得几乎要烧着。

他终于哭了。眼泪濡湿了他的视线,滑进他的两侧鬓发。他昔日的教官莎拉进来刚好撞见这一幕,心疼得抱住了自己的爱徒。

从那一刻起,里恩承认了自己再也无法开飞机的现实。他戴上了眼镜,保证了日常生活不受影响。但是后遗症的恐惧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也许哪一天,他会完全失明也说不定。

怀抱着这种危机意识,直到出院,里恩都无法对关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真正笑出来。那副眼镜就像一副玻璃做的铠甲,让他的内心武装起来的同时也变得易碎。他伤愈回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卢法斯的办公室去听取调任安排。他让出了机长的位置,服从了调任的命令。

他回归了看似平常的每一天,但每天依旧从噩梦醒来。每当他看着落地窗外飞机起飞的姿态,心里都会漠然地想,那一天所留下的恐惧,也许永远都无法消除了。

 

 

>>> 

 

某天早晨,克洛打着呵欠来到客厅时,看见室友蹲在一个箱子前,凝神阅读着一封信。

“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

出于好奇心克洛凑上去看了一眼,里恩意识到他的到来,立刻将手里的信收了起来。

“是我老家那边寄过来的,都是些蔬菜和野味之类的。”

“哦~真用心啊~所以今晚有好东西吃了?”

“嗯……如果今晚不用加班的话。”

里恩含糊地说,起身将一箱子的东西搬到冰箱旁边,一样样装进冰箱。克洛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又一脸平常地走到他身边,帮他收拾那一大箱的食物。

信已经被里恩折起收到口袋里了,克洛不用特意去问也能猜到,那信大概也是跟着这箱子一同寄过来的。这个时代还用信作为通讯手段固然不可思议,但克洛想起,他确实一次都没见过里恩跟家里人打过电话。

当然也不排除他私底下有跟家里联系,但在克洛的记忆里,里恩极少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家人的事,他知道的充其量是他有父母和一个妹妹,都在老家。起初他揣度里恩也许跟家人关系不好,但今天这箱食物打消了他的想法。所以里恩有一个关心他的家庭,但是基于一些原因他与这个家庭保持了一定距离——克洛察觉到这点,决定缄口不言。

事情得由他亲口说出的时候才有意义,这是克洛一贯的奇妙坚持。如果里恩始终不愿意说,也只能说明他并没有那么信任自己;那就算知道了一切,对自己也毫无意义。

现在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静静等待着,或许哪天他会告诉自己一切而已。

 

里恩将头上的耳机摘下来,拿下眼镜按了按鼻梁,开始思虑当初接受这份工作是不是过于轻率了。要知道,这工作也无非是成天对着电脑屏幕、对视力有害无益。若是不经常休息,恐怕会造成对视力的二次伤害。

“里恩君,你现在有空吗?”管制台的主管托瓦走过来,轻声问道。年龄理应比里恩还大一些的她看起来依然跟高中生没什么两样,但处理事务的方式惊人的成熟,年纪轻轻坐上主管之位也没有引起任何异议。作为前辈的托瓦在里恩出事之前就对他很是照顾,在里恩调任到自己手下之后,她也相当关照对方。

面对显然是在顾虑自己的前辈,里恩以微笑作为回应。

“嗯,刚刚结束一趟,正在休息。”

“是吗,辛苦了。其实半小时前就有客人想要见你,我怕打扰你的工作所以让她在会客室等候,如果你现在没事,可以去见一下那位客人吗?”

“客人?”

里恩纳闷地看着托瓦,这种办公时间会有客人来找自己?可是后者温和的笑容正催促着他,于是他只好站起身,往会客室走去。

 

会客室里坐着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人物。对方看见里恩,正在小口啜饮热茶的动作停了下来。里恩也跟她一样停滞了,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能压下震惊,喃喃念出她的名字。

“爱丽榭……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乘坐飞机从家里过来的。”黑发披肩的少女站起来,口吻倨傲而逞强。里恩想起不久之前确实有个航班从悠米尔飞过来,没记错的话,机长还是克洛。

“不,我不是在问这个……”里恩刚起了个头,又被女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那你是想问什么呢?问我为什么会在上班时间叫你出来,还是说我该反过来问你,为什么收到信也不回一个电话呢,哥哥。”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里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朝门口投去指向不明确的求助目光,窘迫地希望有谁能把自己从这儿解救出来。

“我呃、那个……蔬菜很好吃,野鸭肉也是,前些天和我的室友一起享用了。”

“你知道我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当然你觉得满意比什么都好。”

女孩子几乎没给他任何还嘴的机会,一张伶俐的嘴说得里恩哑口无言。他气馁地叹息,终于走近了他的妹妹——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妹妹,在读完书之后就回到老家,一边工作一边帮父母的忙。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也是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此次相见,自从他出院之后还是第一次。

“抱歉,爱丽榭,我只是这段时间比较忙——”

“我知道。当然了,哥哥才刚调离原先的岗位,新工作还需要时间适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和父母都忍着两个多月都没过来看你?但你知道你有多让人担心吗?平时要不是我们主动打电话过来,就基本上收不到你的任何音讯。这次寄了信,心想着你总该给点回音吧,可你却连一个电话都不打。”

里恩被妹妹连珠炮似的话语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明白妹妹所说的都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所以他也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回答——他得承认自己在做这件事的同时,就该想到这么做的后果。而他什么都没想的后果就是现在,他疼爱至今的妹妹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里还有着隐隐的悲痛。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赶跑欺负妹妹的小混蛋自己却挂了彩后,爱丽榭对自己投来的相似视线。这让他的心脏久违地揪疼起来。

“爱丽榭,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不应该让你们这样担心的。我只是、出了那样的事之后,总觉得没脸见你们……不过,我的新工作还算顺利,生活上也不存在什么大问题,所以你和爸妈大可放心。”

里恩诚恳地道歉,但他的妹妹只是摇摇头,湖水般的眼眸里沁出清澈的水光。

“哥哥这个笨蛋……我不是想听这种话才特意跑来这里的!”

“……爱丽榭?”

“我最讨厌哥哥了!”

“爱丽榭!等等、你要去哪里?!”

当里恩回过神来时,爱丽榭已经跑出了会客室。他立刻跟着跑出会客室,却没在外面看见妹妹的影子。他一边不顾旁人的讶然神色跑了起来,一边掏出手机拨打妹妹的电话,但那传来的只有暂时无法接听的提示音。偌大的机场,跑到哪里都有可能,更何况机场还有许多不太安全的地方。

心急如焚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的里恩一不小心就撞进了跟自己对着走来的一个怀抱,他后退了一步,却被跟前的人扶住了手臂免得他因反冲力而摔倒。

“哦,里恩,我正找你呢,托瓦说你去会客室了——”

熟悉的语调和声音。里恩抬起头。

“克洛……”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真不像你啊。”

银发男子握着他的手臂,似乎发现里恩的异样,收起了不正经的笑脸。里恩喘了几口气,不自觉地对眼前的室友脱口而出:

“爱丽榭、我的妹妹……我找不到她了……”

“妹妹?”克洛只反刍了这个词语一秒就反应过来了,“你妹妹来这里了?”

里恩点点头,“刚刚她从会客室跑出去了,打她的手机也不接,不知道她会跑去哪里,我很担心……”

这让克洛有点意外。要知道能让这个一贯把话压在心底的青年坦率说出“很担心”这种话的,绝不是寻常人。看里恩一脸显而易见的焦虑,克洛也多少明白了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同时也对妹妹为什么突然跑走有了些头绪。

他忽然放松地笑了,暗暗施了点力握了握对方的手臂。里恩迷惘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就像个迷路的小孩。

 “别担心,我来帮你找。”

 

之后克洛和里恩就分头开始找爱丽榭。里恩说他会让广播帮他寻人,虽然克洛对它是否能派上用场表示怀疑,但总之他们也各自让认识的人在附近多留个心眼。

要在一个机场找一个故意让人找不到的女生,不啻大海捞针。克洛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仔细思考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缩小搜寻范围。

跟哥哥吵架的妹妹,即便是闹脾气,心底肯定还是有那么一点想让哥哥找到自己的期盼吧。虽然完全没跟对方打过照面,甚至连样貌也不知道,但克洛却对她的心理揣度极为自信。他在心里拟定了几个地点——其实是他自己偷懒时喜欢去的场所——便脚步轻快地朝着目标前进。

 

吱呀一声,天台的门开了。克洛四处逡巡了一番,发现站在围栏边的黑发少女,心里暗暗一句“bingo”,悠闲地朝着对方走过去。女生听见响动立刻转过身,看见来人是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露出了困惑而警觉的神色。克洛当然不可能漏看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苦笑着想这种事被我猜得那么准有什么好处呢,一边站稳了脚步,气定神闲地发问。

“你就是爱丽榭吧?”

女孩满脸疑惑,“是的,我是。您是……?”

克洛对她露出了人畜无害的微笑。

“我是你哥哥的室友克洛·安布斯特。你的哥哥很担心你哦,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让他担心不太好吧?”

闻言,爱丽榭一下子变了脸色,她扭头赌气叫道:“我才不要他来担心呢!再说,明明他就是个那么叫人担心的人,凭什么去担心别人……”

哎呀呀,这孩子的脾性在某种程度上跟里恩真像呢,不愧是兄妹。克洛在心里确认过这一点,面不改色地微笑道:

“我大概能想象你在生里恩什么气,但他那个脾气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口是心非的话说多了,就连自己都能欺瞒过去。”

“您又知道些什么?”爱丽榭带着愠意的视线扫过来,对有人假装比自己还了解哥哥感到无法饶恕。但克洛明白,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无非是自己踩到了她的痛处。

“我毕竟还是他的室友。”克洛耸耸肩。

爱丽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里流露出跟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敌意。

“哥哥他把事情都告诉您了吗?”

“……嘛,差不多吧。”克洛含糊地撒了个谎,“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大概知道。”

一阵长长的沉默。就在克洛差点失去等待的耐心时,少女开口道:

“哥哥他有严重的PTSD。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创伤后应激障碍?”克洛皱起了眉头。

爱丽榭赞同地点头,“在他住在医院的那三个月,噩梦几乎没有间断过。医生也劝他不仅要注重身体,精神上也要定期去做治疗。毕竟那场事故太严重了,尽管他不说,我们也明白那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大,不仅仅是肉体上的……”

克洛想起来,里恩的睡眠时间比军队还标准,通常比夜猫子的自己要早好几个小时睡下。但在自己尚未入睡的时候,他时常会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的响动,然后里恩会去厨房里喝水。有一次他走进厨房问里恩怎么了,他明显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告诉他没什么,嗓音沙哑得可怕。

——那恐怕是做了噩梦吧。虽然当时克洛已经有所察觉,但碍于自己一贯对他人关心的底线,他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但是,里恩无意识与人造成的疏离感、刻意回避关心、回避关于那场事故的一切话题——现在他明白这一切是来源于什么了。

“所以,我跟父母都非常担心哥哥,尤其是他的精神状态。他出院后,每次都是我们主动给他打电话,而每次他都只是刻板地敷衍我们,但即使只听声音,我也能明白他又像以前那样一个人逞强了……”

所以才放心不下,所以才想过来看看。但他却跟我道歉,说出了那事之后没脸见我们。明明所有的事都不是他的错,可他却执意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明明受了那种重伤的是他自己,为什么还要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呢。

少女拂开被楼顶大风吹乱的黑发,声音低泣如被卷入其中的枝叶般。思及那总是一脸平静隐忍的黑发青年,他那坚强的盾牌之下层层剥落后暴露出的脆弱,克洛明白过来他为何要这么做。也许早在他从报纸上看见这个人为了保护一个陌生小孩把自己的职业生涯断送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里恩·施瓦泽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瞒你说,大小姐,这话你实在应该亲自跟里恩说说。”克洛的手掌插在制服口袋里,翘起一边嘴角,“你至少应该让你哥哥明白作为家人的心情,不然的话——就跟某个口不对心的家伙也没什么差别了。”

这话让爱丽榭的脸涨得通红,她又羞又恼地瞪着才认识了不过几分钟却大放厥词的男子,却找不到可供反驳的词句。纵然克洛没有欺负小女生的嗜好,也不愿去想象里恩那种妹控得知他一直在试图惹怒自己的妹妹会有什么反应,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点什么,好让她那被悲伤支配的小脑瓜接纳点别的东西。

 

 

之后克洛联络了里恩,里恩匆忙赶过来带走了妹妹,想来两个人还会有一番谈话于是克洛知趣地离开了。在晚饭时分他们又碰上面,三个人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然后里恩和克洛将爱丽榭送回旅馆。她会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离开这里。在旅馆门前道别的时候,兄妹俩的气氛比刚碰面时要融洽多了。

平时基本上受里恩说教较多的克洛,此次有幸遇到能把里恩说得抬不起头的人,感到很是新鲜。他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里恩和妹妹道别,双方的眼里都有着真正的歉意。所以说为什么人们总是在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最为笨拙呢,而且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折磨彼此,但仍旧会和好。然后克洛想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感受这些了,不由得怅然若失了一阵子,接着因女孩呼唤自己名字的清澈声音回过神。

“克洛先生,不管怎么样,谢谢您。”

爱丽榭朝克洛深深行了个礼。克洛笑笑,说小意思不过是举手之劳。爱丽榭踌躇了片刻,走过来对他说了句悄悄话,随后跟他们道别。

“爱丽榭跟你说什么了?”里恩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冲克洛投去疑惑的眼神。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要不要去喝点小酒?难得出来一趟,顺便放松一下呗。”

克洛轻巧地带过这个话题,但面对邀约里恩稍稍蹙起眉头。

“喝酒?但酒精对大脑不好,身为机师的你不应该碰那些……”

“别那么死板嘛,偶尔而已啦偶尔。”克洛打断了他的说教,“反正你明天也不用上早班吧?”

里恩对他清楚自己的排班时间颇感意外,转念一想又说:“我可不会喝那么多的酒——”

“行行,就当是陪我,走吧走吧。”

说着克洛不由分说拉起里恩就走,里恩本想再进行一番抵抗,但想到今天自己和爱丽榭也麻烦了他不少,于是叹了口气,默许了这个建议。

 

里恩意兴阑珊地喝着加了冰的啤酒,在脑海里搜刮着关于自己最近喝酒的经历,却发现那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高中毕业后他就报名参加了托尔兹的飞行员培训,紧张的培训课程让他几乎没有多少喘息的时间,而且靠酒精来解压也不符他的性子,更不适合飞行员这个职业——尽管当时作为他们培训教官的莎拉·巴雷斯坦是个嗜酒如命的异类,对于酒精破坏大脑神经之类的说辞不屑一顾,还经常鼓吹自己的学生陪她一起喝酒,让人难以置信这种人是如何当上飞行员的。也许有了莎拉这个反例在先,以里恩为首的这批机师对酒精并不感冒,只有在年会或同学聚会上才难得应酬式地喝点酒。像这样私底下约出来在酒吧喝酒谈心,在里恩的印象里几乎没有。

他从杯中的麦芽色液体移向身边的男人脸上。克洛的脸色和刚踏入这家酒吧时没有什么不同,而他正在招手让酒吧给他第二杯不加冰的威士忌。他注意到里恩的目光,冲他扬起一个善意的微笑,里恩不明所以地赶紧移开视线灌了一大口酒,差点把自己呛死。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细细地端详了这个尽管住在一起近三个月但很少留意的室友。他的室友有着难以忽视的男子气概,宽阔的背部,因穿着私服而随意在额上绑了个黑头巾,显得比作为机长时的他更为年轻。挑起嘴角的俊朗侧脸让里恩想见到大概会很受空乘妹子们的欢迎。虽然一开始对他的心情很复杂,但这份隔阂也被时间和酒精淡化了。这段时间多亏克洛帮了自己不少忙——虽然偶尔有点得寸进尺,但里恩不能不承认,他的室友是个好人。

“你喝得太慢了。”克洛抱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照你这个速度,一个晚上能不能喝完一杯都是个问题。”

“我说过我不会喝太多的酒。”里恩不满地回嘴。

克洛咧嘴一笑。

“有何不可。偶尔放纵自己一次。你不太会纾解压力,是不是?”

“如果纾解压力是靠酒精和香烟,那我宁可不这么做。”

面对这个一板一眼的回答,克洛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放松点。我可不会像你妹妹那样责备你。”

这次里恩对他投来了显然是不许你说我妹妹坏话的眼神,但不管怎样,比他往常的面无表情要好多了,克洛心酸地想。但里恩突然转过头,似乎企图将自己灌醉似地一口气喝下了剩下的半杯酒,接着招呼酒保让他给自己一杯和克洛一样的酒。克洛怀疑地看着他将一杯威士忌迅速下肚,才开口阻止他。

“喂里恩,你也不用喝这么急吧,这样很容易醉——”

“吵死了,刚刚你不是嫌我喝得太慢了吗?”

于是克洛只好闭嘴,看着鲜少暴露情绪的黑发青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只好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观察他的脸色。过了一会,里恩放下酒杯,语气黯然地说:

“真不好意思,今天要克洛帮忙,明明是我家里的事。”

“用不着这么客气,反正我也是正好。跟妹妹和好了?”

里恩踌躇片刻,点点头,垂下眼看着杯子。

“我是不是对家人太冷漠了呢,如果说我能再关心他们一点的话,也许爱丽榭就不会……”

反过来了吧,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不得要领呢。克洛头疼地想。

“你啊,明明知道你妹妹是在担心你,而不是想让你顾虑他们的心情。”

里恩沉默下来,克洛知道他不说话纯粹是他无法反驳,但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想法。那个理由他也明白,今天找到爱丽榭的时候,他也向对方解释了一番:

——你说里恩不跟你们联系让你们担心。换言之,他也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才不主动联系你们。

是因为怕声音泄露自己的感情吧。已经不再是能毫不在意对家人撒娇的年纪了。虽然人是会对着家人卸下盔甲的生物,但里恩他也许暂时还无法将背上的东西卸下来。

那时候,爱丽榭安静了很长时间,眼角红得像是随时要哭。她最后接受了这个说法。为了一个脆弱的家人,总有人要坚强起来。

“不过,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家人不就是拿来依靠的么?你那过分的顾虑,听起来就像你并没有那么信任这个家庭。”

克洛辛辣地评论,也道出了他存于心的疑惑。里恩对他家人的顾虑深重得近乎扭曲,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因为不爱这个家才刻意保持距离,这是克洛最为不解的地方。

“爱丽榭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的父母也一样。我是家里的养子。”

这话让克洛的脑袋嗡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大概喝得有点多。他侧首望向身边的里恩,他的脸颊已经开始浮上酡红,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明显。他往常清冽的声音因为酒精的熏染变得有些沙哑,听上去却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气。

“我的父母希望我能上大学,考一个将来可以拥有一份安稳工作的专业。但我高中毕业那年就离开了家,报名参加了托尔兹的飞行培训。因为高额培训费是公司出的,我想这样就可以免除让家人再供我大学的费用。”里恩一股脑倾吐出来,喝了一口酒又顿了顿,“而且,我喜欢天空。”

而他那和蔼可亲的父母不管儿子选择了怎样的道路,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于是他通过了严格的培训和审查,顺利成为了一名飞行员。可惜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终结在某天的事故之中,接下来的事,克洛都知道了。

“为了做一名飞行员,我没有顺从父母的想法来到了这里,结果竟给他们添了更大的麻烦。我明明、是想回报他们的恩情的,结果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想到这里,我就无法面对他们……所以,我一点也不希望他们顾虑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失去了重心。克洛对上他有些失焦的视线,几乎从来都能保持冷静的青年,表情第一次动摇起来。

克洛感到自己的心也随之一抽。或许那有酒精的成分,但对方宛如冰冷河床般沉重而真实的话语,泫然欲泣的表情,让他有种想要不顾场合抱住他让他纵情哭泣的冲动。

而里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苦涩一笑,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我很害怕。”

“诶?”

“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什么都看不见……害怕那些已经过去和失去的东西,它们从来没有放过我……”

克洛看着明显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的里恩,挡下他再要一杯的手。里恩不满地嘟哝着,却没有真的反抗。他似乎觉得很累,一边觉得很碍事似地将眼镜拿下一边趴在桌上。于是克洛得以第一次在他还没睡着的时候看见里恩没戴眼镜的模样。那是一潭很漂亮的烟紫色,如同被雾色笼罩的晨曦,像是会随着温度和湿度改变的色泽。在他还没有失去视力之前,想必那双眼眸会更加明亮清澈吧。

这是个冷淡的家伙,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没给过太多的好脸色给自己。但克洛从这一刻确信,里恩不是生来冷淡,而是他只能如此。他只能将任何给予他的关心拒之门外,好让自己陷于失去重要事物的惩罚中。他的世界在不断回溯着那天的抉择,他知道自己不会后悔,而他将会为此付出代价。他在为他不得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难过。

他在排斥同情,恐怕是因为担心别人闯入自己的世界后,会被自己所处的黑暗刺伤,所以从一开始就选择远离。他希望能由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尽管这个过程除了折磨再无其他。

——真是个固执的笨蛋。

然后克洛听见了来自心底的一声钝响,他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的地方。就像穿着过紧的内裤,或者是见到门框和门板的颜色不一样。被酒精蒙蔽思考的脑袋暂时无法得到答案,为了避免两个人都在这里倒下,克洛站了起来。

“里恩,你喝太多了,我扶你回去。”

克洛一边招手让结账一边试图拉里恩起来,后者倔强地挣开他的手嚷嚷:“我才没有喝多!我自己能走!”

“别说傻话,你这个样子像是能自己走吗?”

里恩还在持续表达把自己当成醉鬼的不满,克洛叹了一口气,突然后悔把他带到酒吧来,让他喝了过多的酒。他将钱付了后,不由分说把里恩扯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里恩想要挣脱开却没能成功,反而一头撞上了克洛的脖子。湿润的嘴唇擦过他的后颈,拂过一阵泛着酒气的吐息,克洛手一抖,差点将里恩摔到地上。

“喂,你这家伙……!”

“嗯……?”里恩微微抬起头迷糊地应了一声,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

“……算了,你给我乖一点。”

考虑到现在趴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是半个瞎子加醉鬼,克洛决定无视他的一切出格举动。一路上里恩都没乖乖听话,好几次差点把克洛惹急欲将他揍晕方便带回。好不容易半拖半抱着把人弄回家,里恩又在浴室吐了。于是克洛只好把神志不清的同居人丢进浴缸里,开了热水用花洒当头浇下。湿了的衣服并不好脱,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挡开里恩的胡乱挣扎将衣服扒掉。然后那个无可避免地撞进他的眼底。

那是伤疤。宛如爆炸后残留的痕迹,触目惊心地从腹部延续到前胸。那痕迹还很新,足以说明那场事故所遗存的东西仍未被时间带走。这副光景不可抑止地在克洛心中焦灼地燃烧起来,他甚至感觉口里尝到了血的腥味。

被热水淋个不停的里恩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似乎在害怕那些伤疤曝光。尽管知道他现在意识根本不清醒,但见里恩抱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低喃着“好可怕”的时候,克洛脑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他顾不上被热水浇湿,将里恩拥入怀中。当碰到他颤抖的肩膀和湿漉漉的黑发时,克洛终于明白在酒吧里的那股不协调感出自哪里。

他对这个人的处境感到愤怒且心痛难忍。他有依无靠,过度隐忍,像一只把自己关在笼中的鸟。精神和肉体上双重的后遗症和不确定的未来几乎要毁了他,他为什么能够独自与这些事物做奋斗呢?明明是那样害怕,害怕到自己都无法承受这一切,为什么还要逞强到如此地步?

“……”

里恩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是想要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吗,但他的眼睛此刻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靠在克洛的怀抱里,徒劳地任温热的水流打落在身上,颤抖的身子传达着他的恐惧。

克洛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他在害怕有些事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挽回了。就像水坝因小小的裂缝决堤一样。

害怕一说出口,他长久固执坚守的东西都会开始崩坏。

——所以他,绝对不呼唤那个名字。

 

醉得不轻的里恩终究还是没能敌过睡意,在他怀中昏睡过去。克洛别无选择,草草将里恩冲洗了一番擦干,将他抱到卧室穿好睡衣。完成这一切后他长吁一口气,站在夜色笼罩的卧室看了沉睡的青年两眼,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拼命压抑低下头吻他的欲望,直接到浴室处理一身的异味和突如其来的冲动。

换好T恤短裤,克洛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根烟,缓缓地呼出一阵烟雾,不是叹息而是单纯排出多余的思绪。

“可恶……”

——虽然不太想拜托别人这种事,可是哥哥他就拜托您多照顾了。

“把你哥哥交给我,你可是一定会后悔的啊,大小姐。”

低语和烟雾迅速消匿在一阵夜风里,克洛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将手中的烟头按在阳台上的花盆里,然而心中那经久不息的悸动,却未曾随之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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