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原创】静海与一首秘密的诗 -2-

-2-

 

被清晨的雨声吵醒,其实并不讨厌。

身体上的倦怠感直到清醒都未曾消散,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劳累或者是淋了雨的关系。人往往到了年纪后身体状况就不由得自己掌控,现代的年轻人比二十年前的一辈老化得更快。大学老师的负担不大,课也不是每天都有,这却让崔守人更有理由折磨自己的身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生活规律才行。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并且胡思乱想。即便不睁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身边已经没有另一个人的温度了。

猫咪呼噜呼噜的声音靠近了。大概是察觉到他醒了吧,湿漉漉的鼻子贴上了他的脸。他终于不舍地睁开眼,摸了摸猫儿的脑袋。

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发热的感觉了,一切良好。

去浴室洗漱后,他发现了贴在冰箱上的纸条。

【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反正也没课。别到处乱跑了,我下午会买菜回来做饭的。】

没有落款也没有指代对象,因为这个家里没有第三个人。

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职业病吗?崔守人勾起一丝笑意。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喝了一口才想起十分钟前的自我告诫,又悻悻地放到微波炉里加热。

在等牛奶热好的期间,他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好在播天气预报,播报员听不出喜恶的声音正平静地播报着各地的天气。

“南洲,19~25度,阴天转阵雨。”

他看了一眼电视上的日期,2014年5月20日。时间没有变化。他还是七年前的那个他,没能一睁开眼就回到未来。

虽然已经回来了两个月,大致习惯了现下的生活。其实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反正只是重来一次。很大程度上身体还是遵循着规律在行动着。

微波炉传来了声音。崔守人走进厨房把热好的牛奶拿出来,一边喝一边想,时间重来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吗?在情节的安排和命运上,会有什么区别呢。

这还是未知数。七年前的事他差不多都忘记了,没人会把这么多琐碎的事情记这么清楚。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雨一直没有停,于是崔守人只好待在家里,批改学生交来的摄影作业。

电脑上闪过一张张照片。他看得很快,有的只停留两秒;少数他觉得拍得不错的,会停下来认真看。

这份工作比他想象中还要轻松。他只负责大一的摄影课和大二的摄像课和灯光课。专业课每周也就两节,本身导演专业的学生就少,满打满凑也就一个班,一周上下来也就三四次课,也不必在学校值班,可说是份相当自由的职业了。

虽然以前他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不过时隔七年再度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崔守人还是挺怀念的。安静,自由,平时跟学生打交道也比较单纯。要不是自己有更远大的目标,或许会甘愿一辈子都做老师吧。

只是,在他曾经的人生中,七年后的他,却败在了梦想的面前。那个打击现在依然如同一记重锤,深深地敲击着他的思绪。

他靠在椅背上,顺手点了根烟。然后呼出一口烟雾,仿佛要把心中的郁结和烟雾一块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喂。”

“喂喂,老崔你在家啊。”

“唔。”

崔守人换了个姿势拿着手机,又是一口烟吐了出来。基本上他上课会关机,只要能找到他的人,不是在外面就是在家里了——总之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今晚有空出来吃个饭吗?好久没见了,最近一直在忙。”

“哦,可以啊。你们最近忙什么?”

“见了面再跟你细说。对了,叫上那小子一起出来吧。”

“啊,好。不过得等他下班之后才行。”他知道对方说的是跟他一起合住的袁一生。

“哎对,差点忘了这茬。没事儿,反正我们几点都行。”对方倒也无所谓。

“行。地点你定吧,我们大概7点能到。”

“OK,我定了地方短信你。”

“嗯。”

几句话就挂了电话。因为彼此都是很熟的朋友,也清楚对方的行动模式,约起来比一般人要轻松利落得多。

过了不到5分钟,短信就来了:XX街XX饭馆。崔守人心神领会,发了条短信给袁一生告诉他晚上有饭局,然后就又抽着烟看作业去了。

谁知直到中午,袁一生也没回复。他知道他工作的时候也是手机会调静音的主,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等下午再打个电话好了,他这么想着,起身准备去厨房煮个面。结果从另一端的房间里传来了熟悉的铃声。他心下一惊,推开了同住人的房间,发现袁一生的手机放在了床头柜忘记拿走。

昨晚他跑到自己那儿睡,然后调了手机的闹铃……居然会把手机漏在了房间里,大概是换衣服的时候忘拿了。

这个冒失鬼。崔守人叹了口气,没辙了。

 

“……师,袁老师?”

“哎。”

听到呼唤的袁一生赶紧回过头,同事于可清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事吗?”他忙不迭地回了一个笑脸。孩子们的喧闹盖过了他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

“啊,抱歉……”

“倒不用跟我道歉啦。”于可清摇摇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只是看你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忘带手机了……”袁一生苦笑着说,于可清立刻了然地点头。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不过差不多下班了,也不打紧吧?”

“嗯。”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当口,一名老师从门口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袁老师,有人找”。两人又是面面相觑,要知道现在离放学还有15分钟,谁在这个时候找来?

“是你的熟人。”那个老师又扔下了一句话,便转身走开了。这会儿袁一生倒是心里有数,赶紧出了门。

果不其然,幼儿园门口站着自己高大的同居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穿着宽大的衬衣和牛仔裤,还踢着个人字拖。旁边来接小孩的家长纷纷对他投来怀疑而鄙夷的神色,这家伙无论何时都容易被看成是可疑人物,属于在大街上走着都会被警察叔叔盘问的那种。

想着想着,袁一生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脚步更是加快了几分。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铁门对面的男人在口袋里掏出了个手机递给他。

“给。”

隔着铁门递来的手机还留着那人的体温。袁一生接下来,眼里满是笑意。

“专门给我送手机吗?”

“没办法,你不带手机没法通知你,只能亲自来一趟了。”

“怎么了?”

“吴天轻那小子约我们一块吃饭。”

听到这个名字,袁一生有些惊讶,很快点了点头。

“你等会儿,我很快就下班了。”

“不急,约着7点,时间还早。”

袁一生点点头。这会儿放学的铃声响了,幼儿园里顿时一片喧嚣。他回过头看了看,把锁上的大铁门打开了。

“等我一下。”袁一生说,转身走向园里。这时陆陆续续有孩子从里面出来,等在外面的家长也纷纷上前。为了不妨碍家长接孩子,崔守人干脆靠在墙上当起了门神。

过了大约十分钟,袁一生又露面拍了拍他。

“搞完了?”他讶异地说,看见园里还有不少孩子。

“没有,别在这傻站着了,进去吧。”

崔守人也没吭声,跟着袁一生走进幼儿园里,迎面两个小男孩横冲过来,他立刻伸手截住他们俩。

“小心摔倒。”他淡淡地告诫道,两个男孩惶恐地看着这个胡子拉渣的高大男人,连忙点头。崔守人这才把他们放开。

一旁的袁一生笑了起来。

“笑什么。”

“只是觉得你很像当爸爸的人。”

崔守人对友人的玩笑话不置可否,虽然没说出口,但他确实是“曾经”当过父亲的人。

跟着袁一生走进小班教室,里面还剩下不少孩子。家长都是要上班的人,没法这么及时来接孩子,这种事也是常有的。

一个女孩看见袁一生进来,一下子就扑了过来,被老师用手接住了。

“老师老师,小聪他打我!”

闻言袁一生抬头张望,“小聪呢?”

远远的有个小男孩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是她不把书给我的。”

“书本来就是我的!然后他抢走了!”女孩不愿意了。

“好了好了,小聪,把书还给牧千。”

已经习惯应付这种事,袁一生只是摆了摆手,让男孩过来。踌躇了好一会,小聪还是撅着嘴走过来,在老师的注视下递出背在背后的书。

女孩瞪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书夺过来。

“小聪,跟她道个歉。”

一向温和的老师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小聪有些不甘心,但也垂下了头,小声地对牧千说“对不起”。看着女孩子皱着的脸舒展开来,袁一生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好了,要好好相处哦”,她就快步走开了。

一旁的崔守人看得一愣一愣,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孩子之间的争执,就连他这种曾经为人父的都不一定能做得这么利索。不由得佩服起来眼前的友人。

不过才做了一年的幼师,就能习惯成这个样子,也是需要天赋的吧。

“真厉害啊。”他不由得感慨。袁一生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

“换了是我估计就焦头烂额了。我可不擅长应付孩子啊。”

听他这么一说,袁一生呵呵笑了。

“因为我一直在做这种事啊。”

这时,一个声音插入了他们。

“袁老师,那边有家长……诶,这位是你朋友?”

听到这个声音,崔守人心脏猛地一缩,连忙望向声音来源。

站在不远处的,是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人。眉目秀丽,梳着干净的马尾,气质温柔。幼师这个职业与她的形象十分相符。不过这些对崔守人来说都不是重点。

她——于可清,是他的前妻。

 

是了。他终于从纷扰杂乱的记忆中揪出了一根线头。那时他确实是在这一天,认识了这个女人,然后是顺理成章的交往,结婚,生出了第一个女儿。

之后……之后的事他不愿去想。因为对他和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未来了。

他们,是已经离婚的夫妻。

 

脑内的思绪如同开水翻滚着,而袁一生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恍惚,径自向同事介绍着自己的朋友。

“他是崔守人,我的大学同学和朋友。”

“你好,我是于可清,袁老师的同事。”女子轻轻点头向他示意,然后崔守人才恍惚想起,他跟她才算是初次见面。

“……你好。”

这感觉真奇怪,面对着曾经在一起而且已经离婚的女人打着初次见面的招呼。

崔守人一时间再无言语。他看着面前的她挂着生疏而礼貌的微笑,恍如隔世。

时间一直到袁一生的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才开始流动。

“怎么了,发什么呆?”

友人略带诧异的脸在视线里晃啊晃。崔守人顿时感到莫名的安心。

“没什么……”他笑笑,对方则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懂了,因为看于老师太漂亮了是吧!”

是你个头!崔守人心里踉跄一下,不过在旁人眼里他大概就是一副见到美女惊呆了的模样吧。

看他没说话一脸纠结的样子,袁一生笑了笑,擦了擦手说:“你们先聊,我先走开一会。”说着便往门外走去应付来找他的家长了。

留下的两人格外尴尬。对视了一眼又迅速把视线移开。

“请问,你跟袁老师一起住吗?”过了一会,于可清问道。

“嗯……是的。”

“是给他送手机?”

“……嗯。”

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清楚,崔守人忍住心里某种不适点点头。他在记忆中寻找过去他们交往时的片断,却是异样的模糊不清。只知道他确实是在这时候认识她的,至于她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两人在一起的时光,却好像被打了马赛克一样,怎么都想不起来。

而他,只记得自己当初对她是一见钟情。

多年下来的感情稀释成了白开水,如今他已经不会像昔日的自己那般对眼前这个女子倾心,因为他们曾经在一起过,又不欢而散,连孩子都没能留给他多看一眼。他对她的感情,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说恨吧,也不恨。离婚的时候当然也吵过几架,但那时他已经是焦头烂额,最后只落了个两败俱伤,只好妥协了分开,说到底这是两个人的选择。但当时,她和女儿的存在或许是自己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拿开后他就一无所有。这样看来,于可清其实对他的人生起了相当重要的决定性,而且可能并不是好的。

因为他那时是爱着她的。她的离开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崔守人现在还能依稀想起那种感觉。只是自从穿越回来之后,好像一切都随着时间线的变动而淡灭了一样,过去轰轰烈烈的心情在这里只化为了一滩白开水,实在是让人想要发笑。

想着想着,居然真笑了出来。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么?”于可清很是惊讶地看着他。

“没什么。”

再给他选择一次的话,他还会跟她在一起么?他不确定,但是否定的那部分心情要更为强烈。老有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啊,早知道会分开,而且是因为那种事而分开,那为什么要在一起。

他真的能拯救些什么吗。

看着于可清仍然年轻的脸庞,他突然就有了些疲倦的感伤。

 

过了一会,袁一生回来了。他刻意无视掉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似的笑道:“你们怎么都杵在这里?对了,于老师等会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了?”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诶?”

崔守人心里跟着于可清叫出了疑惑,这小子是怎么回事,突然邀请她去吃饭?明明今晚是老同学的聚会,叫一个外人做什么呢。

于可清似乎是吃了一惊,不明所以而又踌躇地皱起了眉头。

“我一个外人……不太好吧……”

“没关系啦,只是几个老朋友,他们不会介意的。”

袁一生笑得轻松,但显然没法打消她的顾虑。她又回头去看崔守人,见对方也是一脸傻掉的表情,连忙说:“还是不要了吧。你们去就好。”

“这样吗?”袁一生有些失望,却又不好意思强求人家,只好点点头,“好吧,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

“嗯,一定。”于可清送给他一个愉快的微笑。看着她的笑脸,崔守人突然觉得某处发出了不太自然的声响,就像在记忆深处敲击着提示他某些不该忘记的事。

是什么呢?他记不起来。

 

孩子们渐渐走空,老师们也互相招呼着换下围裙,收拾东西回家了。没想到拖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个点去肯定会迟到个十分钟吧。

看了一眼手表,袁一生微微蹙起了眉头。

“要迟到了。”

“没关系,让他们先点菜好了。”崔守人不疾不徐地拿出手机给吴天轻发了个短信。

“那,于老师,我们先走了。”袁一生不忘跟同事打了个招呼,于可清一边摘围裙一边应和“好的明天见”,一边目送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于老师她……”

等公车的时候,崔守人心思又回到了袁一生反常地叫人一起吃饭。要知道他可不是自来熟的类型,要说邀请一个不是特熟的人去吃饭,一点儿都不像他的风格。

“嗯?她怎么了?”

袁一生偏过头看他,眼里透出一丝好奇。

难不成是你喜欢的类型?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对方一捶手掌,醍醐灌顶。

“守人你喜欢她那种类型?”

“……”

心里一阵脱力的崔守人放弃了跟他对话的念头。

说不喜欢她那种类型绝对是假话。毕竟都是做过一回老婆的女人了。可是偏偏听他这么一说,却觉得别扭得紧,哪哪都不对劲。

而且这小子他……敢情今天是吃错药了?总有种一直在给自己拉皮条的感觉。

“怎么了?”见同伴突然就没了声息,袁一生不甘寂寞地发问。

“……没什么。”

崔守人无比后悔自己开了个头。

 

结果一路上又塞了车,到了约好的饭馆已经是七点半了。给服务员姑娘报了房间号后,他们被领到一个包厢里,正坐着看菜单的一男一女看到他们,笑着冲他们招手。

“哎哟,总算来啦。”留着板寸头的男人发话。身边看起来一张娃娃脸的女生则调笑着说:“你们再不来我都快睡着了。”

“抱歉抱歉,路上塞车了。”崔守人满不在乎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小云,天轻,好久不见了。”袁一生说。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好像也有半年了吧?来坐坐坐,别傻站着。”吴天轻拍拍旁边的椅子。等所有人入座后,他又操着大嗓门喊服务员:“哎小妹,赶紧上菜。”

苏云和吴天轻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也是死党一般的存在。当时为了帮吴天轻追苏云,他们没少下工夫,结果一来二去的,苏云不仅真成了吴天轻的女朋友,同时也跟他们熟络起来。像这样的聚会,想起来会时不时来一次,不过就算长久不联系,几个人的关系也不会因此生分。不过尽管如此,老朋友见面气氛总是格外热烈,趁着菜还没上的当口,几个人已经吵闹成一片了。

“一生你还在带熊孩子?”吴天轻问。被问话的人呵呵地笑了。

“是啊,不过大部分孩子还是挺乖的。”

“太厉害了,我都没自信能带好自己的孩子。”在场唯一的女同志苏云感叹道。

“你倒是生一个啊,我来带。”身边的男友瞥了她一眼,她打了他一下脑壳:“还没答应要嫁你呢生屁。”

“你们什么时候扯证?”崔守人一边调侃一边给吴天轻掏了根烟,点上。

“问她。”吴天轻很是没志气地指指身边虽然娇小但气魄十足的姑娘。

“小云还没想好?”袁一生显得很惊讶。

“急什么,我们才24岁啊!”

“也已经是晚婚年龄了。”崔守人平淡地指出。

“去你的。”苏云嗤之以鼻。“一群大老爷们脑子里成天想着结婚怎么行,先把事业拼出点成色再说。”

一群大老爷们面面相觑。

“小云啊,不是我说你,你们不就差个证吗,扯了后再奋斗也不碍事。”袁一生摆出年长的姿态循循善诱。可苏云是个什么主啊,能被他一句两句说服就不叫苏云了。这妹子有个这么淑女的名字,长得也是人畜无害的标准软妹模样,但性格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像个炮仗似的。这不说也罢,他这么一劝,苏云就迅速驳回:

“要像你这么说,那结不结婚不都没关系嘛。况且这才不是扯证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想房子,车子,摆酒,结个婚能把人累成狗!”

袁一生无言以对,赶紧闭上了嘴。

“哈哈哈,你们别想耍嘴皮子能耍过她,吃菜吃菜!”

吴天轻爽朗地一挥筷子,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说起来,老崔你最近咋样了?”吴天轻夹了块羊肉。

“什么咋样。”

“干得挺没意思吧,怎么样要不来咱们‘云淡风轻’?”

好友的声音里满是自豪。崔守人看着他,百感交集。

在他曾经的人生轨迹里,大学老师这份职业确实没能维系多久。很快他就投奔了这两位老朋友,加入了他们自己成立的影视制作工作室,在几年后的努力后终于筹钱开始拍摄电影。拍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在电影界获得成功——那是他毕生的梦想。

然而这梦想……到底还是没有达成。

他应该延续这条路吗?还是应该干脆放弃?再活一次真的就能让事情好转吗?

现在的他,无法给出肯定的断言。

 

“……等我考虑一下。”半晌,他闷声答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担心朋友发现自己的异样,他赶快夹了几块肉专心扒饭。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一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他抬头对上那视线,是袁一生。

又摆出了那副忧心的表情。

不知怎地,崔守人心里猛地一颤,就像被人捉到了小辫子,心虚得很。

像是被他看穿了一样。

 

吃了饭又喝了几瓶啤酒,几个人终于又闹成了一团。老朋友一段时日不见,聊起了昔日同学的去向和现状,气氛甚是融洽。

“——你猜现在陈晨在哪?”

“啊,是在Z银行?”

崔守人随口答道,陈晨是他们的室友,班里只有他一个人去了银行。

然而吴天轻显得很是惊讶。

“老崔你最近跟他联系过?”

“没有啊。”

“那你怎么会知道他去了银行?”他表情古怪地看着崔守人,后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在过去的那个时间轴里,后期的电影项目的贷款没少让在银行工作的陈晨帮忙。但是在他们眼中,陈晨性格冷淡,在众人眼中他就是学霸的代表,基本上不怎么跟班上同学来往。而崔守人也已经很久没跟同学联系过,自然也就不会知道同学的近况。

“……那什么,在群里他说过这事啊。”

“是吗,我怎么没发现?”吴天轻讶然。

“哈哈,消息被刷掉了吧。”崔守人干笑着,打哈哈糊弄过去了。

不过其他人倒是没有再怀疑什么,很快就换了话题。

“对了,我们最近接了个活,你要不要来帮忙?可以赚点外快。”苏云对崔守人说。

“哦?”

“拍一个故事短片,大概15分钟吧,剧本是那边提供的,演员倒问题不大,现在准备找场景。”

崔守人点了根烟示意继续。

“现在看中的是郊外的清风山,不过具体的场景还是要去一趟才能决定。怎么样,反正你有的是时间,周末要不要一起去?”

“是去郊游吗?”袁一生嘻嘻哈哈地插嘴道。

“当是踏青爬爬山也不错啊,一看你们这些人平常就缺乏运动。”吴天轻一脸鄙夷。

“……我无所谓。”崔守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在袁一生身上。不知为何,感觉他情绪挺高涨的?他不是一向都讨厌累人的活动吗。

算了,有精神是好事。

他也没多想,弹掉了落在手上的烟灰。

“对了,我能带朋友一起过来吗?”袁一生突然发问。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不一会儿苏云反应了过来,一脸揶揄地说:“要带家属吗?”

“什么,没听你说过啊!行啊你小子深藏不露?!”吴天轻坏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被逼问的那个则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

“搞错了啦你们,就是普通的同事而已,上次答应她有空一起爬山,这不是正好嘛。”

崔守人没有说话,但是看他的眼神深沉了几分。

是于可清吧。

他努力搜寻着很久以前经历过一次的记忆,只有模模糊糊的场景——五个人去爬山,印象中似乎是这样的。

只是感觉好像有哪里跟以前不一样。就像原本紧密咬合的齿轮突然错开了。

他拼命抵抗着心里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一方面也怀疑是否自己记忆出错。毕竟人的记忆是很暧昧的东西,浸在远久的长河中,被名为时间的水花打磨削薄,看不清原本的纹路也不足为奇。

是否该倚赖自己的记忆,崔守人一直都没什么把握。毕竟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记性好的人。

如果于可清真的一起去了,他应该会记得才是。可是现在……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发现动作软弱无力。

算了,现在考虑这些纯粹是自寻烦恼罢了。

说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回来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呢。

 

“真不是家属?”苏云很失望。

“真不是。”袁一生诚恳地说。

“好吧……”吴天轻泄气了,转而对崔守人念叨:“老崔,你们也该找了,再不找就晚了。就不说你了,你看袁一生这小子,长得一副讨女人喜欢的样子,但从来就没谈过恋爱,这怎么得了。”

“你急什么。”崔守人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你们可以不急着结婚,但是谈个恋爱总是要的吧,不然人生多无趣啊。”

崔守人和袁一生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想不到你会担心这个呢。”袁一生不改微笑。

“废话,我不担心就没人替你们担心啦。”吴天轻一拍大腿,身边的女友咯咯直笑。

“他就是个天生保姆命,你们别管他。不过有消息了一定报告我们啊。”

“好好。”

袁一生笑着敷衍,崔守人则在一旁盯着他。到底为什么他会主动叫于可清呢,今晚吃饭也是,差一点就叫上了她。他不遗余力地想让她参与到他们这个小圈子里,为什么?

是因为他喜欢她?

突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把崔守人自己吓了一跳。虽然刚刚也这么想过,可是若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他岂不是曾经夺走了好友喜欢的女人?

一种奇异的内疚感涟漪般在心河里荡开,崔守人坐立不安起来。明明她是做过自己老婆的人,但他居然还会为了友人感到内疚?这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在路上看他的反应又不像是喜欢她,这么说来……他是为了自己?

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应该比较正确。

崔守人这么想着,暗暗舒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点感动,又有点难过。

 

“老崔,你走什么神啊。”

朋友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把已经浪费了一半的烟碾在烟灰缸里,笑了笑。

“没什么,想点事。”

“得得,你们神神秘秘心事重重,有啥事不能说的。都这么多年老同学了……”

“没有的事,你才想太多了。”崔守人哭笑不得。

“就是因为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才不会有女生接近你,可长点心吧!”

“真是劳你费心了,吴大侠。”崔守人回嘴。

“让你们贫。”苏云好笑地说。袁一生也笑了。

“这种场面好久不见了,好怀念。”

“是啊,真想回去读大学~工作累死人了~”

苏云很没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哼哼。

“呵呵,如果让你重新读一次大学你愿意?”袁一生笑。

“啊~~认真你就输了啊,明明是不可能的嘛。”

“你是指这件事本身不可能,还是不愿意重新读?”

“两者都有啦……一生你今天很啰嗦诶。”

“可是你不是想回去读大学吗,为什么不愿意重新读?”

袁一生的脸上带着笑意,但语气却十分认真。苏云扭头看了他一眼,撅着嘴思索了半晌,说:“因为……不想重新来过?”

“你们在说什么?”吴天轻来凑热闹。

“在说愿不愿意回去重新读大学。”袁一生笑吟吟地说。

“这种蠢问题……”吴天轻顿了顿,“当然是不愿意啦!”

“为什么?”袁一生追问。

“这还用说嘛,人都不愿意后悔自己曾经走过的岁月啊。就算后悔了,也要装作没发生似的朝前看,往前走,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吧。”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苏云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可以的话谁都不希望回头看吧,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前进的嘛,不管你是否愿意。”

“是吗。”

良久,袁一生微微垂下眼,露出一丝笑意。

崔守人看不出这个表情的含义。但是这番话却对他的内心产生了风暴般的影响。

——他就是一个回到了过去的人。

无法对自己的过去视而不见,因为那对自己的将来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在回来之前他的人生就已经难以为继,他甚至感激上苍给予他这个机会,让他能够重头再来。

人生在不断地前进——这种漂亮话是对于拥有无限未来的人而言的。没有未来的人,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原本的自己没有未来,那就只能重头再来,再去创造一次未来。

两个月前当他躺在酒吧的厕所里,被袁一生发现带回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的人生在神的股掌中完成了一次翻转。

不想重新来过?崔守人对此嗤之以鼻,身处幸福的人真能说出这样无自觉的话呢。

但是,现在的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以后……以后他们碰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会怎么想呢。

他想了半天,觉得自己不愿意去想那个如果。

因为那对他们而言,或许已经是发生在未来的事。即使他们现在毫不知情,而崔守人也一无所知。

他想,他恐怕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在过去,他自杀了。

 

他全然不顾后续的事情,任由自己沉浸在一无所有的黑暗里。这么想来,自己真是一个太自私的人,抛下了自己的合作伙伴擅自死去。他们恐怕也是为了自己焦头烂额吧,在那个世界里。

但他们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他竟认为这就是一个奇迹。

不配在自己面前出现的奇迹。

 

想要修正。修正过去的岁月,把其中可能的扭曲点都改正回来。只要是为了自己今后的人生能够继续,不再遇上那种事,让他付出任何代价他都能接受。

对于别人避之不及的重来一次,他甘之如饴。

 

或许人类是会尽量避免回顾过去的生物,因为越是回头就越是后悔,有许多人在错的时间错的地方遇到了错的人,无数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面对着一场场影响着人生的错误,却难以告诫过去的自己。没用的,放弃吧,再想也无济于事。许多人喟叹着接受了现实,拍醒自己的脸,打起精神往前看。

一个人往前走是因为本能的要求,是因为冬季永无休止。如果不这样做,狼群和暴风雪就会更快地扑向他。

几乎每个人都有过相似的痛楚,然后有了同样的领悟,背负着过去走了下来。

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因为一回头就容易陷进去,那片名为“后悔”的汪洋中。

要是后悔了,岂不是就像是否定了自己过去的人生吗。

 

那种无力又无为的心情,为什么要逼迫自己一次次地感受呢。

只要不去看不就好了吗。反正留下来的,终究是会湮没在过去的一笔,前面还有更多的路在等待自己。

是无底深渊还是光芒万丈,就留待自己想象了。

 

吴天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了口气。

“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们别多想?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这就是所谓的活在当下吧?”袁一生笑得有些苦涩。

“没错,说什么过去都是假的,只要能活好了就是胜利。”

看着吴天轻意气风发的模样,崔守人居然暗自松了口气,在自己都没发觉的情况下,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样就好,拥有这种信念的他,一定不会搞丢自己。

他跟我不同,他很坚强。

 

告别了友人之后,崔守人和袁一生搭上了公车,下车后一前一后在阑珊的灯火中穿行。

夜晚下过了雨的空气都能渗出水珠,在这份沉甸甸的湿润中,他们像是被压迫得说不出话,一路沉默。

就这样回到了家里。

袁一生一边进厨房喂猫一边让崔守人先去洗澡,他照办了。十分钟后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袁一生已经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袁一生很容易入睡。在上大学的时候,熄灯后寝室里总是不安分地七嘴八舌,起初还会应两句的袁一生没几分钟就没了声,他们就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出来合租后他还是没能改掉随时可以睡着的习惯,只是变本加厉地从床上转移到沙发上,变成了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状况。

崔守人叹了口气,却没忍心把他叫醒。于是回房间拿了条被子为他盖好,无意间瞥到对方淡青色的黑眼圈。

最近很累吧。昨晚还因为自己生病照顾了自己一晚上。早知道就跟吴天轻他们改天约了。

不过如果不是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恐怕自己也坚持不下来吧。

仔细一想,他陪着自己的时间几乎要跟有于可清的时间一样长。而在那个世界里,自从他有了家庭,袁一生就莫名地淡出了他的生命。至今他都没想通是为什么。

这个人的身上全是谜,崔守人尽管自认是他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但对他的事几乎是一无所知。

或许他在等待他有一天终会对自己敞开心扉,告诉他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

他有的是耐心。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想要碰触一下面前的这个人。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有一点儿长的头发很软,鬓角垂下来在脸庞边蜷成一个柔软的弧度。有些暖意的灯光落在上面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谁知这时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崔守人的动作停下来,赶紧缩回了手。

“吵醒你了?”

“唔……我睡着了?”

“嗯。”

袁一生动了动身子,然后注意到身上的被子。他愣了一下,然后浮起了微笑。

“既然醒了就去床上睡吧。最近下雨湿冷,睡沙发会感冒的。”

崔守人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

“好。”

袁一生掀开被子下了沙发,然后抱起被子。在他走开之前崔守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一生。”

他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总给人一种说不清的郑重感,就像说一句誓言。

可他现在突然想叫叫这个名字。

 

抱着被子的人回头看他。

“怎么?”

“……你有没有不舒服?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有,我很好啊。”

“哦,那就好。”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微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是那么虚幻。

像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你还不去睡吗?明天还有课吧。”袁一生又问。

“我就去。”

“嗯,那晚安。”

他搬着被子回了自己房间。崔守人在原地发了会呆,点了根烟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万家灯火。

这样的日常还能持续多久呢。他心想,没抽几口又把烟掐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