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 of everything

それは君の耳に届かないくらい小さな、

冷门堆积地。无固定墙头。一击脱离重症。駄目人間。

ao3:sakuraumeno

 

【闪之轨迹】(十二国记paro)苍之海,无明之晓

*跟Platon Hole一起脑洞的十二国记paro后续,前作见[闪之轨迹][クロリン]白驹空谷

*比起闪轨更像是十二国记的同人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系列,ZZ戏比闪2还要逗比

*已经不止是OOC这么简单

*人工雷,非常雷。请一定做好心理准备再往下看

*题目灵感来源于里恩的终之太刀台词(……)

*一发完,还挺长的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诗经·小雅·白驹》

 

-壹-

 

里恩用自己最快的脚程回到了蓬山。

虽然麒麟的脚程本就是世上最快的,眼下也并无要紧事,但他仍然像逃也似地飞回紫莲宫。他披好衣服进入宫里,正好撞见爱丽榭正在擦拭摆设。听到动静她回过头,脸上漾出美丽的笑容。

“你回来了,苍麒大人。”

里恩来不及收起那一脸惊魂未定,被面前的少女看了个结实,她露出讶异的表情,正要询问出声之却一手被拉过,随即手心里塞进了一个细长的物件。

“这是……?”

“在集市上看到的,觉得挺适合爱丽榭的。我平时太乱来了,多亏爱丽榭能理解我,算是一点感谢之意……”

黑发少年摸了摸脑袋,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道谢。这让爱丽榭无奈又好脾气地笑了,她从腰间掏出丝巾递给里恩,让他好擦擦额上的汗。

“谢谢,没想到苍麒大人会送我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她恋恋不舍地把玩着那支式样简洁的发簪,又关心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里恩仿佛有些黯然神伤地垂下眼,又摇摇头,之后便一言不发地走进屏风后的寝宫。爱丽榭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担忧地蹙起眉头。

她所侍奉的蓬山公,是一名十五岁的莊国麒麟,也是世间罕见的黑麒。里恩之所以拥有一般麒麟没有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一名胎果。在他六岁那年终于在蓬莱寻得踪影,被女怪带回,至今一直在蓬山上度过。八岁那年他终于转变,十岁那年他收复了三只使令,其中包括一头难以驯服的凶兽穷奇,其名为瓦利玛。十四岁那年里恩成年,属于他的旗帜升起,在那之后他见证了三次升山,时值今日依然未能在升山者中寻得苍王的继任者。

莊国已经经历了十几年没有国王的日子,虽然妖魔横行,所幸还有先王留下来的一批可靠官员勉力维持,总算不至于生灵涂炭。然而,莊国的日子也绝不算好过。或许是一直没能找到王,里恩总对莊国的百姓有种无言的歉疚,所以时不时会下山到城镇里游荡,但能做的事几乎没有。身为麒麟的他,唯一能为百姓做的事就是选出王,但是唯独这件事却是最难以做到的。而在好友尤西斯下山之后,他的心事更无处倾吐,每次回宫时都显得郁郁寡欢。女仙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却没人能为他排解苦闷。

爱丽榭是从小负责照顾里恩的女仙,他的苦恼她都看在眼里。但是他这样心神不定的表情她还是头一次见。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穷追不舍。

 

里恩心烦意乱地回到寝宫,满脑子都是刚刚在街上偶遇的青年。虽然他一直不太清楚天启是为何物,但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度喜悦,仿佛心底有某个地方被腾地点亮了。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那样明亮的光,但面对那簇光,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是害怕吗?害怕自己选错了王,害怕那个人不是一个善待人民的明君,抑或是害怕这份选择所带来的责任。

……姑且不论自己,那个青年,说不定自己也不想当王,如果只是勉强被推上玉座,当真会心甘情愿吗。尽管麒麟遵循天命的选择不会改变,如果他不成为王,想必自己将再也不作他选,就这样活到寿命将尽的那天。

麒麟会这么想很奇怪吧,明明知道自己的国家目前最需要的就是王。不管那个人愿不愿意,都应该要让他当上王才是。但是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自己却转身逃走了呢。

里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惴惴不安。那个人现在怎样了呢,会不会被妖魔所伤,会不会突然不见,如果未来的苍王有什么闪失,自己要怎么办才好。如果告诉女仙,她们一定会催促自己赶紧将他迎来,但他又不想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的矛盾呢……说到底,我根本不该生为麒麟的。

黑发少年扯出自嘲的笑,怀着不为人知的沉郁心思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至少要把那五十文钱还给他……

他说,他叫克洛。

 

灰允乡隶属于莊国明州,在国家已缺失十几年王的情况下,算是国内难得富有生机的一处地方。虽不至十分繁华,但乡内井然有序,人民勤劳工作,以礼相待,别地随处可见的荒凉景象在这边非常稀少。

这一切都是乡长的功劳。里恩在与乡民们交流的时候了解到。灰允乡的乡长入仙籍已有数十年,虽然在他当政期间莊国换过两位王,但他一直没从乡长的位置上下来过。中途虽有几次提拔的机会,但这位乡长却一一回绝,只愿安心守住这一方土地和人民。乡民们无不拥戴这位为民着想的老人,人称灰允公。

而克洛,就是这位受人爱戴的乡长的独孙。

 

克洛说的不错,他的行踪确实容易打听。一说是乡长的孙子,人们脸上都露出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告诉里恩那个混小子经常出没的地方。

无非是一些声色场所,尤其跟赌博有关。里恩皱了皱眉,心想大抵是赖于乡长的庇荫,所以无人会对克洛游手好闲的行径多加指责。这更让他心中的阴郁蒙上灰霾,但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期待感却驱赶着自己的脚步。想见他。不管怎样也想见到他。才在蓬山停留了两天,这种强烈的心情便让坐不住的里恩不顾一切地下山,再度来到此地。

他小时候就听女仙们说过,麒麟是一种对见到王会感到欣喜,离开王会难过的生物。那时候他还无法了解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但他现在隐隐约约懂了。这种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心情仿佛深入到骨髓的强烈冲击,以至于他还不太愿意承认。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顺从心底的意愿来了。依照路人所指,他最终来到一间破旧的小酒馆,只犹豫了片刻,他便踏入其中。

小酒馆冷冷清清,看起来并无可取之处,只在厅堂零星有几个客人在小赌,偶尔爆发出大大咧咧的笑骂声。不知为何,里恩却闻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让他浑身不适。

“小兄弟,你没事吧?脸色很苍白哦?”

这时候从柜台旁传来一个声音,他望向搭话的人,是一个有着热烈的橘红长发的女人,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她仔细端详着他,神情玩味。

面对她的关心,里恩只是摇摇头,低声回答没事。

“你一个人来的?这可不是小孩子来玩的地方哦。”

“我想找一个人。”他不满于女子把自己看成孩子,于是用更加生疏的口吻问道:“请问克洛在吗?”

女子的眼睛瞪大了,随即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往楼上喊道:“克洛,有人找!”

过了一会儿,楼上才响起开门的声音,传来一声懒懒的回应。独眼女人笑着对里恩说:“先进来坐会儿吧,他很快就下来。”

“不,不了,谢谢。”里恩拒绝了她的好意,反而往门外退后一步。那股令人不快的味道似乎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而且越往里会越浓烈。“我在门外等他就好。”

女人有些奇怪,却没多说什么,转身招呼新进来的客人。那几个年轻人鱼贯而入,正好与里恩擦肩而过,他竟差一点被对方身上的味道熏得窒息。

使令在暗地里发出低沉的关心,他边回应边踉跄着退到门外。是血腥味,虽然不是人血,但味道之浓烈让他下意识地产生了厌恶感。怎么回事,这些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身上布满了血腥味?

正在他感到恶心的时候,一阵清风拂过自己的头顶。然后脸上传来了温暖的触感。他睁开眼,视野里竟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满脸关心地注视着自己。他悚然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青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好让他别往后面跌去。里恩站稳脚跟,发觉两人站得太近,又赶紧拉开一些距离。银发青年为他的举动愣了一愣,又苦笑着说:“啊,差点忘记你不喜欢人碰你了。”

“你记得我?”里恩有些诧异,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唔,算是吧,毕竟你给人感觉还挺特别的。”克洛笑笑,“所以,你是特地来还钱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里恩似乎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他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串钱币递给对方。克洛收下钱,掂量了一番,说:“明明不还也没什么关系的,这点小钱。”

里恩义正言辞,“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受人恩惠当报以桃李。”

克洛一愣,然后乐呵呵地笑道:“年纪轻轻的还真是死心眼啊。”

“……我认为这是无人不晓的道理。”

“好吧好吧……所以你就专程过来还个钱?亏你找得到这里。”

其实也并不难找,循着王气的话总能找到的。当然这话里恩不会说出口,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仿佛要从这个人的神色上看出什么端倪。

然后被那双红眸捉了个正着。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里恩心里一跳,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克洛看着这名带着神秘气息的少年,莫可奈何地笑了。

“真奇怪啊,你明明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乡里的人,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你是从外地来的吗?”

里恩点点头,又迟疑着摇摇头。

“……我是莊国人。”

“是吗。”克洛没有再深究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里恩。他答道。

“还真是特别的名字啊。不过,倒是很适合你。”克洛抬起手想揉揉他的脑袋,却被对方带着些警戒的眼神提醒着,悻悻地缩回手。

“脸色不是很好哦,以后找人也要先了解一下那是什么地方。一个人随意走动可是容易受伤的。”

他抬起身子,扔下这句话摆摆手离开。在这个时候,里恩才察觉这个人身上,也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

没走开两步,身后又响起了那个清澈的声音。

“克洛!”

“嗯?”

他回过头,身后的黑发少年伫立在原地,神情似乎有些不舍。

“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克洛只是报以一个洒脱的笑。

“随你喜欢。”

 

*“莊”与“苍”来源于奏国的“奏(sou)”,是同音字。但总体设定上比较像戴国。“况”与“匡”音同恭国的“恭(kyo)”。

*穷奇:四凶之一,形似长着翅膀的老虎。

 


-贰-

 

在那之后,里恩便不时去找克洛。克洛虽诧异于他为何每次都能准确捕捉到自己的行踪,但一来二去却也习惯。就这样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里恩发现,虽然克洛经常流连于赌庄酒馆之类的地方,但与他交往之人却都并非恶人,他们好像都抱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游走于大街小巷,而百姓对他们也并无鄙夷之色。相反,还对他们抱有一定程度的尊敬。这让里恩更加好奇了。

“克洛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呢?”

某天,里恩这样问道。那时被他发问的人正靠在祠堂的石阶上,满脸讶然地看着他。

“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而已。”

克洛吐掉了嘴里的草,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如你所见,游民一个。不过这身体还有点气力,有时候帮帮大家干点活儿。不然会被爷爷骂的,他不喜欢吃白饭的人。”

“没上过庠学吗?”

“当然上过。我看起来像是没读过书的人吗?”

迎上的却是一脸怀疑。银发青年摸着头苦笑道:“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上过少学的人呐。而且脑袋还很聪明,是可以被举荐上大学*的呢。”

这回轮到里恩目瞪口呆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呢……只是觉得没什么兴趣吧,对做官这种事。”

里恩感到嘴里一阵苦涩。虽然天条没有规定王是什么人,但一般来说,升山者之中大多是官吏,即便成王的几率少之又少,想与麒麟打好关系的人也不在少数。而克洛却不在此列。若自己仅一味身居蓬山不下民间,自然也就遇不见他了吧。

这么说,他对当官没有兴趣。

“为什么……”

克洛望向忽然神情低落的少年。他好像对自己没有走上仕途一事很是痛心,但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事?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勾起嘴角,“还是说,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官运吗?”

那一瞬,他看见少年的脸色变了。他一下子站起身,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里恩?”

“克洛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里恩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没等克洛回答,他板着脸,道了声再会便离开了。克洛怔怔地目送他走远,只觉那身份不明的少年离去的背影渗出无限寂寥。

 

这个人,不适合做王……

他心下黯然,又莫名觉得气恼。他在无人的空地外唤来使令,一头灰黑相间的巨虎张开双翼出现在眼前,他驾上这头被驯服的凶兽,腾空而去。

“您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在他们升至地上的人就算抬头也看不见的高度时,里恩身下的使令——被称为瓦利玛的穷奇,发出低沉的询问。

“那个人,应该就是未来的王吧。”

“……我不知道。”

里恩抱着它的脖子,发出了静静的叹息。

“如果他有一定志向,或许还能令我安心一点。但他只是一介市井之民,对仕途丝毫不感兴趣。这样的人,真的能担当起这么重要的责任吗。”

是啊,如果对于政务毫无兴趣的话,只会变成像先王凯王*那样,仅治世二十余年,便对于自己的不老不死产生了极端的厌倦,从此沉溺于享乐之中,不理朝政;不到三十年,莊国便急速衰落下去,前任苍麟因失道而死,凯王也在一年之内驾崩。

这个国家已经失去了一任王和麒麟,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使得苍生不幸。

肩上名为“选王”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尽管天启让他遇见了克洛,但他也无法为此而高兴起来。

——比别人多一倍心思的麒麟,这是不是胎果所加诸的可悲诅咒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您还要频繁去他那里呢?”

“这个……”

里恩答不上来。唯独这个问题,无论用什么道理他都说服不了自己。但只有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法见到他的话,心就会空落落的。往往是在静下来思考到底要不要见他之前,脚步便已经朝着那个人的所在而去了。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意识到这点的里恩不免垂头丧气。他在蓬莱的时候是个非常自持的孩子,但在他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会伤害到旁人之时,他想只有父母——只有那对慈爱的夫妇,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使之受伤的。所幸在力量出现端倪不久便有女怪来接他,而他也未曾犹豫。

来到这边的世界后,他认清了自己的力量是上天赐予,是与生俱来的,照理来说应当不再害怕令旁人受伤,可在他知道了自己面临的职责时,他却陷入了另一种自我拷问。如何才能为国民带来幸福,不再让他们陷入不幸?该选出什么样的王?说到底该选出王吗?他就这样怀抱着不安,压抑着内心,在选王的事情上比谁都积极,又比谁都消极。

——如果了解他多一点,说不定就能明白这个人适不适合当王了。

不能轻易放弃,那是成年以来,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受到天启的人。

他闭上眼又睁开,俯瞰着身下的大地,常年被灾祸侵袭的大地满目疮痍,蚂蚁般啃噬着他的心。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自己正犯下一个错误。

 

 

*简单来说,能上完大学的人,都是妥妥可以做官的。

*先王是凯恩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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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

“少爷,您回来了。”

“哦,看来还能赶上晚饭,太好了。”

银发青年仿佛一阵风踏入乡长府,府内的仆人和下女看到他,都笑着与他打招呼。他大大咧咧地跨进厅内,饭桌旁只有一个老人。面前的一桌饭菜丝毫未动。

“爷爷。”

“哦,克洛,我猜想你也是该回来的时候了。”

克洛在老人身边坐下,一口喝干了面前的茶。

“啊——已经三天没吃过家里的饭菜了。爷爷怎么会知道今天我会回来?”

老人笑着给他的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快吃吧。”

克洛也就不再客气,端起碗狼吞虎咽。毕竟都是些消耗体力的活计,这么几天下来他也确实累了。

“情况怎么样?”老人问道。

“唔……不怎么样,妖魔的数量好像只增不减,不过还顶得住,也没有死伤者。”

是吗,灰允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再这样下去,光靠我们几个也不够吧。”

“国土荒废时间越长,妖魔和灾厄就会越来越多。这都是因为没有王的缘故啊。”

克洛看了爷爷一眼,那忧心忡忡的样子让他突然想起了那名奇特的黑发少年。

“今天,有个少年问我为什么没去大学,他好像很在意我为何不去当官。”

老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露出苦涩笑意的年轻人。

“那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看上去一切都与他无关,又好像跟他息息相关。”

“我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啊。”老人放下筷子,“虽然已经好久没提起这事了,克洛,你真的不去吗?”

“什么?”

“大学。”

“去了又能怎样,当官而已,爷爷你不也是在当着吗。”

“这能一样吗?”灰允公面露愠色,“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乡之长,也就止步于此罢了。但你明明是能成大器之人,却甘愿待在这个地方,怎能不让人痛心!”

提不起劲啊,克洛叹气。

“说到底连王都没有的国家,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吶。”

“那你去当王就好了啊。”

闻言,克洛差点儿被汤呛着。他咳了两声,瞪大了眼看着爷爷。

“你说什么?”

老人一脸不觉自己说错什么的无辜。“我说你去当王啊。”

克洛怔了片刻,然后放声大笑。

“我看你也是有些老糊涂了,爷爷,那种事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不管是官吏商人还是匹夫,只要去升山就有当王的机会。”

“不是那种问题吧……”克洛头痛地揉揉太阳穴,“为什么是我要去啊?明明你更有机会不是吗?受人爱戴、清正廉洁的灰允公,即便升山称王也没什么奇怪的。”

老人长叹一声。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既然我甘愿待在这里数十年,就说明我自认并没有成为一国之君的器量。我守着这里,是自觉自己无法为更多人谋取福利,只能关注眼皮底下的事,这样的我说要成为王,那真是对麒麟的不敬。但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好,所以你们这群人才会在做这种事。”

 克洛一言不发,只是耸耸肩,静静听爷爷说教。

“正是因为没有王,所以官吏的存在才尤为重要。即便已经没有任何用于庇佑的东西,但这个国家的基石不能过于动摇,否则交予下一任王的,将会是一个多么荒凉的国家啊。为了维持人民还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信心,我想做好自己能做的,所以才会在这里。”

“如果每个人都能像爷爷你这么想,这个国家根本就不需要王吧。”

银发年轻人浮起了讽刺的笑容。老人摇摇头。

“……你啊,跟我这种老人家不一样,明明有能力却无法认清自己,这才是真正可悲的事。”

“别说啦,爷爷,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也能帮助大家也活得好好的,这不就行了吗。而且搞不好我哪天一个高兴,真的就去做个官呢。”

灰允公苦笑起来。

“我真的能看到你有出息的那天吗……”

“你是仙人啊,只要我愿意的话绝对可以的啦。”

 

阖上小厅的门,克洛在落雪的庭园里伸了个懒腰。眼看着春天就要到来,但却丝毫没有暖意。今年的冬天却比往年都要长,都要冷。莊国位居黄海的西北,本就比南边的国家要寒冷许多,再加上没有王,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国内本是靠丰富的铜和玉石作为主要经济来源,加上山上遍布莱诺树,作为度过冬天和冶炼的柴木绰绰有余。但即便是生命力再怎么强的植物,在气候恶劣,寒冬时节延长,人们不得不砍伐更多的树来维持生活的境况下,还是无力地成片消亡。连农作物都种不过来,更不用说植树;缺少炭火,冶炼金属也成了难题。就这样,莊国越来越难以生存,许多难民只好度过妖魔大量出没的虚海,到邻国避难。

这样下去到底还能支撑多久呢。

在发觉爷爷神色透露出忧虑后,克洛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基石开始动摇的迹象。明州州宰准备颁布新的赋税政策,派太守前来游说乡长*,意指开春后税赋要比原来多出两成。不仅提高地税,甚至加上了原本没有的通行税。没有朝廷的明文,只是口头表示有这个需要,就要下面服从执行,这明摆着是州郡官吏的独断专行。玉座因长久无人,朝内人心涣散。法令约束力减弱,不少州侯趁机在辖区贪腐,也无人加以管制。面对这种情况,灰允乡的乡长只是表示民众目前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税赋,否则就连生存都成问题,婉转地拒绝了太守的要求。

或许之后会惹上麻烦。老人愁眉不展,却又让克洛不必过分担心。他认为只要跟上面好好沟通,说明情况,大人们总会明白他们的苦处。但真的会顺利吗?对此克洛没有任何发言权,甚至无法帮爷爷分担苦恼。

——克洛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黑发少年澄澈的眼眸宛如责备,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仰望着落在莱诺树光秃秃的枝条上的雪花,内心一阵苦闷。

“……那种事情,我当然清楚。”

 

 

*国家由州组成,州侯是州的长官,州下面是郡(太守),郡下有乡(乡长),乡下有县,以此类推。

 

 

里恩只在蓬山上待了一周便待不住了。他在女仙们都在熟睡中的清晨,轻手轻脚踏出紫莲宫,任凭凤仙花丛上的朝露沾湿了衣角,召来使令带自己去往那个已经不知去了多少回的地方。

他是喜欢灰允乡的。自他成年以来,莊国泰半土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只有灰允乡,给了他一种归家般的安心感。这真是非常奇异的事,在这乱世之中,在蓬山长大的麒麟会在这种热闹的乡镇中寻得安定。这其中的原因,恐怕多半也是有那个人在的关系。

明明那个人那样游手好闲,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当王的人。里恩赌气地想。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那么在意他。

总之……就当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还是要多了解一下这个人才行。毕竟是将来很可能要成为主上的人,这点考验也是必须的吧。

他骑着瓦利玛降落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郊外,让使令隐去身形,径直向城门走去。这时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但却显得更为尖利可怖。

“是蛊雕!”里恩的使令重明鸟旭日*提醒他,那是会吃人的鸟型妖兽,在妖兽里算是棘手的。这种地方会出现这种妖兽,不外乎是国土更加荒废的缘故。

按捺下心中的苦涩,里恩站稳身形,嘱咐使令们不要轻举妄动。毕竟这是离城门很近的郊外,万一被别人看到使令就糟了。

“正好,既然来了就一并收服吧。”

里恩在狂风中睁开双眼,长角的巨鸟正好在此刻现形。它挥动着展开约有五公尺长的羽翼,发现里恩后它发出了兴奋的吼叫声,用力拍动翅膀,刮起充满恶心臭味的大风。少年直面着它的前哨战,微微蹙起眉头,屏息凝神地盯视着这头妖兽。

“降服……”

有人说,世间罕见的黑麒麟,会比寻常麒麟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虽然这只是空穴来风,但蓬山上无人不晓,这位年纪尚轻的苍麒,确是几百年来最强的麒麟。十岁便收服了四凶之一的穷奇为使令,随即夫诸*、重明鸟、白猿等珍兽都一一被收服。而且,少年的凛然气质更接近于练武之人,令人很难把他跟麒麟联想在一起。

蛊雕被他的气势凝住一瞬,似乎开始踌躇,风势也减弱了。就是这样。里恩耐心地维持着注视的动作,薄紫色的眼眸透出锐利的光芒。

“降服,成为使令。”

巨鸟仿佛要进行最后一挣似地发出长长的嘶鸣,就在里恩感到它即将失去抵抗的那一瞬,一支箭凌空而至,射中了蛊雕,嘶鸣顿时变成痛苦的哀嚎。蛊雕扇动着翅膀卷起一阵狂风,被突如其来的事态弄懵的少年差点被风刮走,只得用袖子挡住眼睛。

“退后!”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心里一震,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一个力量往后一扯。挡在他跟前的,赫然是那个宽阔的背影。

“克洛?”

“等会再说,你先退后!”

“等等、——”

已经晚了。银发青年拔出背后的双刃剑,不由分说地横空劈下,因中箭而痛苦不已的妖兽没能抵挡这致命一击,应声倒下,被剑所劈开的身体迸发出腥臭的血,溅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离他很近的少年也因此遭殃。

“————”

是血。

里恩顿时感到一阵目眩。血对于麒麟来说是污秽,是毒药,抵抗力稍弱一点的麒麟碰到血,可能很快就会开始生病。

所以才想降服它的。真是多管闲事。他埋怨地想,忍不住后退几步。眼前的男子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刚刚好险啊,你没事吧?——喂!”

“我没事……”

“少胡说了,你连站都站不稳。”

腿脚重得像是灌了铅。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他几近窒息,他抬起头,那血腥味的来源是扶住自己的克洛。

“喂,里恩,振作点!”

他的脸色都变了。看惯了他没心没肺的笑脸,突然摆出这种表情,总感觉不太像他。但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比他还要难看吧。

“克洛,拜托你……”

“什么?”

“……拜托你,离我远点。”

对方的表情霎时变得异彩纷呈,抱着自己的手也松开了。里恩想笑但难受得紧,转身朝湖边走去。他用湖水洗净血迹,呼吸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休息片刻他往回走,发现克洛正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见他的身影,青年懒懒地招呼了一下。

“哟,好些了?”

里恩点点头,在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克洛注意到他的举动,挑起眉撇撇嘴,然后递给他一个葫芦。

“喝点水吧,脸色看起来还不太好。”

里恩默默接过,发觉他身上那股血腥味已经淡了不少。克洛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道:

“放心,我刚刚也擦洗了一下。看来你是晕血?”

“……托你的福。”

喝了一口水,里恩没好气地答道。克洛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

“抱歉抱歉,我看你傻傻站在那儿差点就被那怪物吞了,还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呢。”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自己站在那儿降服妖魔的画面确实跟等死没什么区别。里恩沉默片刻,一本正经地说:

“我要解释一下,我并不是被妖魔吓到。”

“是是……”克洛敷衍,“真是个爱逞强的小鬼。”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里恩不满地鼓起了脸,惹得对方大笑起来。我是认真的,他嘟哝了两句,又踌躇半晌,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口。

“……谢谢你。”

虽然其实是帮了倒忙,但他也是一片好心想救自己。

克洛嘴角一挑。“小意思,反正也是我分内事。”

“分内事是指清除妖魔吗?”

“算是吧。”

“你上次说的职业就是这个吗?”

“是啊。”克洛答道,“不止是我,还有十几个同伴,平时会在城里和郊外巡逻,帮忙驱杀妖魔。也会为乡民做点别的,比如护送货物,在危险的山谷里采摘点草药什么的。”

里恩想起了第一次去找他时的小酒馆,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里面弥漫着血腥味。

“那你平时去的赌庄酒馆都是……”

“啊,都是我们这帮人的联络地点。虽然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怎么说,性质比较特殊吧,毕竟是十几个拿着冬器的人,又不是名正言顺的乡师,最好能避人耳目——爷爷是这么说的。”

里恩恍然大悟的同时也理解了克洛平时游手好闲的真相,惭愧地垂下头。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那样对你发脾气……”

头顶上罩下一片温暖,那是青年的手掌,怜爱地抚摸他的脑袋。明明平时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但此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抵抗心理。

克洛狡黠地笑:“所以你果然是因为赌气才一周都没来找我?”

里恩无言以对,脸上泛起被人揭短的难堪红晕。

“算了,你也没说错什么。我这个人嘛,确实是胸无大志。保护好乡民就行了,我就这么想的。”

闻言,里恩有些哀伤地垂下眼。

“克洛……不打算当官吗?”

“我吗?我只要我家老爷子活得快活就行啦。上头的事情,不合我性子。”

是吗。看着年轻人洒脱的笑脸,里恩低声应道。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真正听他这样说,心里还是像被割裂了一样难受。

要放弃他吗?可是真有放弃的余地吗?且不说天命能否违背,即便是现在要他放弃,里恩也已经做不到了。

“保护灰允乡,这就是你的愿望吗?”他呢喃道。

“嗯,目前来说,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哪怕国家再怎么荒废?”

“是啊……再荒废下去,这里也迟早不行的吧。”克洛苦笑了一下,“不过,现在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再往下的事,我也摸不清。”

——不是的,你能做的事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少年想这样告诉他,甚至在一瞬间动过告诉他自己是麒麟,是为迎接他而来的念头。他咬咬牙,试探地问道:

“……如果我说你可以当王,你会怎么想?”

回应自己的是一阵寂静,然后是身边人一声自嘲似的笑。

“哈……那我只能说,这国家真是倒霉透顶了吧。”

里恩转头去看他,那张俊朗的脸一半埋在阳光的阴影之下,读不出其中情绪,心中漫上一阵酸楚。

“什么啊,你怎么又摆出这副表情。”

他抬起头,冷不丁被对方伸来的手捏住了鼻子。克洛冲他眨眨眼,调侃道:

“看你年纪轻轻的倒是挺忧国忧民的,不过总是皱着个眉头可是会容易变老的哦。国家的事交给大人就好,小孩子就别想太多啦。”

“所以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温暖的手掌落在头顶,他好像完全把自己不喜欢别人碰的忌讳抛诸脑后,放心地蹂躏自己的黑发。他认真地向始作俑者抗议,但心里某处却暖融融的,就像是看着封冻已久的积雪终于化为潺潺溪流。 

那是只有待在这个人身边才有的,非常安然的喜悦。

可那里同时也传来了隐隐的疼痛。越是跟他待在一起,与他分离的时候就会越难受。

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真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人,那时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重明鸟:重明鸟是中国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神鸟。其形似鸡,鸣声如凤,此鸟两目都有两个眼珠,所以叫作重明鸟,亦叫重睛鸟。它的气力很大,能够搏逐猛兽,辟除猛兽妖物等灾害。它不吃食物,只喝一点琼玉的膏液。旭日是闪2里恩的武器名字。下文中使令都以他的武器来命名(瓦利玛除外)。

*夫诸:像白鹿,但有四角。招大水。

 

                                                   

-叁-

 

“最近的妖魔,真是越来越多了啊。”

跟在身后的一名强壮男子在斩杀掉一只羊型妖兽后如此感慨,克洛不得不对此表示赞同。

“啊啊,而且活动也更频繁了。” 

“总感觉这样下去没完没了的。”

橘红长发的独眼女子挥舞着手里的鞭子驱赶掉试图啄掉她另一只眼睛的鸟怪,三人默契地背靠背聚拢在一起,深深喘气。

“暂时告一段落了吧……这些家伙的巢穴,要是能找到的话就连窝端了。”

克洛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另外两人都苦笑起来。

“只靠我们几人之力,也太杯水车薪了。”

确认周围的妖魔都消失了后,三人在满是残骸的荒野上席地而坐。

“累死人了……”克洛耷拉着脑袋,被身边的高大男人拍了一下肩膀。

“喂,你可是带头的吧,怎么能先泄气。”

“吵死了伏尔坎。连续两天作战还是会累的好不好!”

“哎呀,吵架也是消耗体力的哦。”女子轻松地说着风凉话,“而且这边荒郊野岭的,可没什么补给。”

被她这么一提,克洛也闭上了嘴。花了一天爬上了半山腰,沿途斩杀的妖魔已经数也数不清,而他们的体力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座山位于灰允乡郊外,平时会有不少乡民来砍柴,但由于山里的妖魔渐渐增多,乡民们都不敢上山了。收到消息的乡长特意拜托孙子来清清道路,但到了山里头他们才发觉自己太过天真。不知何时,此处已经沦为了魔物的巢穴。光靠他们三人,清扫整座山是行不通的。

“……果然还是不行啊,照这样下去。”女子若有所思道。

“嗯,实在不行我们就先撤吧。等多召集几个人手再一起上来。”克洛也并非有勇无谋,思索片刻便下定决心。

“我的意思是,照这个样子荒废下去,妖魔只会越来越多,再怎么斩杀也看不到头的。”

说完,三人一同沉默下去。照理来说,春天也马上就要到了,但这天气却丝毫看不出晴朗的迹象。封冻的山谷寂静无声,树木和动物仿佛被永久地陷入寒冷的梦魇之中,取而代之的是妖魔的活跃。

“真不知道这座山还能不能恢复原来的模样……”

伏尔坎抱着粗壮的胳膊叹息。

“别说这种丧气话。”克洛不耐烦地说,“情况总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起来?除非麒麟真的找到了王。”

“王”这个字眼在他心中一跳,不期然想起了那个黑发少年清澈的眼神。

“喂,克洛?”

克洛回过神来,抬眼正对上女子一脸意味深长。

“什么?”

“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莫非是有了意中人?”

“……哈?!”克洛张大了嘴,“我哪里心不在焉了?!”

“最近一说到这些严肃的话题,你就会突然开始发呆啊。”

“我有吗……不不不,我只是在思考问题而已啊!你是从哪里得出来意中人这个结论?!”

两个同伴对视一眼,点点头。

“可疑。”“嗯,太可疑了。”

“我说你们——”

“说起来,最近那个少年不也常来找你么。”

“哦,那个很有礼貌的……”

听他们说起里恩,克洛一阵慌张。

“喂喂,你们怎么会往那方面想。那小子只是——”

他的话头止住了。说起来,虽然他总是来找自己玩,但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对方。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和目的,不过里恩看起来并不希望让人探听自己的事,自己也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再加上他那个正直过头的性格,肯定不可能是打着什么坏心眼的人,所以克洛也就由着他的性子,并不多问。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克洛到现在也没想通。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自己不知哪点合了他的意,不知不觉就习惯了他跟在自己身后。

……还真不像自己啊。

“只是什么?话说一半更让人在意了。”

斯卡蕾特揶揄道,克洛摆摆手说饶了我吧。这时伏尔坎提着武器站起身来,表情肃然地望向远处。

“有妖魔。”

于是他们都纷纷掏出武器,背靠背摆出了临战姿态。不一会儿,一阵阵啼哭声和怪叫声从头顶上传来,他们抬头一看,那是成群结队的多罗罗,这些会吃人的鸟怪笔直地朝他们冲来。

“散开!”

伏尔坎抡着臂膀粗的铁棒把鸟群驱散,克洛挥舞双刃剑一个横劈,将分散开来的鸟怪斩落下好几只。但敌人拥有压倒性数量,加之经过先前的战斗,体力还没恢复过来,他们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恐怕妖魔的巢穴就在不远处了,克洛想着,不慎被钻了空子的妖魔狠狠抓了一道口子。拿剑的手顿时麻痹起来,妖魔察觉到他的松懈,展出利爪铺天盖地地向自己俯冲而来。他忍住手上的疼痛,勉力换了一只手将剑提起来的那一瞬间,怪事发生了——

电光火石之间,那些原本打算袭击他们的妖魔突然被看不见的东西咬伤,惨叫着纷纷从空中坠落,一时间血花四溅。他们目睹这一奇异场面,都震惊地愣在原地。

“不要停下来!”克洛率先反应过来,咬牙挥剑朝乱成一团的多罗罗砍去,另外两人也赶紧动手将剩余的鸟怪消灭,不消片刻,地上便铺满了妖兽的尸体。

将所剩无几的妖魔扑杀之后,三人也累得瘫坐在地上。山谷恢复了平静,看起来已经不会再有东西出现了。

“怎么回事……刚才……”

“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相助……”

面对同伴的困惑,克洛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人会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出手相助,而且帮助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刚才没有“那些东西”的帮助,他们现在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就在这时,他陡然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他猛地抬头朝身后的山头望去,视野里竟隐约现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那陡峭的山巅之上,伫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山风将他的衣袂高高吹起,飘渺地融入云雾。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边,与自己的视线对上的瞬间,倏忽转身消失不见。

“那是……”

——里恩?

“怎么了,克洛?” 

“……不,没什么。”

再定睛看时,那上面已经空无一物了。是自己看花眼了吗?常人是无法攀爬到那个高度的。但是刚刚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想起了少年那独特神秘的气质,不喜欢被摸头,怕血,方才暗中相助他们的东西。而且他曾说——

——如果我说你可以当王,你会怎么想?

“不会吧……”

他苦笑着低喃道。这种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自己在做白日梦。尽管如此,笼罩在他心上的疑惑,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化为麒麟形态的里恩正在云上纵身飞驰。额头上那优美的兽角泛着珍珠色的光芒,银黑色的凛然身姿穿梭在云海之中,像要逃脱什么似的狂奔不止。

——被看到了。

此刻除了自责,更多的还是心慌。不知为何,从早前开始便一直心神不宁,于是他循着王气来到此地,结果便遇到了触目惊心的那一幕——

怎能让他死在这种地方!里恩毫不犹豫地召唤出使令,命它们隐去身形,从妖兽的攻击中救下克洛一行人。万幸的是他们都没有生命危险,确认这点后里恩松了口气,却无意中与对方的视线对上。慌乱之余他匆匆转身离开那座山头,不自觉便变回原貌。

他会发现我的身份吗?

那短暂一瞥,他可以确定克洛绝对发现了自己。但是,麒麟的身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暴露的。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已经认定了是那个人,却几经犹豫未能与他坦白,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平日行事果决的少年,唯独在这件事上无法做到干脆利落。连他都想嘲笑自己了。

 

回到蓬山,迎接他的是以爱丽榭为首的一群女仙。这阵势吓住了里恩,还没开口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爱丽榭便兴奋地拉住了他。

“有贵客来呢,苍麒大人。”

“贵客?”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让我久等了啊,里恩。”

“尤西斯!”

一个金发少年从紫莲宫走来,表情是结了霜一般的高傲。与好友暌违已久的里恩连忙迎上去。

“尤西斯,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你们请过来的。”他瞥了一眼爱丽榭,里恩讶然地望向她,收到后者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

“总之,先坐下来慢慢说吧。”

 

之后,里恩才知道他是被碧霞玄君——薇塔叫回来的。这段时间自己的失常被爱丽榭看在眼里,她也是担心了才去跟薇塔报告,所以现在尤西斯才会坐在这里。

“抱歉,你这么忙还让你回来——况国那边还好吧?”

尤西斯哼了一声:“虽然一开始混乱成那个样子,现在总算是走上了正轨。”

“那就好。跟王相处得还好吗……?”

问及这个话题,就算是里恩也得小心翼翼。毕竟匡王——名叫马奇亚斯的那位年轻人,跟身为匡麒的尤西斯一样,脾气都算不得很好。两个人在相遇之时就吵得不可开交,至于是怎么选上他作为王,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尤西斯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的事不提也罢。我告了一天假过来,他还巴不得我别回去了。”

“哈哈……尤西斯也很辛苦呢……”

普天之下会把王和台甫互称为“那家伙”,也就只有况国的这对主从了。

“我的事姑且不说,你又是怎么回事。”尤西斯的语气里染上一丝不耐。“听爱丽榭说,你最近老是闷闷不乐的。”

里恩无奈地笑了。

“我果然是让她担心了啊。”

“那是当然,你也该多少有点自觉吧。”尤西斯叹了口气,“到底有什么事是连女仙都不能说的?”

爱丽榭和女怪虽是从小陪在身边最亲密的人,但整座蓬山上,只有当时比他大五岁,与他一同长大的尤西斯是里恩唯一的倾诉对象。或许是同为麒麟也比较能互相理解,从以前开始尤西斯就作为前辈给了他不少建议。结果他下山了还要来操心自己的事,这让里恩相当不好意思。

而他也很清楚,自己藏在心底的事,一直就只有那么一件。

“尤西斯你……选王的时候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金发少年似乎很不乐意地回想了一下,冷淡地迸出俩字:“不爽。”

“咦?”

“遇到那家伙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要找的人。接着他就跟我吵了起来。说实话,很令人不快。”

里恩忍不住干笑:“说的也是……”

“我对那家伙的小孩子脾气和天真感到很不爽,而且对自己不得不选他当王而感到不爽。”

尤西斯摇了摇头,似乎想要甩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你原本好像是希望能选一个和自己性子合得来的王呢。”

“没错,可以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说,“可是那种事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

“果然是这样啊……”

收到这个回答,里恩不无失落。尤西斯也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表情变得肃然。

“到底发生什么事?难道说你找到了——”

里恩点头回应了他的探询。一时间亭子里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响。尤西斯沉默半晌,喟叹道:

“为什么你没有……”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那个人……他并不想当王。”

随后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好友:他与克洛的相遇,渐渐与对方接触,克洛对于当王的想法,还有自己的心情……在倾吐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软弱及恐惧的事物,在天命之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我不应该当麒麟的。为什么要让我担起这个职责呢。让不想当王的人当上王,这样他就会幸福吗?这样国民就会幸福吗?我不认为是这样的。”里恩苦闷地说,“但是,我也明白我只能选出这一个王了。如果强迫他当上王而没有好结果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吧。”

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倾吐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蓬山上四季如春,在这里感受不了下界的悲苦冷暖。而在千里之外,莊国的凛冬未绝,有无数的百姓正在挨饿受苦,家园被妖魔摧毁。在下界所看到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谴责着苍麒的不作为,未能赐给他们一个王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明明已经找到了王的人选,却因为过不了自己情感上那关,就迟迟犹豫不决。这要是被子民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对着这么一个不尽责的麒麟,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里恩。”

好友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他看向尤西斯,后者只是平和地看着他,淡淡说道:

“我认为你会那样想,已经具备做一个称职的台辅的条件了。”

“……诶?”

“你应该也很清楚,天命之所以是天命,是不受任何人的意志影响的。麒麟只是领受天命,选出了王而已。至于那个人够不够格当王,会不会是一个好王,这不是麒麟能决定的。”

里恩感到嘴里一阵苦涩。

“我明白,就是因为明白——”

“但是,麒麟能在旁辅佐他。如果你能比谁都关心人民,认清自己的责任,切实地辅佐王走上正道……那就是身为麒麟的职责了。这点你是一定可以做到的,因为你一直在为大家着想不是吗。”

啊——他在那一瞬间终于恍然大悟,认清自己到底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太傲慢了。他认为自己能够凌驾于天帝之上,在选王一事上能留有余地,这本身就是错误的念头。同时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的他也忽略了,对于自己、或是对于麒麟来说,最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

“你以为选王就是麒麟最重要的职责,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我们负责把他们选出来,但辅佐才是最重要的——尽管不是所有的王都适合当王,有时即便是麒麟在旁警醒,也无力挽回。不过,你要分清楚哪些事你可以做到,哪些事你做不到。不要因为那些你做不到的,逃避掉那些你本来可以做到的。”

尤西斯认真的话语让里恩惶惶不安的心松动了。毫无征兆地,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也有可以做到的事……是吗。”

“不是有吗。把王迎接回来,辅佐他成为明君。总有一天,莊国也会变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尤西斯冰蓝的眼里没有一丝寒意。

“里恩,不要妄自菲薄,你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台辅。”

他怔了怔,终于露出了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尤西斯也是一个很好的台辅呢。”

“那真是承你贵言。”像是想起了一些事,尤西斯的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快。里恩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会把他迎接回来的。”

“是吗。”

“我不会再迷惘了,就算他不愿意我也要把他带回来。”

“……有决心是很好,但也要讲求方法。”金发少年轻咳两声,“不过,一般来说也不太会在意对方的感受吧。果然因为是胎果容易想太多吗?”

里恩面带苦恼地垂下眼,“可是,总觉得他在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他自己恐怕没想过要打破现状吧。也会有如果就这样认他当王,如果他后悔了,会不会恨自己之类的想法,然后不知不觉就犹豫了……”

“还真少见,你会对什么事犹豫。”

“哈哈,说的也是。总感觉不太像自己呢,自从遇到他以来。”

里恩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对此尤西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尤西斯?”

“你说过如果强迫他当上王而没有好结果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

“……是的。”

“可是你如果没有选他做王的话,你更会后悔一辈子吧。”

里恩踌躇着点了点头,恐怕是这样,他低声赞同。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眼前会浮现银发年轻人的音容笑貌呢,虽然是那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意外地可靠。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莫名地安心。他最近甚至有点依恋起那样的感觉了。

所以他才无法想象失去那种感觉会变成什么样。

“那是跟王在一起就会有的心情吗?爱丽榭也说过,麒麟是和王在一起就会感到开心的……”

“那绝不可能。”尤西斯断然否定。里恩睁大了眼。

“咦?是这样吗?”

他似乎对自己过于武断的回答面露悔意,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虽然传言是这么说,但我认为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至少我现在就完全不会这样。”

“鬼迷心窍……”里恩知道他就是嘴硬,于是只是干笑着没戳穿他。尤西斯略带别扭地移开了视线。

“而且,憎恨主上的麒麟也是存在的。总之那种事不足为信。要是真的会有那种心情,要不是鬼迷心窍,那就是——”

发现黑发少年的一脸不解,他陡然止住了话头。

“就是什么?”

“……你自己想吧。”

“等等尤西斯,你越这么说不就让我越在意吗!”

这家伙既迟钝又天真,几乎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今后他一定还会不断地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就算他是自己的好友,尤西斯也不打算把所有的谜题提早揭开。

毕竟有些事情,如果不是自己亲历就没有意义。而且他需要的,也不是自己的点醒。

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受到了天启,那么他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确定的了。

——与被选为王的那个男人之间的纠葛也是。

 

 

-肆-

 

 

送走了尤西斯之后,里恩打起精神,决定再去一回灰允乡。离下一个立春的安阖日已所剩无几,如果能在那之前解决这一切的话……

他穿越云海循迹而去,终于在一间隐蔽的茶楼里找到了克洛的踪影。一见到少年的脸,克洛只惊讶了一瞬,便好像预料他会来似的微微笑了。

“你还真是缠人啊。”

里恩一下子紧张起来,“抱歉,我打扰你了吗?”

“不,我只是在说你很厉害而已。不管跑到哪里都躲不过你的眼睛呢。”

“你是在躲我吗?”里恩有些难过。克洛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如果我是在躲你你会伤心吗?”

几乎没有犹豫,黑发少年点点头。他的眼睛是清澄的薄紫色,用真诚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会让他感到奇异的内疚感。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够糟糕的了,这家伙还只是个孩子啊。克洛揉揉脑袋,大大咧咧地扯起嘴角。

“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啦!所以别露出这种表情啦。”

闻言,少年一脸迷惑。

“……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那是当然,我看起来像是讨厌你吗?”

末了他揉了一把里恩的黑发,后者先是为这个小动作松了一口气,又用怀疑的眼神瞪视着男人。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克洛。”

“是你太过认真啦,年纪轻轻那么死板可不行啊,里恩小弟。”

被已变得熟稔的调侃煽动了神经的里恩抬头想辩解些什么,又垂下了脑袋。克洛察觉到他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忐忑态度,好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他思索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似地看着克洛。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克洛一些事。”

克洛一时说不出话。他定神注视着少年严肃的脸。他也有话想问他,对于在山里上次搭救他们的人——他想,也许跟里恩想说的事不谋而合。

但是,如果真如自己所料,他若是说出口,那么一切命运都会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狂奔——

这样真的好吗?这回轮到他扪心自问了。

 

“克洛!”

一个紧张的女声打断了他们,克洛回过神,斯卡蕾特正惊慌失措地向自己跑来。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你快回家,乡长他……灰允公出事了!”

这话让两人都呆了一秒,然后克洛不由分说地朝门外冲去。

“克洛……”

里恩回过神来,也动身跟随他而去。

 

街上的民众看见克洛奔跑的身影都主动让开,人群惶恐躁动的气氛让他的胸口一片紧窒。他想起了不久前爷爷的满面愁容,他还对自己说不用担心,这点事很快就能解决的。

“才不是不用担心吧……!!笨蛋老爷子!”

寒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一路狂奔至乡长府邸,只见门口安静地围了一圈人,直到看见他的到来才泛起一阵波澜。他按捺住心中强烈的不安,从分开的人群中走进大门,在撞见眼前那一幕时停住了脚步。

罪恶的猩红蔓延在积雪的庭院里,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仿佛只有那一抹刺目的红。一生清廉正直的灰允乡乡长,就这样冰冷地躺在雪地里,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温暖。

克洛一步步走近,薄薄的雪地发出碎裂的声响,如同他逐渐撕裂的心。

“爷爷……”

他低喃着跪倒在老者的尸体跟前,那张冻得青紫的脸已毫无生命迹象,眼皮紧紧阖上。他的衣襟被血染得暗红一片,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剑伤。

“骗人的吧……老爷子,你怎么能睡在这种地方……会着凉的啊……”

身后的人群掠过一阵低低的啜泣。吵死了,克洛回身骂道,颤抖着把爷爷抱在怀里。那具躯体已经没有温度了。恐怕是因为这天气的缘故吧。为什么冬天还没过去呢,明明已经离春天不远了……

“你是仙人啊……哪会这么轻易地死掉啊……你不是说,还要看到我有出息的那天吗……”

青年的衣衫沾上了血迹,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抓着爷爷撕心裂肺地大喊:

“——给我睁开眼睛啊!!!”

肆虐于庭院中的猎猎风声盖过了他的嘶喊。熔浆般的恨意在心中翻腾。

“谁干的……是谁干的——!!!!”

他猛地回头往门口那一群人望去,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哀泣。就连赶来的伏尔坎和斯卡蕾特也无能为力地垂下了头。

“他大概是自刎的。”

这时,一个沉痛的声音从身边响起。那是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里恩,正面色苍白地凝视着自己。

顺着他的提示,克洛的视线移到爷爷的脚边,才发现那里落着一把剑——那是家传的宝剑。

“看起来并没受什么苦……”

他不忍看这过于凄惨的一幕而别开了脸。不知为何,他那单纯的悲切面容,击中了自己心底的最深处。克洛终于意识到自己无可挽回的损失,嗓子眼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哀鸣。

——为了维持人民还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信心,我想做好自己能做的,所以才会在这里。

如果能察觉得更早一点就好了,不,自己是早就察觉了吧。不管是里恩所说的,还是爷爷告诫过自己的。

——你啊,跟我这种老人家不一样,明明有能力却无法认清自己,这才是真正可悲的事。

以为自己没有那个器量,所以甘愿留在了这里。如果能以这样微弱的一己之力帮助他人,也算是尽到职责吧。但他早该料到,这只是从最重要的职责之前移开了视线而已,想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珍重之物,那是远远不够的。

“结果竟然会落到这个地步……这惩罚也太过严厉了吧……”

他仰着头喃喃自语,仿佛在诘问上天。然而上天沉默不语。冰冷的世界里,有一只手静静地覆在了自己的头上,就像他经常对少年做的那样。那是克洛彼时唯一能感觉到的一丝温暖。

之后,这名少年便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凯恩四十七年二月,灰允公自刭,薨。乡府大乱。百民哀思。

 

 

事后克洛才探听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明州州宰和太守串通一气,意图增加税赋,谁知不但被灰允乡乡长拒绝,反被婉言相劝。因担心乡长将其告发,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买通乡长府邸中的下仆,将十五件冬器悄悄运入府中。奸细在事发前一天便告假离开,灰允公因过于信任身边人未曾生疑。第二日一队州师避人耳目进入乡府,指名有人告发灰允公意图谋反,抄家搜寻出十五件冬器,罪证确凿*。灰允公据理力争,而这时太守搬出了他曾协助过非乡师的乡民,给予他们十余件冬器的佐证。这便是负责守卫乡民的克洛一行人。太守威胁道,如果他执意反抗,克洛为首的十几个拥有冬器的乡民便会被关入大牢,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是谋反的大罪。

为了保护孙子和无辜的乡民,灰允公妥协了。妥协的结果是自行了断即可不追究其他罪名。于是这位老人怀着满腔冤屈,自刎于紧闭的乡府之中。

整个过程中乡府被封锁,无人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在州师离开之后,灰允公的尸体才暴露在乡民眼前。一切都已经太晚。

灰允乡府成了一座空城。除非有新乡长上任,否则此处将不会有人烟。灰允乡由明州太守暂时代管。由于灰允公是因谋反之罪被赐死,太守不准乡民悬挂白旗。连祭奠的资格都没有的乡民义愤填膺,却碍于管制敢怒不敢言。最后,为了送别这位直到死前还在记挂民众的老人,人们决定将同一天过世的乡民与乡长一起丧葬。

送丧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长长的送丧队伍一色的素缟,与洁白的天地几乎融为一体。克洛走在队伍的前头,在那彷如要洗净一切冤屈的风雪中,恍然看见了自从那天之后便未曾谋面的少年。他一身素白,与平常的玄黑大相径庭。他简单地对自己点头致意,而后一言不发地跟在自己身后。

克洛隐约感觉到,这名少年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在葬礼结束之后,克洛坐在坟地边发呆,有一个身影斜斜地罩过来。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头也不抬。

“竟然连这种地方都能跟来,真是服了你。”

“克洛在哪里,我都能知道的。”

少年站在他面前,带着些歉意的清冽声音低语着。 

“说起来,你那天是有话想跟我说来着?”

里恩踌躇地点点头。在那天出事之后,他因为在饱含怨气的血泊中站了太久,回到蓬山便发起了高烧。好不容易想把话说出口,却遇到了这种事……他忍不住感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吧。

面对刚失去唯一的亲人的克洛,这种话未免太过残忍,可是,他不得不说。

“克洛,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如果你可以当王的话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那么,我再问你一遍。”里恩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克洛,你想当王吗?”

银发青年抬起布满颓色的脸,望向站立在眼前的白衣少年。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头上,但他好像丝毫不觉寒意,任凭黑发镀上细细的一层白。他的眼睛在雪光中清澈得发亮,表情肃穆,眼神却有些悲伤。

——明明不是值得悲伤的事啊。克洛在心底苦笑。那是因为他拥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所以正在打心底怜惜自己吧。

但是,只有此时的自己,不值得被他怜悯。

“……啊啊,我想当。”

“是吗。”

少年看起来有些震惊。克洛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为什么,你会回心转意?”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已经没什么好挂虑了吧?”他的目光投向那座新坟。上面立着一座无字碑。“而且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在这里停步的话,老爷子也会死不瞑目的。”

里恩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坟墓。你想报仇吗?他低声问。

“报仇吗……是啊。”克洛的语气平静得令人胆寒,“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比如说,为什么我爷爷他一辈子为民着想,为乡里奉献了一切,却会得到这么一个下场。比如说那些人公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还能活着。”

里恩默然无语地看着他。

“我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国家没有王法。它已经倾斜了,所以不改变不行。”他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以前我没有走上仕途,是我觉得自己没那个器量。我要是去治理国家,搞不好会把它弄得乱七八糟的——我没有自信能做到像老爷子那样,但只是帮帮忙的程度我还是能做到的,所以我选择了待在这个地方。”

他捏紧拳头,力道之深几近将皮肉掐出血。

“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与其把莊国交给那种混蛋,还不如让我来把它弄得乱七八糟的。”他站起身,目光炯然。“我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个国家。把那些家伙踢下来,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制裁。——这样一来,老爷子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吧。” 

里恩长久凝视着他,仿佛被冻僵的面容渐渐浮起一个微笑。

那是克洛第一次看见他的笑。一贯以认真面貌示人的少年笑起来的那一瞬,他恍惚透过那个微笑看见了莊国迟迟不来的春天。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就一定能实现。”他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克洛了然地笑了。

“抱歉一直瞒着你,克洛,其实——”

在他即将吐露实情之时,克洛伸出手指抵在嘴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对着愕然的少年眨了眨眼。

“那个答案,你先暂时保留吧。”

他为里恩扫去头顶上的雪花,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克洛……”

“我会去升山的。在下一个安阖日。”

里恩的眼睛睁大了,他断然摇头。

“不行,黄海非常危险——”

“就算是这样我也非去不可。”他握住少年的肩膀,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里恩,我不是说了吗,我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个国家。我要赌一场,赌赢了,我才能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切。如果我真的死在半途,只能说明我没那个资格。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战斗。”

他的体温透过衣裳传来,和那仿佛燃烧起暗色火焰的眼睛一样令里恩感到安心。他沉默片刻,坚定地开口: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你有生命危险,我一定会去救你的,这是条件。”

克洛一愣,随即扬起一抹笑意。

“我不会让你有那个机会的,你要相信本大爷啊。”

然后他看着少年通透的双眼,握住了他被冻得冰冷的手。

“你只要看着就好,这回轮到我去找你了。”

这个人,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都不按牌理出牌,还跟自己打着哑谜。明明早就看穿了一切,却非要亲自夺得本已掌握在手中的东西。

真是,死心眼的到底是谁呢。

但他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会等你。”

雪花静静地落在灰允乡的坟地上,冬天的尾声在最后一场大雪中悄然而至。

 

 *冬器是杀仙和妖魔的武器,一般持有超过十件便会被视为谋反。



一个月后,春分,蓬山迎来了今年第一个安阖日。令乾门开启,无数从莊国涌进的升山者开始了朝圣般的艰辛路途。

“苍麒大人,你认为今年的升山者里面会有王吗?”

爱丽榭一边为里恩穿上外衫一边问道,与平日不同的贵重衣裳,是为了迎接蓬山上最重要的庆典。里恩恍惚地望着窗外,沉浸在思绪中。

“苍麒大人?”

“啊……抱歉。”里恩回过神,“是啊,我觉得会有的。”

爱丽榭喜形于色,“真的吗?”

“嗯,从开门的那天我就感觉到了王气。”

他将视线投向东南一角,他明白那逼近的气息是来自于什么,心情久久未能平静。

太好了,爱丽榭绽出打心底感到高兴的笑颜。

“这样一来,莊国的人民就有救了呢。”

“是啊……都是因为我能力不足,让他们久等了。”

“哪里的话,你已经很努力了。”爱丽榭满脸不愉快,“请不要说这种话,想想之前匡麒大人告诫过你的。”

眼前浮现了好友倨傲的脸,里恩笑了。

“说的也是,要被尤西斯听到,又要被说了。”

于是爱丽榭心满意足地继续为里恩整理衣裳,忽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会变得寂寞呢。一想到苍麒大人要离开这里。”

里恩看着从小照顾自己的女仙,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对不起,只是突然有点伤感而已。总觉得,重要的东西要被抢走了似的。真是,一点都不像女仙该说的话,明知道有一天一定会送走你的。”

“爱丽榭……”

看着少女的眼睛变得湿润,里恩有些手足无措。而爱丽榭只是摇摇头,努力忍下泪水。

许多往事顿时涌上心头,里恩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爱丽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少女面带苦涩地点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就是里恩刚从蓬莱回来的那时。

“那时候我的力量刚开始展露,为了不伤害家人,我一个人跑到了下雪的树林里,差点被冻死的时候,女怪出现在眼前……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里恩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回来后我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就发现你在旁边守着,然后你哭了。”

“那种事,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们相视而笑。

“爱丽榭成为女仙的时候是几岁?”

“十四岁……”

“那你比我小一岁了。”里恩笑道,“你跟那时候一样,丝毫没有变过,只有我在长大。”

他轻抚着少女柔顺的黑发,这样看起来真的与自己没太大差别,如果忘掉自己是麒麟的身份。

“所以,你可以照说好的那样叫我了。”

爱丽榭情不自禁笑出声。

“明明在一年前,我还比你大来着。”

“是啊,可是现在我比你大了,至少看起来像。而且……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你叫我苍麒大人。”

里恩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爱丽榭看着他,眼瞳渐渐染上水光。为了掩饰自己落下的泪水,她轻轻垂下了头。

哥哥。她说。

里恩露出怜惜的笑意,将视为妹妹的少女轻轻拥入怀中。

“我以前尽在做一些让爱丽榭担心的事。可是,以后我会努力不让你担心的。我会尽力做一个好台辅的。谢谢你,爱丽榭。”

爱丽榭点头答应,脸上同时挂着泪水和温柔的笑意。

“有空的时候,请也多回来看看。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那是当然。他欣然同意,拉着女孩的手站起身。

“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经历过好几次的节日,只有这次在里恩眼里变得生动起来。仿佛世界在眼前重新涂抹色彩,就连那看惯了的高耸山峰与连绵碧绿,密密匝匝的帐篷和飘扬的旌旗,都有了别样的意义。

他在爱丽榭的陪伴下走下台阶,意识到他的到来,四散的人群当即如涟漪般跪倒了一片。不需要在人群中仔细找寻,回荡在心中那份经久不息的激越,指引着他稳步前行。

那里有光,温暖而又柔和。他循着那光,在银发男子跟前停住脚步。昔日那份恐惧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故人重逢的喜悦。经历长途跋涉,里恩无法想象这个人又受了多少苦,但对他来说,这也一定是必要的过程。因为他看见那尽然疲倦但更为深沉的暗红色双眼,以及被苦痛磨砺过的、洗尽一切踌躇的清醒眼神。啊,就是他。想必之前漫长的守候,都是为了等待这个人的到来。

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企盼,对于自己的国家重生,再一次看见丰饶的土地和百姓的笑脸的企盼。他相信这个人可以做到。

银发男子站起身,扬起和昔日无异的率性笑容。

“我来了,里恩。”

“啊啊……你来了,克洛。”

他们已经等了这刻太久太久。

里恩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在他面前跪下来,深深叩头。

“——尊奉天命,迎驾主上,从此以往,不悖诏命,不离御前,誓约忠诚。”

整个空间静得似乎只有自己的声音,郑重地回响着。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我准许。”

里恩抬起头,眼前是克洛递来的手。他仿佛要将一切托付于他,握紧了他的手。目光交错的瞬间,他们一同笑了。

一阵清风送来温暖的气息。以爱丽榭为首的女仙们,以及周围所有人都如潮水般跪倒在地,祝贺之词在离宫前高声响起。

“祝您万寿无疆!苍王,及苍台辅!”

 

他终于将国家还给了面前这个人。

 

 

凯恩四十七年春,克洛自令乾入黄海,登蓬山与苍麒缔约,入神籍,苍王践祚。

 

 

>>>>

 

“这个王宫里,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

“毕竟先王挥霍一空,只能重头开始了。”

在王宫的一个小小庭院里,新任苍王和苍台辅正坐在亭子里歇脚。即便是尽显颓废的王宫,但地方还是宽广得足够让人走得头晕眼花。

严冬过去了,纵然天气还算不得暖和,但那无休无止的寒冷总算歇止了。里恩望着满目枯败的庭院,表情有些惆怅。

“你冷吗?”克洛冷不丁问道。里恩摇摇头。

“不……我还好。”

“少骗人了,明明脸色难看成那样。”

克洛将身上的皮毛罩衫脱下来披在少年身上,里恩皱了皱眉。

“我不需要……”

“穿着吧,要把台辅冻病了,我又该被大臣们群起而攻之了。”

里恩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将他给的罩衫披上。

“这可是要费好一番工夫呐,要做的事堆成山。”克洛感慨着,责备似的看了里恩一眼。“总有种被骗进狼窟的感觉。”

“你不是也很清楚这种情况才去升山的吗。”里恩毫不客气地回敬。

是是,克洛苦着脸应道。

“不过,你还真对我有信心啊,我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搞砸哦?”

“怎么会。”里恩眼皮也不抬,“我从一开始就没对你的能力抱太大希望。”

“好过分!你不是我的宰辅吗?!”

“——不过,我认为克洛会成为一个好王。”

这突兀的转折让克洛安静下来。他一头雾水地看着里恩,这么打一巴掌给个枣的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视他人灾厄为己身灾厄,他人之苦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我认为能做到这一点,作为王的品质是很难得的。”少年回头对着王露出了微笑,“而你拥有这一点。”

克洛的脸上顿时浮现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他垂下头沉吟一阵,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把里恩吓了一跳。

“你笑什么?”

“不,只是觉得不愧是你啊。”

里恩莫名其妙地瞪着他,然后被对方拉了起来。在双手交握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是那样冰冷,因为手掌所感受到的,是切切实实的温暖。

克洛看起来心情突然变好,拉着少年走进庭院里的一角。

“怎么了?”

“虽然是这么一座空城,倒还不至于什么都没有。”他指着那儿伫立着的一棵光秃秃的树,里恩顺着望向树梢,眼睛睁大了。

悄无声息绽放于枝头上的,小而凛冽的白花。

那是莱诺花。

 

莊国的春天终于来临。

 

 

 

 


 

一些没用上的设定

主从:宰相|大少,劳拉|菲,安洁丽卡|托瓦,奥瓜|皇女,凯哥|缇欧(王后是塞西尔)

另外亚丽莎也是麒麟,雪伦是蓬山上的女仙,曾经照顾亚丽莎长大

艾利欧特是莊国的春官长,盖乌斯是夏官长,乔治是冬官长



总之谢谢看这个奇异脑洞到这里的各位!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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