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原创】静海与一首秘密的诗


“当一个人有幸生活在故事之中,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这世界的悲苦也就消失了。只要这故事不断延续下去,现实也就不再存在。”            

——保罗·奥斯特

 

-1-

 

下了一场急雨。

忘记带伞的崔守人正好结束一天的课,匆忙赶回学校附近的家中,才想到还在上班的袁一生出门的时候好像也没带伞。他会这么大意固然少见,不过晚走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还真是不应该。

他开了门走进屋里,大雨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覆盖似的,屋子里黑灯瞎火一点儿都不像白天。被防盗窗割得支离破碎的水纹映在墙壁上缓缓挪动着,就像一段默不作声的影子。咔嗒。被掉下来的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发现是三毛猫小花,大概是被惊醒了从电视机上跳了下来。它盯着崔守人看了半晌,喵了一声作为招呼,闲适地舔起了自己的尾巴。

崔守人呼了口气,换了鞋子走进屋里倒了杯水,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雨伞,想了一下又折进袁一生的房间里拿了条围巾。这天气湿冷湿冷的,雨水黏在身上也很不好受。猫走过来蹭他的裤脚,他摸了摸它的下巴,突然想起来要给它弄点猫粮。

“猫粮没了,得去买才行。”他自言自语,像跟谁说话似的,结果一回头才想起那个人不在这里。他呼了口气,蹲下身把罐子里仅有的猫粮倒在食盆里。小花快步跑上来拱开他的手,埋头吃起了猫粮。

“吃慢点,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你自己看家。”

这种天气也不想去买菜,干脆就在外面吃点什么好了。等那家伙下班。

然后他穿了鞋,带上雨伞和围巾出了门。

 

崔守人坐了半个小时的公车,来到了袁一生工作的地方。正值放学的时间,许多家长撑着伞牵着孩子从幼儿园里走出来。他在幼儿园门口踌躇了一阵子,发现有些大人看着自己的异样眼光,心想着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会像是诱拐犯。他努力忽略掉这些视线,一边手插进口袋里站在门口张望着。很快,对方出现在视野里。他穿着印有幼儿园名称的围裙,戴着袖套,这身酷似饭堂大妈的装扮在他身上居然没有违和,大概是拜他那副干瘦的身材和温和的气质所赐吧。他正在低头对一个小朋友告别。从以前开始他就很受孩子欢迎,幼儿园保父这个职业也很适合他。他抬起头,目光往这边投过来,看见了自己后微微睁大了眼,然后朝这边点了点头。

等送走了孩子后,袁一生再度向这边投来了视线。收到了信号后,崔守人走进园里,把手里另一把雨伞递给他。

“专门给我送伞?”袁一生显得很惊讶,但还是接过了他的伞。

“还有这个。”崔守人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给他,他呆了一秒接过来,忍不住笑了。

是个笑起来显得很漂亮的男人。

“我还说你怎么用我的围巾呢。”

“没手拿所以……”

“谢谢。”

袁一生把围巾缠上脖子,虽然穿了黑色的高领毛衣,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就是出来的时候没穿大衣,露出他被毛衣包裹的细瘦骨骼,看着就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下班了?”

“嗯。”袁一生看了看已经走空的班级,“我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刚刚是最后一个孩子了。”

“那我在外面等你。”说着就要往外面走,却被对方叫住。

“干嘛在外面淋雨,进来等吧。”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拒绝。于是崔守人挪着步子跟着他走进班里,看他把乱了一地的小椅子一张张靠墙摆好,自己也忍不住过去搭了把手。每次看他做体力活,自己如果坐视不管,感觉就像是在欺负人似的。

袁一生也知道他这个习惯,所以只是笑了笑继续干自己的活。小孩用的椅子很小很轻,拎起来有种微妙的滑稽感。他一下子拎了个三四张堆到墙角,突然停顿下来握了握手,感受着刚刚握住椅子的触感。

小孩子的重量也是那么轻,会给人一捏就碎的错觉,只要一抱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放轻手脚。

令人怀念又憎恶的感觉。

 

“守人。”

“啥?”

回过神,发现袁一生正盯着自己。那双清亮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装,但却能看穿人心——不,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会这样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就像白开水一样,不掺任何杂质。会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人有多清纯,而是做了这么多年朋友,自己却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这次他却从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读出了关心的意味。虽然袁一生在各方面上一直都很照顾自己,也擅长照顾人,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晚上吃什么?”

是担心这个吗。崔守人松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没想好。火锅怎么样?”

“我都行。”

还是一如既往的随便派啊。不过这样才像他。

“那就火锅吧。”

 

天气湿冷,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他们。袁一生搓着手坐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锅子。崔守人把单子拿过来放在他面前,他拿过他手中的笔,气势如虹地写起了菜单。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点菜的必要了。

这个人虽然很瘦,但却是个吃货。学生时代就被朋友称之为燃烧食物的男人,真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喜欢和他一起吃饭。只有看他吃饭的那瞬间,崔守人会感觉到满足。大概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吃饭的时候总是露出一脸幸福的表情吧。

“点好了?”不一会儿被写满的菜单就被递到了眼前。崔守人扫了一眼,确认自己已经用不着再点,于是招手让服务员过来把单子给了人。

“你不点些什么吗?”

“那些就够吃了。”

袁一生看起来有些失望。

“每次来吃饭都搞得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吃。”

“没有啊。”

“你真的不再点点?”

“不了。”崔守人下意识想要掏出烟,但想到是在店里,又默默地把烟给收了回去。

“今天下课挺早的?”对面的人给他倒了杯茶。

“只有两节课。而且是实践课。”

“实践什么?”

“拍石膏像。”

他喝了口茶,对面的人笑了。

“这么冷冰冰的东西,这个天色也不适合拍吧。”

“又不用自然光,只是打灯而已。”

“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崔守人的表情微微变了。

“有一个女学生,带了爹妈给她买的最新款的X80,那款光是裸机至少也得三万。但她却连手动模式在哪里都不知道。”

“然后呢?”

“我骂了她,连说明书都不看就来上摄影课的人,一辈子也别想做这行。”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片刻后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打破了僵硬的气氛。袁一生把豆腐和丸子之类的倒进锅子里,顺便装了两人份的油碟。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啊。”袁一生笑着说,把一盘油碟递给对面。

“我只是没有耐心而已。对待那些根本不把自己的本业当作一回事的人。”

袁一生笑了笑,夹起羊肉放进锅子里涮。

“可是耐心一点的话,说不定那个学生会喜欢上摄影呢?谁也不是一开始就对某种东西感兴趣的吧。你这么凶巴巴的,人家再也不想上你的课了怎么办?”

被说教的那个默默地把煮好的豆腐捞出来放在对方碗里。只要有食物便是晴天的袁一生笑颜逐开,把涮好的羊肉分了一点给对方。

“你啊,还真是乐观。”崔守人看着大口吃肉的袁一生,冷不防感叹道。

“我吗?”他抬起头口齿不清地说。

“把东西吃下去再说话。”男人叹了口气,“不过你这种性格,有时候还真的帮了我不少忙。”

“嗯?你说什么?”袁一生好不容易把食物咽下去,眨了眨那双明亮而无辜的眼睛。

“没什么。吃你的饭。”又把上的菜倒进锅子里。要喂饱这家伙才能封住他的嘴,崔守人心里清楚。

“你也多吃点啊。”

他一边往碗里夹东西一边劝友人吃。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崔守人苦笑了一下,动起筷子。

与眼前这个人一起住已经一年多了。

身为大学同班同学,两人关系一直都很铁。大学毕业后他们留在了这座城市里找工作,干脆也就合租了个房子一起住。

结果是崔守人回本校当摄影摄像老师,而袁一生考了资格证,去了一所幼儿园当幼师。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选择。当时崔守人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选择跟自己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职业,对方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啊。也想待在热闹一点的地方。”

和他本人一样不知所云的回答。可是崔守人却能理解。

袁一生从幼时起便失去了父母,后来被奶奶抚养成人。后来他考上了这里的大学,孤身一人远离故土,奶奶独自留在故乡,被亲戚照顾。听起来是个悲伤的故事,但在袁一生看来,这仿佛只是一些沾在身上的尘埃,想从自己的生命中扫掉。

他并不常提起过去的事,身边的人也会顾虑他的感受而避免问起他的过去,久而久之,他的过去就如同被大家所遗忘一般,好像真的消失在他云淡风轻的微笑里了。

想必他认为自己毫无牵挂,便随心所欲,干脆选择了和自己喜欢的小孩在一起的职业。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可是崔守人有时却没由来地觉得,这说不定是他想逃避些什么才做出的决定。

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去碰触对方的伤口。共同生活需要距离,尽管他们能像这样一起吃饭,甚至是一起买菜做饭洗衣服。这是他们所默认的,最适合彼此的距离。

仿佛如果说出来,某些被一直精心保护的东西就会被打破。

于是他们只能沉默不语。

 

酒足饭饱后,他们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打着伞。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眼前的世界一片雾蒙蒙的。袁一生将视线从眼前朦胧的景色移到一旁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上,宽大而指节分明的手,带着一丝粗野的气息。视野逐渐模糊起来。

“就像在梦里一样。”

听见他的喃喃自语,崔守人回过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沉默。

“……我说你啊,感觉有点奇怪呢。”

崔守人看了看被雨伞遮住的头顶,又瞄了一眼身边并行的瘦削男子。

“怎么说?”袁一生的眼里透出讶异。

“有时候像你,有时候又不像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袁一生愣了一下,绽出了笑意。

“非要这么说,你有时候也不像你哦。自从那天从酒吧里捡你回来后就一直挺不对劲的。”

闻言,握伞的手颤了一下。

『他已非昔日之他』,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样的一篇小说的标题。

他无法反驳。因为现在的他确实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自从那天他在酒吧里的厕所被友人摇醒,他便仿若一直活在梦中。

 

“你看,你又发呆了。就是这样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你。”

身边的人声音里带着笑,崔守人回过神,露出一丝苦笑。

“啊,是啊。”

他暧昧不清地应道,随即叹了口气。袁一生望着他的眼里漏出一丝不解。

“怎么了?在烦恼什么吗?”

“不……”

“活在当下,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到这副身体居然是活在“当下”,他几乎要吐出来了。他转头看着友人,问道:

“喂,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嗯?满意啊。”毫不迟疑。

“……是吗。”

我可是相当的讨厌呢。

“守人你真的不太对劲……吃坏肚子了?”

袁一生一脸担忧的样子,路灯的残光在他的脸上滑过。

“我没事。”

“这样啊……”

他突然就问不出口了。关于将来,关于已经发生的和尚未发生的,关于他和他的选择。

他是兜了一大圈回到原地的男人,而对方并不知情。崔守人想,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瞒他一辈子。

——关于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生活的模样?”

袁一生回过头看他。

“这个问题似乎在大学的时候你也问过我。”

“是吗?我不记得了,那你现在怎么想。”

袁一生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他露出了一抹说不清是欣慰还是苦涩的微笑。

“想过是想过。可是将来一定会跟现在想的不一样,所以这种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如果你今后的生活跟你现在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他笑了出来。

“哈哈哈,这种事发生的几率也太高了。”

“……说的也是。”

“你担心吗?”

“什么?”

“自己的未来。”

“……”

“你别在意,我只是随口问问。”

“不,我只是在想要怎么说。”他凝望着雨天,回忆自己经历过的无数个与之相似的日子。“怎么说呢,大概是想要做个实验吧。”

“实验?”

“这么说自己的人生似乎有点轻率,不过我想——就像做实验那样,试试自己到底能走出怎样的道路。我想要再尝试一遍。”

他垂下头,仿佛要确定似的握住了空出来的拳头。

没错,他想要重来一次。

人生是仅有一度的游戏,不允许重来。这种只会出现在童话和小说里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崔守人不认为是偶然的。

可以当作是上天怜悯自己过去的努力而赐予自己的第二次机会吗?如果说第一次的人生是失败的,那么玩过一遍这个游戏的他,已经被剧透了这么多,总能得到一些经验值吧。

不如说,一定要成功。

 

他们顶着雨伞回到家里,彼此的肩膀都湿掉一半。不知怎的就两个人合打一把伞回来了,明明崔守人多送了一把伞。这样一来特意去送伞的理由不就没有了嘛。送伞的那个有些哭笑不得,被袁一生催促着先进了浴室。小花叫唤着进了厨房,为正在倒进罐子里的猫粮焦虑不已。

开了蓬头,先是被毫无预兆的冷水浇了一头一脸,冷得他打了个寒颤愣了片刻,然后才被扑面的热水所拥抱。

在热气蒸腾的狭小空间里,崔守人的某些念头就像水蒸气一样挥之不去,却又凝结不了具体的形体。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比如为什么打在身上的热水这么真实,冷水似冰。

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个梦境,但这么真实的梦境是不可能会有的吧。

这让他怀疑,到底现在是梦境,还是他所经历的那一切才是一场梦。

“守人,你的衣服我放外面了。”

隔着门传来的袁一生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唤回了崔守人迷失的心智。他应了一声,才想起今天下雨自己走得急,不记得收起衣服,也没带衣服进浴室。但友人的声音却让他陡然安心,让他确认了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并不是孤单一人。

没什么比这些生活的琐事更能把人拉回现实了。不管梦境有多悠长。

 

没等头发干透,他便放任自己倒在床上。埋在压瘪的枕头当中,他感到疲倦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老人慈祥的双手抚摸着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还是没有驱逐出去,他也就任由它们侵占自己的思绪。然后他就这样昏睡过去。

在梦里他见到了过去,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星光,以及尚未发生的,深渊一般的黑暗。

他不断地下沉,下沉。如同撞上冰山的船只。直到在那坠落的过程中,被一只手拉住了不断呼救的自己。

“……人……守人!”

他睁开眼睛,眼皮仿佛黏在一起,模糊的视线中是一脸担忧的袁一生。他坐在自己床边,眉头轻蹙,有些凉的手搭上了自己满是冷汗的额头。

“你做恶梦了?”他轻轻地说,像是怕打破什么。

他总是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他的音信呢。他想起他们总是这样在一起,直到自己结婚,开始拍电影,忙得不着家……崔守人顿时满心凄楚,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好友,又让他不知何时从生命中消失感到悔恨。

“抱歉……”

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很是不解,“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为很多事情……我很抱歉,一生。”

他抚上他的脸,摸到几天没修整过变得扎人的胡茬,眼睛低垂。

“有点儿发烧,怪不得说胡话……”

不,我不是发烧。我脑子很清醒。躺在床上的男人这样想,却只能发出一些梦话无异的声响。袁一生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房间,过了没一会,他又抱着一床被子进来了。

“我还是陪着你吧,这样会好受一点。”

我又不是小孩子。崔守人想抗议,但是友人已经把被子在身边铺开,擦过他身侧的皮肤散发着淡淡绿叶清香,让他想起了正打在窗上的漫无目的的雨点。

“雨没停吗?”他在昏暗中喃喃问道。袁一生点点头,在他身边躺下来。“一直在下。”

躺下的当口猫也跳上了床。它总喜欢黏着别人睡觉。它安静地窝在崔守人脚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默默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崔守人感受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粘滞的身子放松了。

曾经在学校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段抵足而眠的岁月。只是他们都已经不是那个年轻的自己,无忧无虑的时期已经过去。

“很累吧。今天还专门过来接我,其实没那个必要的,我可以问人借把伞……结果搞得你也淋湿生病了。”

耳边缓缓吐出的气息,有些迟疑,有些疚意。他偏过头,黑暗中一双正对他的眸子晶莹水亮。

“是我自己要去的,你不用在意。”

袁一生低低应了一声,给手机调了闹钟放在窗台上,伏在他身侧闭上眼睛。

“晚安。”

他喃喃道。随后崔守人被催眠似地闭上了眼睛。窗外雨声依旧喧嚣,但此刻与他无关。

他又做了梦。梦里有雨,有花田,有人在远方唤他的名字,伴着熟悉的气息。

此处雨水充沛,浇灌经年静待的种子,它在整座城市的酣眠中悄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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